矛盾文学奖提名 周大新:第二十幕-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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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人们和帮工们显然都为这个工钱数目感到高兴,便不再像在一般人家干活那样先蹲下吸烟歇息,而是争相进倒塌的厂房清理起来。立世买药回来,见工人们已各各散开,很有条理很卖劲地干起来,便颇有些钦佩地看了一眼这个陌生的姑姑。
半后晌的时候,有两个棒小伙最先把四间房基清理出来,云纬上前检查一遍,见没有偷懒,便当即掏出一个银元递给了他们。一个银元在当时能买到不少好东西,两个小伙敲了一下银元,一边含笑听着那当啷啷的响声,一边又马不停蹄地去清理另外四间。
本来需要几天才能完成的清理任务,在这种多干多赏的办法刺激下,仅用一天半就全部完成了。从第二天下午起,又开始恢复砌墙。
砌墙开始前,云纬把那个姓刘的工头叫到一边说:“建房子的工钱和时限照旧,但如果你在保证质量经得起检查的情况下使整个进度每提前半天,我奖给你个人一个银元!”那工头已经知道这个满眼厉色的女人说话算数,当下点了点头。回到工地上后,他把小工的搭配,各种原料的运进和木匠、泥水匠、瓦工的工作量重新做了调整,把每天的施工时间做了延长。结果,到第五天上,当达志高烧退去双腿发软地扶着墙壁走出睡屋门时,整个厂房已正在盖瓦了。
“哦?”他吃惊地瞪大双眼,在工地上寻找那个身影,直到用目光把那个来回走动的纤长而丰腴的背影捉住:云纬,我该怎么谢谢你呀……
尚吉利织丝厂的织机到底又响起来了。雪白的绸缎又像瀑布一样从织机上源源流出,染印房里重新飘出了特有的颜料味儿,卖蚕丝、山丝的马车又开始在尚家门前停下,尚家大院像灯光陡灭又复明的戏台一样,又恢复了旧日的热闹。
尚达志站在织造车间门口,望着被擦拭一新正咔咔工作着的织机,心里满怀激动:到底又活过来了,我的厂子!这次倘不是云纬帮忙,厂子即使能活,也决不会活得这样快!呵,云纬,真没想到,你原来还是这么一个有主见会筹划的女人!
尽管由于刚刚恢复生产诸事忙乱,达志还是要找机会悄悄地目不转睛地盯住正干着什么的云纬看上一阵,看她那个罩了黑网的乌亮发髻,看她那更显丰腴了的腰身,看她那比过去饱满多了的胸脯,看她那依然纤长的双腿,只有那张满是冷色但依然显得漂亮的脸孔他不敢看,他担心自己偷看的目光被她的双眼发现。每看一次,他都觉出被自己压挤在心底十几年的那团东西开始胀大一些。一个他不敢正视的愿望已在心里慢慢萌起:但愿云纬永远不走!
厂子复活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工人们都下了班去吃饭,达志正借着从车间西墙窗口透进来的一抹晚霞检查织机,云纬忽然来到了他的身后淡了声说:“呶,厂子已活,我明日该走了!”
“啥?”达志闻声,急忙直起腰抓住云纬的胳膊,仿佛害怕她立刻就飞走了似的,“你怎么能走?”
“我怎么不能走?这里又不是我的家!”云纬一边弱了声说,一边抹着沾到胸前的一缕霞光,“忙帮完了,不走干啥?”
“不,我不让你走!”达志捏紧了她的胳膊。
“留我干啥?”云纬的眼睛斜过来,乌眸晶莹闪光,她何尝想走?可不走咋办?一个女人常在别人家住,会引发什么样的议论?这几天,她瞧见街上已有人朝自己指指戳戳了,还有,老黑——
“帮我管理这个厂子,当管家!”达志在慌忙之中这样说道。他这段日子一直在为厂子焦心,无暇去打听别的,还根本不知道云纬同老黑结婚的事。
“当管家?你不是有顺儿吗?”云纬冷冷一笑,心头顿时淌过一股酸酸的东西。
“还有,我要报答你!我要让你今后就住在这儿享福!”达志一边冲动地说着,一边猛把云纬揽到了怀里。云纬没有挣脱,在多少个夜晚的梦里,她不是一直盼着就这样倚在达志怀里吗?四周好静,最后一缕晚霞也已退出窗口;一股饭菜的香味由敞开的门口飘进来,在车间里弥漫;夜暗开始由墙角向外扩散,逐渐地把车间弄成迷蒙一片;几只早出的蚊子在近处叫了两声,似乎怕惊了这对相拥的人,又飞离到了别处。云纬感到他的头在向下俯,一双嘴唇正怯怯地试探地接近她的头发,她仍然没动,不过也没有逢迎,只是微微闭上了眼睛。她觉出他的双唇沿着她的左鬓在向下滑动,他的短胡子使她的颊部有些刺痒,那刺痒引得她的身子颤动了一下,开始不由自主地向他更紧地靠去。她知道他的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胸衣,她没有拦挡,只用心去注意那只手的移动。摸吧,再向下摸,摸摸我的肚子,那里边有你的孩子,你的孩子……一股身不由己的哆嗦已开始由云纬的脚跟那儿升起,但理智就在这时又倏然回到了心里:你这是在干啥?顺儿就在旁边的屋里,她还有病,要是让她知道这事不是生生要把她气死?你不能去害那个女人……
她猛地把达志推开。毫无提防的达志被这个举动几乎推倒,他退了几步才算站稳……
顺儿听说云纬要走,忙从病床上挣扎着下来,拉住云纬的手忍了头晕头疼说:“纬姐,你不能走,你看我病得起不了床,达志和立世父子俩忙不过来,你留下全当是帮我的忙了!”她并不知道云纬同老黑结婚的事,不知道云纬也有自己的家事要忙。这些天,顺儿虽没起床,但立世已把云纬为尚家所做的事都告诉了她,善良的顺儿自然感动。当然,她也懂得,云纬这样来帮助尚家,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她还爱着达志,要不,她怎会来?尽管顺儿懂得这些,可她并没有不安和妒忌,她那颗柔弱良善到极点的心,遇事总是先替别人着想,她觉得当年丈夫和云纬的一场美满婚事,被一件意外的事生生拆开,云纬受了这么些年感情上的折磨,如今这样做也完全可以理解。再说,云纬来帮的是尚家,也包括儿子和自己,自己只能表示感激。
“不了,顺妹,厂房盖好开始织绸,下一步我就帮不上啥忙了,我对机器织绸也根本不懂。”
顺儿听了这回答,也一时无话,可一想到云纬走了之后,因为自己卧床不起,厂务家务全堆在达志、立世身上,又有些着急。再说,云纬一走,达志这些天好起来的心情又会改变,昨晚,顺儿就注意到达志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顺儿明白达志也舍不得让云纬走。哪样对尚家好呢?顺儿的两道细眉一起一伏,片刻之后,她把牙一咬,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低低地开了口:“纬姐,我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话到这里,苍白的双颊已洇出了红晕。
“说嘛!”
“我想,你要是永久留在这儿,对尚家织丝厂的发达只有好处,你有主见有办法,比我强得太多,可要长久让你留这儿,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做姐姐!”
“做姐姐?”云纬不解地竖起眉毛。
“我说直白了你可别生气,”顺儿那扁平的胸部急剧起伏着,“眼下,城里有许多男的,都娶了两个女人,就让达志也这样做吧,你当姐姐……”
云纬倒退两步,吸了一口冷气,两眼骇然地瞪着顺儿,她根本没想到顺儿会说出这话。在听到这话的第一瞬,她只是震惊:一个做妻子的竟会如此建议,真是世上少见!不过随即她便意识到,顺儿能提出这个建议,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对达志和尚家怀有一种深得可怕的爱,否则,她决不会这样做。而一旦意识到这点,一股妒忌便又蓦然升上心头:看来过去这些年达志和她生活得不错,要不,她不会爱他到这种程度!
“尚达志恐怕还没有这个福分!”云纬此时开了口,语气冷得吓人,“让他再去娶别的女人吧!”
“纬姐,你甭生气。”眼泪这时已涌上了顺儿的脸。“我只是说说,我只是想让尚家的织丝厂快点发达,我只是……”
“顺妹,”云纬轻轻拍了拍顺儿的肩膀,“我明白你的心,尚达志能遇上你这样的女人,也真是他的福气,他该好好待你!我是一定要走的!”
“纬姐——”顺儿扑到云纬怀里,放声哭了起来。
有一霎,只有一霎,云纬的心里升起一股后悔:看来当初不该再去同老黑结婚,要不然,我如今是自由身,真按顺儿说的去做倒也不错!就让尚达志有两个老婆,就让顺儿跟着他,但只要我一来,尚达志就会完全变成我的!……
她很快地摇摇头,止住自己的思绪,放开顺儿,逃也似地跑出了门……
5
周大新
像不少粗心的父亲一样,卓远也是突然间发现女儿容容已经长大成人。那日晚饭吃罢,他忽然记起,原来答应为 ? 源县创办的全南阳地区第一个图书馆开馆仪式送的贺联还未写,便走进书房点亮蜡烛,一边往桌上铺纸一边像往常那样喊道:“容容,来给我研墨!”容容听见,仍像往日那样燕子飞似地奔来,却没如往常那样立时往砚中注水拿墨研磨,而是调皮地朝卓远一鞠躬说:“对不起,恕不奉陪,本人今晚有事,请俺妈来吧!”
“鬼丫头,快来,我还要让你帮我推敲一下这贺联的字句:苦心搜索集甘露风云架架是锦,极力荐出给男女老幼部部皆宝。可以么?”卓远笑问。
“爹另请高明吧,我真有事!”
“什么事比我写字还急?”
“不告诉你!”容容朝父亲伸了一下舌头,扭身便向院门外跑了。
“这丫头!”卓远无可奈何地只好自己动手研墨。对容容他从小就溺爱,除了读书习字上严格要求外,在行止上从未按传统闺规约束她,一任她自由自在地生长,所以这姑娘养成了调皮任性的脾气,他的话常在她面前失去效力。
“你早晚要把她惯得上房子揭瓦!”雅娴这时进屋,一边抱怨,一边伸手拿过丈夫手中的墨在砚上研磨起来。
“你不也是惯,她说饭甜,你不是赶紧放盐,哪管我能不能吃得下?”
“哼。”夫妻俩相视一笑。就这一个独女,能不娇?
卓远写完贺联,又写了一封贺信,封好,摸着黑亲自去了东街口的宛南书店,那书店经理第二天要去 ? 源参加开馆仪式,贺联贺信就托他带去。卓远走出书店往回返经过一道巷口时,忽听巷内一个凹处的暗影里,传出了一阵男女的细碎低语声,卓远当时眉心一耸,因为那女的话音虽很低微,却极耳熟,他停步仔细一辨,不由一惊:是容容的!因为卓远自小常抱女儿,别说对她的声音,就是对她的呼吸、鼻息,也非常熟悉。她在这儿干什么?和一个男的在一起,而且是在这样黑的夜晚!他的心不由一紧,轻喊了一声:“是容容吗?”
从暗影里飘过来的那种细碎低语戛然而止,两个挤靠在一起的身影迅速分开,卓远明白了自己的判断正确,那是容容!“容容,你是和谁在一起?”他边问边紧步走过去。这当儿,那男的忽然噔噔噔地向巷里跑了。对女儿的关心使卓远非常想知道那人是谁,他不假思索地低叫了一声:“站住!”跟着便朝前追去,他听见容容在身后轻喊了一声“爹”,但他没停步,他恐惧地认为被吓跑的一定是个引诱少女的坏人,要不他为啥要逃?幸好这巷子是个死巷,那黑影在巷底无可奈何地站住喘息。卓远刚要上前去抓,却忽然听到那人惊怯地叫了一声:“卓伯,是我。”
“立世?”卓远浑身的怒气顿时泄了,原来是这个老实巴脚的孩子,“你和容容有什么话要躲在这里说?害得我吓了一跳。”
“我们……”立世吞吐着。
“两个家都有那么大的院子,还容不下你们,还非要跑到这里不可?”
“卓伯,我们……”
“说嘛!你们在商量什么?” “商量结婚的事。容容说——”
“结婚?”卓远那松弛的神经一下子绷紧,“谁结婚?”
“容容和我,容容说我俩先商定个日子,然后再给你和俺爹说。”
卓远被这话砸得呆了:老天,容容要结婚?在平日和女儿逗乐的时候,他是偶尔想过女儿将来的婚事,但那不过是一闪而已,他总以为那是很久很久以后才能办的事,容容还是个孩子!他从未想到这事竟已来到了眼前,而且是以这种方式来的!他过去倒是常看见容容和立世在一块玩,可他总以为是两个孩子的自然接触,从没想到事情会往这方面发展!
“卓伯,我……回了?”
“回吧。”卓远低微地应允道,似乎刚才的那阵奔跑已耗完了他的气力……
书房的灯还在亮着,卓远推门进去的时候才看见,容容正气鼓鼓地站在书桌旁,雅娴正含着小心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哼!”看见爹爹进来,容容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赌气地转过脸去。
卓远在一张椅子上重重地坐下,默默打量着女儿,呵,这一刻他才注意到,女儿是真长大了,个子和她妈妈已经一般高了,粗长乌亮的发辫拖在浑圆的后背上,挺拔的腰身上的凸凹处都已十分明显,双腿带着一股强捷柔韧之气,她已经不是孩子而是个成熟的姑娘了!
“哼,跑着追人家,亏你还是个省立五中的校长!追上人家又怎么着?”容容脸没扭过,眼望着墙角气呼呼地说。
“不许这样和爹爹说话!”当妈妈的轻轻捏了一下女儿那粉嫩的脖子,算是警告。
“追上去看看他是谁嘛!”卓远被女儿的气话逗笑了。就是,这会儿再想想刚才如追逃犯的那个飞奔样儿,卓远自己也感到好笑,嗨,真是沉不住气。
“看清他是谁了又能咋着?”容容仍背对着爹气呼呼说。
“这种事你应该早跟我说一声。”
“你不是主张婚姻自由吗?早跟你说干啥?”容容顶道。
卓远被这话噎得只能笑不能出声。是的,他一直主张婚姻自由,他不止一次在学校里给学生们讲过他的主张,但他的“自由”里总还包含有父母参与的意思,总还有个订婚仪式,他根本没想到女儿的婚事会自由得这样彻底。
“你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