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周大新:第二十幕-第5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儿子。”云纬焦躁地望着达志,“他的话你应该相信,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达志仍稳稳站在那儿,他自然知道云纬的儿子的身份,知道晋承银也在领着游击队和日本人打,从她儿子那儿来的消息不会没有根据,但达志还是有些将信将疑。“立世,你去东院把容容她爹叫来,他应该对局势知道得最清楚!”
立世应了一声,便向东院跑去。片刻后,立世领来的却是岳母。“容容她爹昨夜一直没回来,估计还在报馆里!”容容妈边扣着衣扣边说。
“看来不会有事,有事他会先回来的!”达志做出了判断。
“这么说你们是不走了?”云纬的话中夹了气。
“不走了吧。”达志做出了决定,“甭说日本人不一定会攻破城,就是城破了我们也不能走,工厂还在这儿,人走了谁照看?”
“那算怨我多事!”云纬忿忿地扔下一句,转身就走。
“云纬。”达志出门喊了一声,但云纬没应,云纬的走路姿势里还露着一股委屈、一股好心未得好报的怒气……
天仿佛知道今日有事,故意亮得很迟,在晨曦初露时又扯来大片阴云把半空遮住,使夜暗在城区里又延留了一些时间,不过,日头并不甘被厚云埋没,终于拼了力踏上云头,再一次俯视它看了不知多少回的南阳古城。
卓远是在太阳没出那刻揉着熬红的双眼匆匆由报馆回来的。他没进自家院门,而是先来到了达志家。达志那刻正和儿子、儿媳和孙子吃着早饭。卓远进院时小昌盛最先看见,他喊了一声“外爷”,便端着饭碗跑出去迎接。卓远没有像往常那样去抱起外孙亲吻,而是闪开扑过来的小昌盛走到门口急急对达志说:“准备一下吧,日军已接近东边的红泥湾,看来今天是一定要打了!”
“哦?”达志和立世、容容霍地立起。
“城能保——”达志的一句话还未问完,凄厉的空袭警报就突然响了。
“快,进地洞!”卓远说完这句,便扭头向自家院门跑去。
容容麻利地把锅里的饭舀进一只木桶,提上桶拉着小昌盛便向后院跑;立世端了昨晚蒸好的一筛窝头跟在后边;达志抱了两双棉被走在最后。一家人刚刚钻进后院的地洞,十来架飞机就呼啸着到了头顶。
轰、轰、轰。爆炸声在远近骤然响开。有一颗炸弹仿佛就落在临街的店铺屋顶,响声又尖又脆,爆炸引起的地动分明地传到了洞内,洞顶和洞壁上落下了不少土粒。
“别怕,孩子!别怕。”容容把儿子紧紧搂到怀里。
达志背靠洞壁坐那儿,侧了耳倾听附近响起的每一声爆炸,默默地在心里判断着炸点的位置。但愿炸弹有眼,别朝我的厂房上落,万一厂房挨炸,日后恢复生产又该先修厂房,那又要耽误许多时间了……
第二批飞机扔下的炸弹响过之后,达志打开了洞口。根据以往的躲空袭经验,日机一般是分两批临空,两批炸弹爆响之后,人们就可以从躲藏地出来救火救人。达志因担心自己的厂房被炸,尽管没听到解除空袭的警报,也慌慌地从洞口爬出来去前院察看,还好,最近的一发炸弹落在当街,把尚家临街的店铺的前墙炸开了一个豁口。虽然只是一个豁口,达志还是心疼不已。他急忙跑到豁口处,去拾那些碎砖想把豁口先堵一堵,以防外人由豁口处跳进店铺,不料他刚拣了两块砖,天空中突然又响起了飞机的嗡嗡声,他闻声抬头看时,六七架飞机又已临空。他惊慌地顺着墙根想重新往后院的洞口跑,但是晚了,他分明地看到空中有几颗白色的东西向院子飞来,他只来得及又跑出几步,一阵他此生听到的最大轰响塞满了他的整个耳朵。那伴着闪光的响声就来自他的丝织车间屋顶,在听到那响声的同时,他踉跄了一下向前仆倒。在仆倒的最初一刻,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受了伤,他只是惊恐地扭头去看他的丝织车间,他看见他的阔大的丝织车间像一个散了架的鸟笼一样摇晃着向地上塌去,他心疼万分地想站起来去拯救他的车间,但刚站起便又仆倒了,一阵他从未体验过的剧疼从左腿上传进了心里,他垂眼一看才发现,一块弹片像刀一样划过他的左大腿,把一块肉生生削开,可那块肉还没有从腿上完全掉下来,它还带着一块裤子上的布片在那里晃荡,鲜红的血正在涌流,白色的腿骨在鲜红的血流中时隐时现。
他本能地用手把那块肉又向原处按去,与此同时他痛楚地喊了一声:“立世——”
立世那时已经爬出洞口,反常的巨大响声已使他预感到不妙,他跑过来抱起浑身是血的爹时,第四批飞机又已呼啸着出现在东天。他们震惊地一齐向天看去:又来一批?日本人这是疯了?
不懂军事的尚家父子哪里知道,日军今天进行的不是寻常的空袭,而是攻城前的空中炮火准备,是要用飞机的轰炸来摧毁这个城市的抵抗能力……
20
周大新
肖四蹲在防空洞口,冷眼看着扔完炸弹拉起机身返航的日军飞机,手指在胸前的木挡板上下意识地敲着,敲出的声音却显得奇怪的轻松和轻快。
炸吧!
祸兮福所倚!
也许这轰炸之祸倒会给我肖四带来福气!轰炸毁了工事,毁了街道,毁了士兵们的士气,就会迫使栗温保撤出城去,而只要栗温保下令撤兵出城,使这座古城沦于敌手,那栗温保就会成为名载史册的罪人,成为民众仇恨的对象,成为上峰追究的败将,他的警备副司令就不可能再当下去,到那时,代替他的,只可能是我!
我也要尝尝当副司令的滋味,享享统率军队的乐趣了,我不能一辈子都给栗温保当助手!
温保大哥,这些年,我给你的已经够多!我为你付出的已经不少!你的每一步成功,都有我的心血!你想想吧,当初不是我劝你去抢盛家,会有尔后的上山造反?造反之后若不是我为你出谋划策,你最后会当好副镇守使?后来若不是我劝你投靠河南省主席,你会当上今天的警备副司令?如若没有我,你今天怕还在卧龙岗落霞村打兔子,穷愁潦倒一生!你该感激我,感谢我,报答我!可你给我的报答是什么?当你的副手,永远为你出力!这就是你给我的!我不能再傻下去,我不能让一切功劳都归于你,一切名誉都属于你,让你出人头地,让自己永远站在你身后!
我也该往前边站站了!人是要有点野心的,在仕途上混的人如果没有野心,还不如立刻退出去!
你甭怪我不客气、不仁义,谁都不想久居人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自己的地位不满意的,肖四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好长时间以来,他心里就开始憋气,尤其是看到栗温保有时趾高气扬不再询问自己就处理事情,看到下级单单只给栗温保送礼时,胸中的那股气就越来越难忍下去!当然,他一直不让自己的怨气、怒气在神态上有丝毫显露,他知道栗温保也不是傻瓜,一旦让他看出自己的心思,就会招来祸患。他这些年读过不少史书,已经懂得,在官场里,身居第二位的人最为身居首位的人戒备防范,故平日处事一直十分小心,时时提醒自己牢记“帆只扬五分,船便安;水只注五分,器便稳”的道理,提醒自己记住历史上“韩信以勇略震主被擒,陆机以才名冠世被杀,霍光败于权势逼君,石崇死于财赋敌国”的教训,一切都让着栗温保。
但现在我可以不让了!
机会已经来到!
只要栗温保下令撤兵,使宛城沦于敌手,那他在仕途上的生命就完结了,那时就该我肖四来唱主角了!
仕途上的机会很多,就看你能不能看准并抓住!
我会抓住的!连日本兵也不会想到,恰是他们的进攻,给我送来了权柄!
要紧的是促使栗温保去下撤兵出城的决心!
“参谋长,敌机已飞走,部队已进入阵地,我们是不是也去指挥部——”一个参谋过来低声问询。
“好!”肖四猛地起身应了一句,双眸中闪过一丝急迫和殷切……
地面战斗是从半后晌开始打响的。
栗温保部署的第一道防线在城东北的盆窑至独山一带。但天黑时分,一线阵地便已相继失守,部队被迫撤进了城边二道防线,并开始准备巷战。
栗温保的指挥部安在小西关的一家玉雕坊里。夜色严严地围定这座门窗都挂了棉被的屋子;枪声由外边传进来时,已轻得近乎燃放爆竹;墙上挂满了地图,烛光在间或响起的山炮声中跳动哆嗦。
栗温保默坐在一张桌前,双手把玩着一个用独玉雕成的“南阳古城”——这是玉雕坊主专门送给他的一件礼物——雕品上那方形的有堞口的城墙和城门上的“南阳”二字,在烛光下闪着莹洁的光亮。
“副司令,据各部队报告,敌人的攻势在加强,我们咋办?坚持打下去吗?”肖四这时从外间匆匆走进,低了声问。
“如果我们继续打下去,会有几种可能?”栗温保没有扭头看肖四,只是声色不动地反问。经过这么多年政界、军界生活的磨炼,栗温保也已经养成了一种从容不迫和心绪不露的本领。
“只有一种,那就是城破兵损。”肖四说得很干脆。“日本人不拿下这座城是不会罢休的!”
“这种情况下我们的得失会是什么?”栗温保依然平心静气。
“我们如果不想以自杀换取‘英雄’称号的话,我们只可以得到人们的称赞,记住,只是一点称赞。上边并不会授给我们‘抗日英雄’的称号,因为中国人自古以成败论英雄,我们虽然全力抵抗但最后还是城破失败,这时人们给我们的尊敬是有限度的。好的败将在中国成不了英雄!可我们因此失去的将会很多!我们要损失我们的大部分部队,我们将从此失去我们的实力地位。一旦我们手中无了兵,我们就失去了同别人讨价还价的资本,在今天的中国,你手中无了兵,自然也就当不了官;你当不了官,也就享不到福;我们忙活到今天还享不到福,那日子还有啥过头?”
“如果撤走不打,那我们的得失会是什么?”栗温保翻转了一下手中的玉雕,仍旧慢了声问。
“我们得到的将会很多,因为我们手中的兵没有失去,有了兵我们就可以东山再起,可以再谋另一个城市的警备司令。我们失去的只是人们对我们的一点尊敬,可‘尊敬’这东西值啥?有些教书匠可受人尊敬,不照样吃苦受穷?再说,‘尊敬’是什么?不就是见了你笑容满面、称颂不已、送酒送肉表示心意?而一个人只要做了官,这些都可以得到!依我看,受人尊敬和让人惧怕差不多是一回事,一个人尊敬你了,他会听你的话;一个人惧怕你了,他也会听你的话,从这一点上说,这两种人类的感情形式在效果上是一样的!所以我们不必为失去人们的一点尊敬而犹豫不决!”
“那依你之见,我们是该撤了?”栗温保的眼皮耷拉下来,盖住了双眸。
“当然还是副司令下决心!”
“好吧,我同意!你去起草命令!”
片刻后,肖四拿了一纸命令过来说:“副司令,请你签个名!”
栗温保这时已起身披了呢子大衣,一边向门口走一边说:“你签就行,我去二团看看!命令签后立即送往各团!”说罢,便闪出了门去。
门外一片漆黑。枪声无了墙的隔离,骤然变得密集而清脆。偶有一颗曳光弹飞起,将黑暗划成两半。栗温保翻身上马,在几个随从的护卫下,过小东关沿河街向位于医圣祠方向的二团驰去。快到二团团部时,他猛勒住马,转对身边的一个贴身随从低声叮嘱:“待一会你到各团,把他们收到的撤退命令全部收回到你手中保管!”听到那随从应一声后,他才又仰脸向天,喃声说了一句:“我既要保存实力,也要人们的尊敬!肖四,得请你原谅我了……”
枪声更显尖利……
21
周大新
卓远贴着墙根,以一个五十多岁人能有的最快速度,向着魏公桥方向走。他是天黑之后离家出来的,他想到一线阵地看看,看看战斗的真实发展状况,看看士兵们的战斗士气。他想,自己既然办着报纸,既然要在报纸上反映这场守城战斗,就不应该少了这前沿阵地的亲自采访。
街上除了来往调动的守城士兵和前送弹药、后送伤员的人员之外,便是不时飞动着的枪
弹。枪弹在街道上行走时,带着一股人的嗖嗖声,听了让人脊背发麻。越接近前沿,人越稀少,枪声也越响。卓远在墙根蹲了一会,看见几个人挑了冒着热气的水桶和篮子向前走,他估计这是送饭送水的炊事员,随着他们便会找到正在作战的部队,便紧忙跟了上去。
炊事员们把他带到的是一个营部。一位方脸的营长在看了卓远的记者证件之后,一边大口吞咽着炊事员刚送来的包子,一边指着自己指挥所的后墙说:“看看,那就是敝人的决心!”卓远借着烛光朝墙上看去,只见那墙上写着五个字:“贾一柏之墓”。“这是我们营长割破指头写的!”一个精瘦的士兵说,“我们已经干掉了至少一百零二个日本兵,日他娘,他们休想从我们营的阵地上打开缺口!”“嘀铃铃。”这当儿电话铃响了。贾营长一边嚼着包子一边拿起了话筒。
卓远注意到营长脸上的咬肌骤然停止嚼动,并随之“啪”一下,把口中嚼了但还没咽下去的包子吐到了地上,跟着就见他对了话筒吼:“我能顶住,凭什么叫我撤?凭什么?”
话筒里的声音听不清,但贾营长的脸是变得铁青了,又过了片刻,便见他把话筒“啪”地扔下,一屁股坐在一个弹药箱上。
“营长,咋着回事?”那个精瘦的士兵最先上前开口问。
“唉,”那营长抬头长长叹了一口气,“上头让我们交替掩护向城西撤退,南阳城完了,完了!”
“为什么要撤?”一旁的卓远闻言,惊骇地上前抓了那营长的胳膊。
“我也不知道!你问我,我问谁?”营长颓然地摊开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