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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部分

矛盾文学奖提名 周大新:第二十幕-第46部分

小说: 矛盾文学奖提名 周大新:第二十幕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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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这儿,凡是发了财的客人,都要乐一乐的,不知尚先生可愿乐一乐?”

  “当然,当然。”达志一边随口应着,一边又把目光移到报上去细看那则消息。不料待他看完消息吃罢饭菜时,忽见旅栈老板领着一个怀抱琵琶的艳装姑娘走了进来,他吃了一惊,忙问:“这是——?”

  “尚先生刚才不是说要乐一乐吗?我专门去揽秀楼上叫来这位宋小姐,宋小姐琵琶弹得极好,在我们这一带远近闻名!宋小姐,你请坐!”那旅栈老板说罢,拱手一笑,就退出门去,并顺手把门掩上了。

  达志不由得暗暗叫苦,后悔刚才不该顺口乱应,原来这京城的旅栈还有这等规矩,想必这又是要花一笔钱的。本来刚才达志已为吃饭的事心疼不已——平日他不管是在旅栈还是在街上饭铺吃饭,都是一碗面条一个烧饼,可今晚送进房的却是四个热炒加上一碗蛋汤和一盘蒸包,账虽然还没结,但达志估计这顿饭的花费不会少了。眼下又来了这个抱琵琶的姑娘,唉,天呐!

  “请问先生,你愿听什么曲子?”那姑娘这时躬身相问,声音倒是极温婉好听的。

  达志平日里哪听过什么琵琶曲子?可既然叫人家来了,不听一支又说不过去,于是就叹口气说:“你随便弹吧,我什么都可以听。”

  “那就弹一支《秦宫怨》吧。”那姑娘似乎从达志的叹气声中听出他的心绪不是很好,就伸出纤长白嫩的手指,轻拨慢弹,让一支低缓凄楚的曲子在房中响了起来。

  达志自然听不懂那些从手指上流出来的乐句,再说,他也没心思听,他心中只为今晚的花钱多生自己的气。不过,渐渐的,那乐曲声还是钻进了耳里,而且随着那凄楚的曲调,他不由得想起了许多往事:厂子的几次被毁,顺儿的死,至今和云纬的分离……他的目光渐渐缩回眼眶,静静地坐在那里默想。

  一曲终了,达志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姑娘就歉然一笑软声说:“这曲子太伤感,我给你弹支欢快的吧。”于是又弹,白嫩的手指在琴弦上跳得令人眼花缭乱,达志这次没去注意听曲子,只惊奇地看那姑娘手指的欢跃拨动。这支曲子一完,达志便急忙说:“不再弹了吧!”他担心这姑娘是按曲子收钱的,弹多了曲子收的钱会更多。

  那姑娘听了他这话,也没再坚持,就缓缓起身,款款走到桌前,把琵琶放下,双眼微阖了望定他,双颊上带一缕柔柔的笑意。达志这当儿就急忙去衣袋中摸钱,摸出一叠钱后略略有些尴尬地问:“你要多少?”

  “这会儿不必,明早再给吧。”那姑娘缓缓摇了摇头,轻步朝他挨近过来,颇秀气的双唇微微张开。

  达志吓了一跳,一瞬间明白了这姑娘的身份,于是急忙退了一步,一边把那叠钱朝她手上塞一边慌慌地说:“快走吧,姑娘,你快走吧!”

  那姑娘闻言一惊,张大惶然的双眼颤了声问:“先生不喜欢我?”

  “不,不,不是。”达志有点手足无措,心中也更恨起那旅栈老板来,“你快走吧,我给你钱就是!”

  “先生不能赶我走呀!”那姑娘这时竟突然朝达志跪了下来,哽了声说:“我们这种人,你给的钱多少倒还无所谓,可不能往回赶呀,倘若今晚我被你赶回去,明天这周围的街巷里就会传开我不会服侍客人的消息,那从此以后,这四周的客店就不会有人再来找我陪客了,我的生计就也断了呀……”说着,便幽幽地哭了起来。

  达志被弄愣在那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有心想出去找客栈老板发一顿脾气,又担心那老板说是自己点头应允的。姑娘幽噎的哭声令人心碎,他那种心肠经不起这哭声的煮熬,不一刻便如下了沸水的面条,软了下来。他弯腰搀起那姑娘,温声说:“不必哭了,那依你说该咋着办?”

  “先生若是可怜俺,就让俺在你这里留住一夜,我知道你看不上我,那不要紧,我夜里坐在这椅子上就行。”

  “嗨!”达志无奈地拍拍额头,只有这么办了。好在这里没有一个熟人,倘使有熟人被他们看见,自己如何能说得清楚?日后这张脸还往哪儿搁?

  姑娘见他话中有了允许的意思,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达志见状,就又叹口气说:“长长一夜,天又很凉,你一个女子家坐椅子上如何受得了?还不如你到床上躺着,我在这儿坐着。”

  “不。”姑娘摇摇头,“先生明日还有事要做,坐熬一夜如何受得了?若是先生可怜我,就让我在你的床边边上躺一躺。”

  姑娘话中的凄凉味儿让达志听了心酸,他实在不好意思拒绝姑娘的请求,可又觉这样做有些太荒唐,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那姑娘见他不吭,以为是默许了,就轻步走到床边,在一侧和衣躺下。达志见了不好再说什么,就在另一侧坐了没动。夜在慢慢地向深处沉,四周的市声渐被寂静替代,只偶尔传来一声两声火车的鸣叫。达志忙了一天,这会儿乏累得实在无了坐下去的精力,就也和衣在另一侧躺下,把被子横着抻开,自己盖一半那姑娘盖一半。他没有吹熄蜡烛。

  达志很快便沉入了睡乡。在酣梦之中,他模糊觉出有一种触摸令他十分惬意舒服,他那不清醒的意识希望这种触摸进行下去。一股快意渐渐在身上腾起,这股腾起的快意终于使他的意识慢慢恢复过来,他立时感到有一只纤柔的小手正熟练地在他小腹上游动,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了那只手并把它捏紧,他觉出了自己身子的激动和哆嗦,几乎没有犹豫,他把那只手急切地向自己的胸口拉,一个滑腻温软的身体立时贴紧了他。他睁开了眼,借着窗隙漏进来的天光,他看出了那雪白的肌体的轮廓,他的呼吸开始变粗,他一只手去扯自己的衣服,一只手去揽那温软的肉体,但就在这时,他耳边忽然响起了云纬的一声冷笑:嗬嗬,尚达志,你还是挺有胆量的嘛!而且床前,分明就站着云纬,她那两只他熟悉极了的眼睛正刀一样地剜着他:做嘛!让俺们见识见识!那声音像鱼钩一样扔进了他的心里。

  这幻觉使他那激动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他几乎是恐惧地霍然赤脚跳下了床,急急整理自己凌乱的衣服。

  剩下的半夜,他便是坐在那冰冷的椅子上度过的……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那姑娘就羞红了脸匆匆起来穿好衣服走了,临走前,达志默默朝她衣袋里塞了一卷钱。

  那姑娘刚走,小个子的旅栈老板就进屋嘿嘿笑着说:“怎么样,北平城里的姑娘,味道儿还可以吧?”

  达志厌恶地别转了脸,冷声问:“你做这样的事,一次要收多少钱?”

  “尚先生看着给吧,我们这小店,自然是希望你这大厂主给点关照了!”

  达志摸出一卷钱,没好气地递过去。

  “俺们在这种事上一向不收纸钞!”

  “哦,”达志吃了一惊,“那你要什么?”

  “金条就行!”

  “金条?”达志几乎跳了起来,“还能要金条?”

  “对的,而且俺相信尚先生是会给的!要不然,报纸上若登出一条消息:南阳尚吉利织丝厂主尚达志昨晚在客栈狎妓。那尚先生的名誉不就完了?尚先生开工厂,整日在社会上混,自然知道名誉的重要!再说,谁要再把那报纸往你家里一寄,让你的太太、儿女看见,家里不又要起一场风波?”

  “你?!”达志张嘴喘不上来气。

  “我知道别的绸商签合同时,已经给过你金条,金条你手上有!”

  “有也不给你!”达志几乎是吼了。

  “不给当然可以,”那小个子老板拱手一礼,转身就往门口走,边走边自语:“我正想去报社看一个朋友!”

  “等等!”待那老板走到门口时,达志忍不住慌慌喊了一声。天呐,万一报纸上真的登出这消息,那还了得?罢罢罢,就算倒霉失了盗,让他拿走一根金条!他咬了牙,心疼至极地从怀里摸出一根金条,恨恨塞到那小个子老板手里。这一根金条就差不多是一部织机呀!老天,我真真是住上了黑店!

  达志立即结账,逃也似地离开了那客栈……

  达志离开那客栈之后,气得真想立刻去坐车回家,但想想来了一趟北平,至今还没有看看皇宫;加上他还想到城中几家卖纺织机器的公司看看,倘碰上新式丝织机,他很想就势买一台,所以决定再停一天。

  他又找了一家旅馆,把东西在房中放下,便上街去转。结果两件事都让他失望。他先是坐了人力车跑了全北平城的几家主要纺织机器公司,可惜里边的丝织机都和达志厂中用的是一个牌号,根本没有新式的。他带着沮丧去看皇宫,可皇宫根本就不开门,朱漆斑驳的故宫大门紧紧闭着,他只能从远处望望那金碧辉煌的宫殿殿顶。

  太阳刚晃过南天,忽然起了大风,风把长安街上的纸屑先是聚成一堆一堆,尔后又把它们扬起,让它们像无了窝的鸟一样在半空乱飞。不大时辰,金水桥两边的水面上,便飘了一层乱七八糟的东西。达志沿着长安街向东,他想徒步绕皇城走上一圈,仔细看看皇城的模样,不想刚走没多远,忽见从东单那边的街上,涌过来一长溜人,那些人举着白纸的横幅,举手高呼着什么。风把他们的声音刮得七零八落、细细碎碎,达志听不清他们呼的什么。他觉着好奇,就停了脚步。那伙人慢慢走近,这时街两边都已涌出了人,而且人们也相继加入了那游动的队伍,队伍在很快地变宽变长。也许是近了也许是人多了的缘故,那呼声到底盖过了风声,清楚地传到了达志的耳里:“强烈抗议日军占领沈阳!……”

  达志的心咯噔一响。

  “……坚决反对日军的侵略暴行!……”

  国家又出事了?

  达志看见有几个戴眼镜穿长衫的人在散扔白色的纸片,跑上去抢了一张,只见上边印着两个黑色的大字:“国耻。”下边写着:“日军制造‘九?一八事变’,今晨已占我沈阳,侵略仍在进行中……”

  出事了,果然又出事了!

  一股冰凉的东西蠕动着爬进了达志的心里。天呐,这个国家为什么总出事呀?!

  他的游兴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扭身最后看一眼笼罩在风尘和浑黄斜阳里不远处的故宫和天安门城楼,那一刻,这些建筑原先给他的那种威严之感已经没有,剩下的只是一种老的感觉了。

  他绕开人群,急步奔回旅馆,取了行李,向火车站跑去。

  晚饭时分,在越来越大、越来越冷的秋风里,他背着那包买来的绸缎样品挤上了一列南行的火车。在车轮的轰响声中,他第一次学着已故母亲遇事时的样子,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默声祷告:老天爷,看在中国人命苦的份上,别让这场战火扩大,我求你了……

12  
周大新  
 

  卓远从印刷机旁拿起新一期的《宛南时报》的清样,快步走到隔壁的编辑室里,去做最后一遍认真的校读。尽管编辑部已安排有专人进行这付印前的最后一遍校对,可卓远还是要亲自审校一遍,以便把可能出现的错误消灭在付印之前。对于这份自己亲自创办的报纸,他怀着一种父亲对孩子那样的热爱,他不希望它出门时身上带有任何污点。

  冬日的阳光瑟缩着从窗玻璃上探进身来,先是触了一下卓远手上清样的边儿,片刻后便   
又缩回到了窗台。屋里很静,只有卓远手上的笔偶尔在桌上一顿的响声。

  卓远如今仍任着省立五中的校长,《宛南时报》主编的工作,他大多是在夜间做的。他最初生出创办报纸的愿望,是“九?一八事变”后,他觉得有好多话想对人们说却又无说话的阵地,加上看见南阳人渴望了解时局的现状,所以下了决心。他创办报纸的决心得到了几位朋友尤其是达志的支持,办报的款项除了卓远自己拿一部分,知识界的朋友们捐一部分之外,剩下的都是达志资助的。

  他审校完了报上今日的社论:《日本何以敢欺吾国》之后,又逐条去校那些消息:“杆首王太纠土匪三万大犯镇平,彭氏禹廷率四县民团前去迎击”;“河南省第六行政督察区专员公署成立,毛龙章任督察专员兼南阳县长”;“红胡子贺龙率部翻越桐柏山西进,与追兵鸿逵马部在苗店激战”;“镇平三小教员郭伯恭写成巨著,《四库全书考》、《永乐大典考》由开明书店出版”;“内乡县首办中医学校,张仲景医术有人承继”;“新野王俊臣开办打包厂,新棉轧后即可成包出运”……

  “卓校长,外边有人求见。”一位印刷工在门口喊。

  “请他进来。”卓远最后用笔在清样上签了“付印”两字后,抬头看见一位戴茶色眼镜的青年人站在屋内,便蔼然问:“找我有事?”

  “我来想请卓先生帮助写篇文章!”那青年的声音低而庄重。

  “噢?什么文章?”

  “邓县县长耿子谦,嗜鸦片,暗中鼓励种鸦片烟苗,每亩征税十二元,且所征的四十余万鸦片烟苗税,全部入了私囊。邓县人敢怒不敢言,我们想请卓先生在贵报写篇文章予以揭露,好敦促当局对这个赃官做出处置!”

  “哦,是这样,可你怎么想到了让我写文章?”

  “我常读《宛南时报》,尤其爱读报上的社论,我听说报上的社论都是先生写的,所以十分佩服和喜欢先生手中的笔!”

  “喜欢我这支笔?”卓远看着手中的那管狼毫笑了笑,“可当局并不喜欢!”

  “当局不喜欢你的笔,可他们也喜欢 笔 !”那青年说得不紧不慢。

  “怎么讲?”卓远对这个青年感到了兴趣。

  “他们喜欢那种给他们写赞歌写喜歌写颂歌的笔!”

  “说得对!”卓远差不多有点欣赏这个思想敏锐的年轻人了。“看见了吗?”卓远伸出自己的右手,让那青年看那四个断指,“这就是过去的政府当局对我握笔写字的奖赏!”卓远对自己手指被砍的真象,还是在云纬来急告栗温保要烧劫尚吉利织丝厂的那晚,听云纬说明白的。

  “握笔的人,命运只有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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