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周大新:第二十幕-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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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在云纬来急告栗温保要烧劫尚吉利织丝厂的那晚,听云纬说明白的。
“握笔的人,命运只有两个,要么被统治当局喜欢,要么被民众喜欢。被当局喜欢的握笔者,可以享当世的荣华,被民众喜欢的握笔者,会在后世留名!两下很难兼得。先生选择后者,我以为是对的。”
卓远敛了笑容,声音有些庄重:“我不过是一个普通识字人,哪敢求后世留名?我只是以为,在人类争取好世道的过程中,握笔的人作为人类中的智者,理应付出更多一些的力量!”
“先生所言极是,那我刚才所说的文章,先生是答应写了?”
“我答应,我会再做些调查,尔后动笔在报上披露。”
“我代表邓县的民众,先谢谢先生了!这样,我就告辞了。”那青年站起身来。
“等等,”卓远也起了身,“你还一直没有告诉我你的身份哩,我总觉得对你有点面熟!”
“我的身份还是不说为好,要不,可能会使你担惊!”
“嗬,有这么严重?”卓远恢复了笑容,“你倒是说说看我惊不惊。”
“我就是当局悬赏捉拿的共党分子晋承银!”
“这么说我没有猜错!你一进来,你的面孔就让我想起了你的父亲。”卓远笑道,“刚好,既然见到了你,我就顺便问问:贵党的奋斗目标是什么?请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说,好吗?”
“为民众谋求幸福!”
“你们为实现这个目标,眼下和今后将干些什么?”
“我们先要抗日救国,然后改造或者推翻现政权!”
“如果你们掌握了政权,你们将给民众哪些幸福?”
“我们会让民众吃好、穿好、住好、玩好!让他们在物质和精神两方面的享受要求都得到满足!”
“对我们这类人呢?就是像我这样的好用笔挑刺的人,会是怎样一个态度?会不会压呢?你可能知道,我们识字人的腰可是很容易压弯的!”
“我们将把你们都看作自己人,当作会使我们保持清醒状态的宝贝!”
“谢谢你使我增加了对贵党的了解,如果你告诉我的这些你们的党真能实行,那你们早晚会在中国站住脚的!顺便说一句,你以后若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可以化个名字给我来信,譬如只署名‘小晋’就行,不必贸然亲自跑来,街上到处都有悬赏捉你的画像,这对你是有危险的!”
“谢谢先生的提醒,告辞了。”晋承银深鞠一躬。
“从后门走,那儿是一个菜市场,人多,容易混进人群里!”卓远低声叮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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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新
尚达志这一年忙得几乎脚不点地。为了按合同规定的时间、质量把货交给那几个中外丝绸商人,他先是跑到柞丝、桑丝产区,把收购丝的网线进一步建起,以李青店为中心,建起了山南、山北两条收购网线,沿山南线有白土岗、板山坪、马市坪、乔端各点;沿山北线有四棵树、赵村、二郎坪、归北石、上汤、中汤、下汤各点。接下来开始抓丝准备、织造、印染几个环节上的质量,对招收来的工人逐个进行技术摸底,技术稍差的,要么配上老师傅传教限时提高,要么就干脆解雇。此外,他还专门通过卓远在江浙一带和省内的一些朋友,聘
请来了四个世代制作丝织机的工匠,专门花钱给他们买了几间房屋,让他们参考现有的织机,研究制作新型的比现在的机动织机更好的丝织机。他记着威廉的叮嘱,一心想造出比外国先进的织机,他知道要想使自己的绸缎在世界上称霸,织机上不去是根本不行的,为此花些钱他认为值得。
眼下,达志的心里开始有些轻松,这一来是因为那几笔合同上定购的货都已按时按质交出,银钱也都已收了回来;二来是栗温保已领着他的兵马离开南阳投奔了别的部队,自己每年的收入再不用上缴栗家一半;三来是中日战事好像已趋于稳定,似乎没有了进一步扩大的可能。所以,如今的每日晚饭后,他也能稍微悠闲那么一阵,踱上街在韩记茶馆前听半个钟点的大鼓书。
这日晚上他放下饭碗,出了灶屋门刚要向街上踱,忽听灶屋山墙那儿,儿媳容容正弯腰扶墙在哇哇地呕吐,他一惊,喊了一声:“立世哩?”立世闻唤跑过来,一见媳妇的样子,先是端了一碗清水来让容容漱口,接着转身就向外跑。
“你慌慌张张地要往哪里去?”达志喝问。
“我去药铺给容容买点药,她这八成又是冻着受凉了。”
“你甭自作主张地去买什么药,去,到安泰堂把老郎中请来!”达志凭经验估计,儿媳是有喜了。去年他从北平回来时,已隐约从女儿小绫口中听出容容流过了一回产,唉,这一对孩子,有过了那一次教训,还是什么都不明白!嗨,也难怪他们,年龄都不大,没有经验,再说,他们没有一个做娘的来指点。倘是容容有一个婆婆,这种事不就有人操心了?想到这儿,他眼前又忽然晃过云纬的面影,他摇了摇头,又叹出一口气来。
老郎中来给容容号了脉后,果然说是喜脉。达志听了心中一阵欢喜,这么说,自己也将要当爷爷了!尚吉利将要有新一代的承继人了!送走了老郎中,达志走到容容身边关切地缓声交待:“从明天起,你啥活儿都不用干了,做饭的事,我找一个女佣来做;你想吃什么,给立世说一声让他去买就行;平日走路,要小心甭绊住了啥东西摔跤!”
容容羞红了脸朝公公点头,平日爱说爱笑爱闹的她,因为知道了自己将要做母亲,顿时变得有些害羞和庄重了。
“立世,你过来!”待容容进了卧房之后,达志喊住了儿子,他想,为了使容容孕期不出意外,他必须在那种事上对儿子做点交待,可父子之间说这种话的确难以出口,他默然了半晌想找一句合适而能让儿子听懂的话,但是没有找到。
“爹,有事?”儿子在催。
“嗯,是这样,容容怀了孩子之后,很怕碰撞,因此,你不能再 动 她!”达志只好困难地开了口。
“不能动她?”立世没有听懂,对这话颇惊疑,“不能动她?”
达志感到了狼狈,脸开始变红,话不能再说得更直白了,可这事不作交待是不行的,万一……现在只有靠眼神了,但愿立世能从我的眼神中看明白:“是的,记住不能 动 她!”
一定是达志的奇怪眼神震动了儿子的某根神经,使他蓦然领会了父亲那话中的含义,只见他的脸和脖子倏然间全部红透,他低而快速地说完了三个字:“我明白。”便逃也似地离开了父亲。
达志这时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重重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他抬手摸了一下额头,竟发现额上全是汗粒,呵,老天,说这几句话竟要累出一头汗来!这全是因为容容没有一个婆婆,倘是顺儿不死,或者云纬来了,这种话哪须我这做父亲的来交待?唉!云纬!
他的眼前又一次现出云纬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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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绒拉着儿子的手缓缓走出教堂,沿着街边慢步向家中走。从街边槐树枝叶间漏下的春阳,不时照在草绒那张平静安恬的面孔上。自从栗温保领兵离开南阳之后,这母子俩的生活变得更加有规律了:除了进教堂,便是在屋内读《圣经》,再不就是母子俩一起到院中的菜畦里不慌不忙地劳作种菜。如今,偌大的栗府大院里,除了几个仆人之外,就只剩这母子俩了。当初栗温保离南阳时,曾因只带了紫燕走,心中略略有些愧疚,来向她辞行那天很是不安地说:“我此番出去是过军旅生活,女眷不宜带多,让你留下看家,实在有些于心不忍,
一旦我在外边有了大的发展,即回来把你接去!”草绒当时听罢,平平静静地说道:“我很感谢你把我们母子俩留下,我喜欢过无人打扰的生活,你尽管放心走吧,愿上帝保佑你平安。不过我还想提醒你一句:人生在世,不可想望获得太多,获得太多的人,有时还会被迫交出去……”
“妈妈,我们为什么要常来听道?”儿子的问话突然打断了草绒的回想。
“孩子,听道也是敬拜的内容之一,我们是上帝的儿女,上帝的儿女要时刻接受他的教导。圣经是我们的课本,圣灵是我们的老师。听道是敬拜,是心存敬畏的心来领受神的话语,正像哥尼流一家聚集要听神的话一样。讲道的人也是敬拜,是替神传话作真见证的,而不是高举自己,自由发挥随心所欲,因此要照着神的圣言讲。听道的人要用信心与所听见的道调和,而不是故意挑剔找毛病。”草绒边走边轻声向儿子解释。
“妈,刚才那位讲道的牧师说到‘人生’,‘人生’是啥?”儿子又扭脸瞪了乌亮的眼问。
“那一次,教会里你那位姓齐的大姨不是来给我们讲过一回吗?人生,就是人生活在现世的过程,人生的真相有四:一曰业果之相续,二曰群体之共存,三曰智慧之创造,四曰苦恼之拔除。何谓业果之相续呢?业也就是事业,人之所造,即谓工作,亦即行为。所谓果,人之所受,亦即结果。凡人必工作勤劳,而后得暖衣饱食,亦必暖衣饱食而后得工作勤劳。不耕不耘,收获无望,不制不造,器用何来?如此由业而果,由果而业,业果果业,辗转无息,使生命赖以支持,人世赖以长久,这便是业果之相续。”
“啥叫群体之共存呢?”儿子蹙紧了眉头问。
“你齐大姨那次不是说过了嘛,湿生之虫,乃不需有父母。鳞介之属,有父母,但不赖父母之养育。走兽飞禽,有父母,且须养育,却不必有家庭有社会,无师父教诲,无友朋教助,亦仍可生存。独人类相异,必有父母才生,必由父母长养才长,又必有家庭社会之组织,师长朋友之教助。一人之身,百工之为备,由分工合作之关系得以相养而共存,这就叫群体之共存。至于智慧之创造,那日齐大姨也说得明白,看来,你那天是没有用心听了。你也知道,鸟有两翼以高飞,兽有四足以捷走,牛有角,虎有爪牙,以事攻取。它们的羽毛又足以蔽身体,本能又足以给生养。而这些人皆无之,何以生存于世?便只有依赖智慧之创造了,创造工具,创造生业,创造家国制度,创造学说艺术。创造出这些东西,或供人类之生养,或供灾祸之防御,或以团结人群,或以调治人心。说到苦恼之拔除,你更应该明白,人生在世的一切言行,目的皆为拔除苦恼,食以除饥苦,衣以除寒苦,宫室城垣以除风雨盗贼之苦,财富以除匮乏之苦,名势以除孤立倾危之苦。所谓人生快乐,不过是苦恼拔除时所暂得之安适。故人生不能一味追求快乐,贪求不已,否则快乐反成苦恼,荣誉反成贱辱。你齐大姨不是说过,财富过多,势位过隆,反为身家之累吗?苍蝇食蜜,蜜胶其身。犬贪粪,溺粪池。自古至今,贪权嗜利之徒,急功好名之辈,朋比为奸,祸国殃民,当其盛时,炎炎赫赫,炙手可热,一喝众诺,龙起云从,谓天下莫如我何?一旦机变时移,报应昭至,家室为墟,身首异地,燃腹为灯,饮头为器。楚霸王自刎乌江,拿破仑幽囚荒岛,王莽族诛于汉兵。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故知足——”
“妈,你看!”儿子突然打断了母亲的话,指着前边的一条街,那街上驶过来几辆汽车,其中有一辆车上站着几个五花大绑的男女,每个人胸前都挂着一个写有“共党分子”的纸牌。
“呵,上帝呀!”草绒急忙在胸前划着十字。
“妈,他们把这些人绑了做啥?”
“游街示——”
草绒的话突然被一个女人的喊叫打断,母子两人凝目看时,只见一个女人被两个警察扯住胳膊,从那辆载有“共党分子”的汽车旁拉过摔到了街边,那女人边从地上爬起边叫喊道:“你们既是示众,凭什么不让我到车前看?”
这声音听来好耳熟,草绒在一霎的愣怔之后辨出是云纬,便急步跑过去拉住了云纬的胳膊。
“是你!快,帮我看看那车上有没有承银!”云纬一认出草绒,就急忙指了一下那辆汽车低声说,“我总觉得有一个人像是承银!”
草绒又定睛看了一霎,摇摇头说:“不是。”
“唉,”云纬长吁了一口气,脸上的紧张这才有些淡了,“我真怕他们抓住了他。”
“走吧,快跟我到家里洗洗,看你手上摔破的这血!”草绒拉上云纬就向自己家走。云纬没说别的,默然地跟在草绒身后。
“以后要小心,那些警察都拿着枪。”到了家,草绒一边擦洗着云纬手上的血,一边轻声嘱道。
“我现在一看见那些四处抓人的警察,真恨不得用刀砍了他们!”
“你应该信上帝,信了上帝之后,上帝会使你在一切灾难面前保持心平气和,会使你有平安的喜乐,在一切苦难面前,只有对上帝的信仰能够给人安慰。”草绒把一杯热茶递到云纬手上,软声劝道。
“上帝要让我信他,他就该显灵给我点好处,可我这辈子上帝没给过我任何好处,先让我得到那样一个该死的丈夫,又让我儿子离我而走,还让我这样每日生活在慌恐里,我凭什么信他?”云纬的声音冷得怕人。
“大姨,牧师说,”小秉正这时望着云纬怯怯地开了口,“当人的道路走到尽头,也就是身临绝境的时候,人会感到自己的软弱、无能和走投无路,在这种情况下,他应该选择上帝!”
“哦,好孩子,”云纬闻言一阵感动,轻轻把秉正揽入怀中,颤了声说:“大姨觉着路还没到尽头,前边还会有幸福,会有的……”
草绒执意留云纬在家吃了晚饭。吃罢饭天已昏黑了下来,草绒要云纬今晚就在这儿住下,云纬说家里没人照看坚决要走。其实她是不愿在这座熟悉的旧宅里多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勾起她对过去日子的回忆,而那些日子她是从来都不想回首去看一眼的。
出了栗府大门,云纬才忽然想起,今日进城的目的是称盐、买油、扯鞋面布,而这些事儿还一桩没办。她匆匆沿街寻找还没关门的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