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周大新:第二十幕-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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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17
周大新
灾难竟然又来了。
尚达志的双眉像受了惊的蚕,紧缩起身子,在那儿轻微搐动。他默站在织机车间,久久地望着那一架架无声呆立的织机,一动不动。
他几年前就担心的事到底已经出现:战争扩大了!而且扩大到如此令人吃惊的程度,连地
处中原一隅的南阳城也落下了日军的炸弹!
战争已像疯狗一样逼到了眼前。
因了这逼到眼前的战争,尚吉利织丝厂一个很好的生产局面被毁掉了!那是多么红火的一个局面哟!中外绸缎商人的定货单源源不断飞来,大批的新丝由自己设置的收购网点上源源不断运到,一匹匹绸缎由一台台织机源源不断地吐出,一批批成品绸缎由一辆辆马车源源不断地拉出厂子。厂子里开始实行了三班轮换制生产,昼夜织机不停;染印车间新添了烘干设备;请来的那几名新织机研制人员已开始试装新的机型;资金在迅速地积累起来,达志已准备购买一辆拉送原料和产品的汽车。没想到就在这时,卢沟桥上的枪声突然响了!
而且不久,日军飞机就飞临了南阳上空。达志至今还记得九架日机首袭南阳那天的情景。那日他正在临街的店铺里检验新出绸缎的质量。那是一个天蓝日暖的初春的上午,谁也没料到在这样一个日子里会出事,尽管在这之前有过关于要躲空袭的警告,但警报并没有响。达志只听到一阵巨大的嗡嗡声由远及近,他有些惊奇,他和几个工人一起奔到街上去看这声音的出处。他刚刚跑到街上,便见机群向下俯冲而来,随即附近就响起了猛烈的爆炸声。工厂对面的一家饭馆里落了一颗炸弹,老板和他的小女儿及几个吃客被炸得血肉乱飞当场死掉,老板娘抱着丈夫的断腿和女儿喷血的脖颈晕死过去,浓浓的血腥味一直弥漫了整个街区。那是达志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战争。
因为战争的逼近,原有的那种保证丝绸生产的环境全都发生了改变。没有人来定货了;来零买绸缎的人也日渐见少,在这兵荒马乱人命不保的时候,谁还会去考虑穿绸着缎?原料供应也发生了困难,生丝收购量越来越小,到处都在做跑反的准备,养桑蚕、柞蚕的人越来越少;动力机用的柴油也已没法买到,随着开封、武汉的沦陷,早先购买柴油的道路已被切断;厂里的工人们和请来造新丝织机的技术人员也都无心再干,都在操心自己家人的安危。到最后,所有保证生产的条件都已失去,织丝厂只好停机关门。
天爷爷,这么多机器全停下来,一天就丢掉了多少金钱呵!
“爷爷,爷爷,你站这儿看啥?”小昌盛这时从院子里跑进来,扯住爷爷的衣袖问。
“看看这些一声不响的机器,孩子!”达志缓缓弯腰把孙子抱起。
“爷爷,你的眼角怎么有水珠?”小昌盛用小小的手指抹着爷爷的眼角。
“昌盛,愿吃麻糖吗?爷爷带你去买。”达志岔开孙子的问话,抱着他出了机房,蹒跚着向大门口走去。
“爹,”容容这时从临街的铺子里走出来,“立世说让把铺子里的一切东西都集中到后院,你说行吧?”
“集中起来做啥?把门锁起来不就行了?!”
“可立世说,怕飞机炸住房子,还怕日本人攻进城来。”
达志的心咯噔一响:攻进城来?日本兵还会攻进城来?倘他们真的攻进城来,那我的厂房和机器不就完了?他的心脏因为骤缩而有些作疼,他还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现在只是为停工为空袭着急。
街上传来一阵马蹄响,他探头一看,见是栗温保被一帮人簇拥着由街西走过来。他知道栗温保如今是这南阳城的警备副司令,心中顿时一动:何不向他问问今后战事的发展?于是急忙放下孙子走到街边,向驰近了的栗温保躬身招呼:“栗司令好!”
“哦,是尚老板,”栗温保勒住马头,饶有兴味地望着这个过去常向自己送缴银子的丝织厂主,“我刚从拆城工地回来,顺便看看这条街遭受空袭的情况,咋样,你的厂子还好吧?”
“厂子倒还没被炸住,可是生产全停了!这几年厂子刚有个发展,绸缎质量刚可以和外地、外国的绸缎生产厂家比试比试,就又停了!”达志一时忘了对栗温保的仇恨和厌恶,动情地诉说起来。
“停就停了吧,你反正已经赚了不少钱!听说你非要让自己造出的绸缎在世界上称霸不可,逞这个能耐做啥?有好吃好喝不就中了?”
“栗司令,”达志见同栗温保说不到一处,忙问自己要问的问题:“将来日本兵总不会攻进城来吧?”
“当然不会!”栗温保厌烦地挥了一下马鞭,想把这个令人头疼的问题赶走,他实在讨厌人们一再地提问这个问题。“你把心放到肚里,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睡就睡!”
“谢谢栗司令,能保住城池是为百姓们造福呵!我和我的全家先向司令表示深深的谢意了!”
“尚老板不该空口说话,”肖四这时微笑着开口,“如今国难当头,俗话说当有人出人,有钱出钱,我等拼力守城,你作为一个家资万贯的厂主,也该有所表示才对!”
“尚家家产万贯说不上,可我会尽力支持守城的,所捐钱款,今晚就当送上!”达志听出了肖四的话意,当即表态。
“有像尚老板这样的爱国者的全力支援,我军士气定会更高!”栗温保淡声说罢,催马走了。
“爹,他咋说?城能保住吗?”容容这时跑过来问。
“他说能,我想也能!他们有那么多兵,有那么多枪,又是在熟地方打仗,倘是日本人要来,他们会打胜的!”达志低声答罢,放眼向远方的天地相接处望去。
但愿南阳城能得到上天的保佑……
夜,漆黑无边,偶有灯火亮起,也是转瞬即灭。由于实行战时灯火管制,一入夜南阳城就老实地钻入了黑暗,再无了往日晚饭后的人声喧嚷和灯光闪烁。不过,此刻在《宛南时报》的编辑室里,在厚厚的窗帘后边,却仍是灯火通明,卓远和他的助手们正在编印新一期的报纸。
这期报纸比往日的付印时间所以有些拖迟,是因为在等前线的消息。今天,在新野、桐柏两县城,抗日军民同时和来犯的日军十六师团酒井支队、铃木支队展开激战,战斗的结果刚刚传来报社:我打死打伤敌人千余,俘战马数百匹。“日人并非不可战胜,新唐一战已是例证”,卓远此时正激动地手握毛笔审改着这条消息。
“咚咚咚……”门骤然被敲响,一个编辑刚一上前拉开门,一伙持枪的军人便呼啦闯进了屋里。
“你们有事?”卓远停笔站起。
“是卓先生吧?我想和你单独谈谈!”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那伙军人中响起,卓远定睛一看,才认出那是警备区的参谋长肖四,便点了点头,示意报馆的其他人去隔壁屋里。
“卓先生的报纸办得不错,我听说在宛城各报馆中是订户最多印数最大影响也最广的一份报纸。”那肖四眯着眼挥退自己的随从,一个人走到桌前的椅上坐了。
“谢谢肖参谋长的夸奖,我们不过是做了一点自己该做的事。”
“我还听说你当初在报上发了一篇文章,就迫使当局枪毙了邓县县长耿子谦,厉害呀,卓先生,这小小的毛笔和我的手枪一样厉害呐!”
“那是因为耿子谦作恶太多,惹怒了民众。”卓远边答边猜测着对方的来意,“肖参谋长这么晚了来报馆,是——”
“是想请卓先生在报上发条消息。”
“哦?什么消息?”
“‘栗副司令的夫人、孩子仍留城中,全家人决心与城池共存亡!’就是这个意思吧,词句上你再推敲。”
“可我们知道,栗副司令已将他的夫人们、儿女和家产甚至桌椅橱柜全都用运送弹药的车辆送到了西峡山里!在全城居民都还没有疏散的时候,他先这样做,是会造成人心浮动的!”卓远的声音开始变冷,“这会让人们觉出守城无望心先散掉!”
“既然卓先生已经知道真情,我也就不再隐瞒,不过这消息你一定要发,为的是稳定军心民心,使万众同力守城!”
卓远面露愤色地扔下手中的毛笔,在桌后踱步,片刻后站住,抑了心中的气忿低声说:“好吧,为了保证守住古城,我破例让我的报纸说一次假话。如果栗副司令和你果真全力守城,那这个秘密我就永远保守下去;倘是你们守城不力使城破遭劫,我将会在报上把这事的真相公布出来!”
“我们先不说以后,我们只说眼下!”肖四的指头在桌上轻敲了一下,话中露出了几分不耐。
卓远上牙紧咬下唇,久久无语。
“好,卓先生还算识时务!告辞了。”那肖四说罢,起身就走。
18
周大新
小昌盛被尿憋醒时,鸡刚叫二遍,他推了推身边的妈妈,叫:“妈,我尿。”还沉在酣睡中的容容眼也没睁,就做着惯常的动作:伸出一只胳膊去窗台上摸住了洋火柴,啪的擦亮,朝着放油灯的地方伸去。灯亮后,小昌盛赤条条从妈的怀里钻出被窝,站在床帮上,捏着小鸡鸡朝放在床前不远处的尿罐撒去。哗啦啦。瓦质的尿罐立时发出一阵嘹亮的响声。
屋子里真冷,小昌盛不过是撒了一泡尿,身子已经冻得很凉,他哈着冷气重又钻进被窝
时,把容容凉得身子一抖,她紧忙把儿子抱在怀里暖,小昌盛趁机头一低,用嘴噙住了奶头。
“哟,丢脸不丢?六岁了还吃奶?”容容在儿子的屁股上轻拧了一下。小昌盛尽管已经长到六岁,还是要夜夜枕着妈妈的胳膊睡。
“不丢!不丢!”小昌盛在妈妈的怀里格格笑着拱动着身子,同时报复似地伸手去妈妈腰上拧了一下。
容容的睡意已被儿子赶走,于是爱笑爱闹的她便和儿子在被窝里逗开了,她胳肢儿子一下,儿子胳肢一下她,母子俩在被窝里格格地笑成了一团。
“你们还睡不睡?”躺在床那头的立世被吵醒,生气地把脚朝他们母子俩伸过来,一双大脚竖在容容胸前,生生把母子俩隔开。
容容望着丈夫的大脚,朝儿子眨眨眼,示意儿子用手指去挠爹的脚掌,小昌盛有些胆怯地伸出手指,朝爹爹的两个脚掌挠去,刚挠两下,那两只脚就哧溜一下缩了回去,同时床那头也忍不住爆出了一阵笑声。
格格格。母子俩得意地又笑开了。
咚咚咚。正这当儿,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跟着传来达志的一声喊:“小昌盛该起床背书了!”机灵的小昌盛听了爷爷这喊,先是探出身噗一口吹灭了窗台上的灯,继而像泥鳅一样向被窝的深处缩去。
容容望了一下窗纸,窗纸还没有发白,而且听得出有雪粒扑打院中树枝的声响,这样冷的天让儿子起这么早她着实有些心疼,于是抬了头对外叫:“爹,反正厂里的机器也停了,白日没啥事做,让小昌盛白日背书吧,这样冷的天,他又这么小,起这样早不是有些划不来?”
“啥划来划不来?要紧的是让他养成勤快早起学习的习惯!眼下机器没开,可日后会开的!他没有勤快的习惯没有像样的丝织本领,将来咋去发展这份祖业?”达志有些发瓮的声音从门缝里挤进屋来。
容容听出公公的声音里有了怒气,不敢再做分辩,她伸了下舌头,起身点灯披衣,尔后从被窝深处把想偷懒的儿子抱出来,开始给他穿衣服。
小昌盛不高兴地嘟囔着,可他知道爷爷就站在门外,不敢高声抗议,只能在妈妈给他穿衣时做出点不情愿的动作。这时,睡在床那头的立世也已经起身,不声不响地很快穿着衣裳。
父子俩把衣服穿好,立世拉着儿子去开门。门刚一拉开,一股寒气便像竹片一样朝两人脸上打了过来,父子俩同时退了一步,不过立世很快便迈出了门去,向着早先的动力机房如今成为自己学习室的房子走去。父亲最近给他找来了一本电工学教本,让他趁着眼下不开工的时间学会。小昌盛这时也迈出门外,自觉地向后院那棵老桑树下走去,那是爷爷给他规定的晨读地点。
“今早上天冷,咱们先跑几圈,暖和暖和身子。”跟在小昌盛身后的达志说罢,便先绕着几棵树跑了起来,小昌盛跟在爷爷身后,也吧嗒吧嗒地跑着。不很密集的雪粒,在一老一少两个人的肩头上蹦跳着滚下地去。
爷孙俩都跑得额上沁汗时,停下了脚步,小昌盛从衣袋里掏出爷爷给自己写的课本,对着越来越亮的晨光高声念了起来:“蚕有两类,桑蚕、柞蚕;丝有两种,桑丝、柞丝……”
雪粒变大变稠了,天变得浑茫一片,地上原先蹦跳着的雪粒开始粘在一处,变成了薄薄的一层,有几只麻雀大约被起床挑水的人从什么地方惊起,尖叫着冲入空中,可能受不了密集的雪粒的击打,又哀嚎着钻入一家屋檐。
小昌盛把今天的这一课读完,雪粒已在他的肩上铺了一层。
“好了,现在背那三段话吧!”尚达志端立在雪地里,听任雪粒击打着自己的头、脸、颈。
“……列祖列宗在上,”小昌盛仰脸望着被雪粒挤满的天空,“昌盛生为男儿,当为振兴祖业尽力,有生之年,一定要力争使尚家丝绸再获‘霸王’美誉!……”
雪粒已变成了雪花,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飘着,南阳城转眼间变成了一个白色世界……
吃过午饭时,雪花已经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这样大的雪近年来还很少见,天性爱玩爱闹的容容想着反正厂里机器都已经停了,没有事干,收拾完厨房里的东西,就拿着铁锨铁铲拉着小昌盛来到了后院桑林里,在那儿冒雪堆起雪人玩。母子俩一个拿锨一个拿铲,格格格笑着往上堆,一个雪人的雏形就渐渐立了起来。
容容并没有把日军逼近的传言放在心上,她的心里一向不装沉重的东西,在她认为,尚吉利织丝厂要不了多久还会开机,一切都还会恢复如旧,眼下趁着这闲暇时间,可要好好和儿子在一起玩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