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台弟子柳永纪事-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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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了。他觉得醒得毫无理由,梦中没有尖锐的突起使他惊醒,梦外没有任何让他醒来的因素,老鼠没有噬咬书柜;没有什么从高处掉下来;手在被子里;腿在被子里;没有什么露在外面;头在外面,那是必要的,而且向来如此,人人如此;初春的夜晚,不冷不热;没有蚊子;身边没有鼾声;没有美人的呓语;胃里没有不舒服;身上不疼;白天没有痛苦;没有兴奋过度……
那么,什么东西让自己醒了,而且醒得非常彻底,使他再也不能入睡。
睁开眼睛,极力寻找着醒来的因素。
没有。
漏子声声,那是夜的呼吸,让人变得安静。
枕边放着咬剩的半拉苹果,它的香味只能让你睡得踏实。
油灯不明不暗,灯油不多不少。没有黑暗的压迫,也没有光明的刺激。
他合上眼睛,先是看见三张桌子,而后是《诗经》、《春秋》、《礼记》之类,再后面是什么呢?是那间大屋子,它在福建崇安五夫里。然后呢?
想不起来了。
这可不是好现象。他是一个能记住梦境的人,这个能力来自于多年的训练,确切地说是为了记住那些在梦中藏头露尾的绝妙佳句,他做过无数次实验,逐渐积累了一套经验。那是极为烦琐、复杂的程序,有许多程序是重复的,所有的程序却是类似的,但没有哪个是多余的或可有可无的。
现在,他想不起来了,他知道致命的错误是将程序颠倒了。
正确的顺序是:大屋子——三张桌子——《诗经》、《礼记》之类的书,他自己身体的移动,眼光的移动,贯穿这个顺序始终。
这是一个无法改正的错误。
他只得睁开眼睛,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将这梦的盒子打开。
他穿上衣服,虚踏着鞋出门。弦月正高,星光正亮,空气中有些寒意。
楼上一盏灯亮了,片刻,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一个雪白的身子闪下楼来。
他听见水花溅起的声音,悠长,带着噩梦气味,伴随着夜凉中的寒噤。
“谁在那里?”
是越娥的声音,他听见水花骤然而止。
“萧妹子吧,是我,吓着你了?”
“是人就不怕。”说着,水声又起。
柳七心里一动,来到她跟前,将她轻轻抱起,她身上冰凉,柳七的手心湿淋淋的。
“送你上楼还是到我屋里?”
“你屋里没人?”
柳七不说话,将她轻轻抱到屋里,放进被窝:“快,冻坏了。”
“你也刚起来?”越娥在被子里缩成一团说,“天香姐姐呢?”
“我梦见自己回到了童年。”他答非所问,来到床边坐下,在她的额上亲了一口,“还早,做个梦吧。”
他等她闭上眼睛,发出均匀的呼吸时,轻轻离开床边。
他坐到桌前,拿起一本书沉入其文辞之中,佳人甜甜的睡眠使他变得格外平静。
童年。一棵高大的皂夹树,枝叶间总渗着苍青的细密的蝶卵。荆僰丛中有雀子盘结的巢穴,用嫩草、毛发和它小舌上的唾汁。鸟巢高于大地数尺,那就是天堂——和世俗拉开的距离。
童年。上苍保佑鸟巢里的雏稚,上苍的祝福印满它淡黄的毛茸茸的身体。
清溪一般的童年,清澈见底的诗句。水流进入石隙,自然的音乐是真诚的。
他合上书本,又一次来到床边,看小小美人的睡姿。
童年……他心里想……
淡淡的娥眉,滑腻的肌肤,精巧的嘴巴上刻着浅浅的纹路。那乌黑的散开的头发映衬着她的脸庞。
童年……一种清凉从心底滑过。他嗅到淡淡的奶腥,来自她的鼻腔,一股熏兰的香馨来自她的身体。
他点燃小炉,温些水,洗净手后又来到床边。
他小心地坐下……童年。一条水中游动的小鱼。它吹出一串泡泡。它躺在一块硬而圆的石头下面。石头上面是水流出的弧。
童年……他的手伸进想象中的流水,那温暖的流水,硕而圆的石头是柔软的。
河床是平的,没有沙子。
一个小小的漩涡,所有的响声都将聚在那里。
稚嫩的水草。童年……柔软的水草……
童年……下跌的河床。突露出水面的礁石,礁石上方水草永远是滋润的。
这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泉水的发源地。童年。
生命的清潭。欲望的鱼。
狭长的通道。童年。
沿着一条河流而去,能听到另一条河流的声音。只有童年。
凭空而来的水,在木头上流淌;能站立起来的水,在布上凝成固定的形状,除了童年。
河流的弯曲,水面的隆起,水能够向上流,那是童年。
芳心是事可可一(2)
童年。石板底下的游鱼。靠一汪汪女儿水养活的生命……
河流翻个身,多年以前,他曾说:“盈盈背立银NFEE1。”他沉浸在童年的氛围中。
银NFEE1里一汪清水。
“哎唷……”越娥呻吟一声。柳七马上回到现实之中,那清纯的感觉和夜色一起消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当夜色消融时,他对往事的回忆就会画个句号。
人生的另一篇章又将开始,男人女人、君子小人、才子佳人一齐粉墨登场。
“柳七哥昨夜真怪。”
越娥起来后对领班谢天香说。谢天香是西京曲街里最美的行首,是柳七科场再次失意后的感情寄托,同时是他华美辞章的灵感来源。
“他这一向,总是怪怪的,好像有什么心事。”谢天香说。
越娥神秘地说:“昨天夜里,他没有睡觉,说是梦见了自己的童年。”
“怎么,昨夜你在他屋里?”
“他只是摸我,全身都摸遍了,可最后还是一场空。”
越娥看着谢天香:“我感觉他摸我时心里想着别人。”
谢天香叹口气,让姐妹们打扫楼上楼下,自己悄悄来到柳七屋中:
“好个负心汉,昨夜赶开了我却收留了别人,山盟海誓都成空的了?”
柳七正在洗脸,听这话知道是萧妹子多嘴,笑笑道:
“只是让越娥暖暖身子,何曾背了誓言?”
谢天香扭身坐下:“我看,男人若不追求功名,没有一个能上正路的。”
柳七闻言,擦擦脸:
“大姐,我也有此念头,只是怕皇上再次作难。”
“柳郎,常言道,事不过三,皇上的心也是肉长的,我想,如果你再次高中,他必然会有所考虑。”
“也罢也罢,即便再次被黜,也好让后人知道当朝,有个叫柳三变的才子三次被削了进士。”柳七拉着谢天香的手,“大姐,小生在此,多蒙款待,如果我这次高中得官,五花官诰,驷马香车,你就是夫人。”
谢天香:“耆卿,衣服盘缠,我早准备停当。你快上路吧,误了一日要等三年,不要因我误了前程。”说着她转身拉开柜子,将一个包袱取出。
柳七吃惊地看着她,他不知她为何这么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心事,实际上再去一试的想法,完全是因为昨夜那个回到童年的梦,那个梦,使他童年时就埋在心底的功名之苗又一次复活,它躁动不安的芽苗已无法压制。可谢天香竟然早就看出了自己的心事。
“大姐,谢谢你了。”
谢天香正想说什么,突然听到哐哐的敲门声,紧接着有人叫道:
“谢大姐在家么?”
谢天香看看柳七,转身出去。
“哥哥,你是叫我?”
“如果你是谢大姐就是叫你。”
“哥哥,我是谢天香,进屋里说话。”
谢天香将来人让进屋里,柳七一看是个官差,便互相施礼坐在旁边凳上。
“这位是?”来人拉长声调问道。
“他叫柳耆卿,是我的朋友。”谢天香说。
来人赶忙起身施礼:“久仰久仰,填词柳七,名气大得很,天圣二年,中了状元被皇上落去,天圣五年中了探花又被落去,天圣八年中了第二名榜眼,仍然被皇上黜去,明道元年……明道元年你没参加考试,是吧?”
柳七道:“天圣八年,我的朋友张先中进士,比我年小一辈的石介、欧阳修也高中进士,对比之下,柳某心灰意冷,所以未曾赶考。大人尊姓大名,竟如些熟悉我?”
“小的姓张名千,在这河南府做个乐探执事,专管僧尼道俗乐人,迎新送旧,都该小人来管。”
“原来是管咱们的官儿,县官不如现管。张大人,请你多多关照。”谢天香施礼道。
张千笑道:“可是不如柳七,天不管地不管,考试落选一次,名气增大十分——我说柳三变,今年春榜又动,你不想让自己的名气更大些吗?”
柳七看了谢天香一眼,笑而不答。
张千见状站起来:“才子佳人,你们乐着吧,小人告辞。”
他刚走到门边,又回转身来:
“险些忘了正事,来日新官到任,谢大姐准备一二,参见府尹。”
谢天香问:“这新上任的是什么官?”
“是钱大尹,天圣二年的探花郎。”
谢天香:“难道是人们说的波斯钱大尹么?”
张千:“你不要胡说,叫大人的外号。我走了,走了——谢大姐,明天早些来参官。”
张千一出门,谢天香见柳七满面春风,喜上眉梢,问道:
“耆卿为何这么高兴?”
柳七道:“大姐,你知道这钱大尹是谁?”
“是我旧日朋友。想当年……”柳七想到张颜便改口道:
“明日我同大姐到河南府上,见着钱可,让他多多关照你,我也走得放心。”
谢天香听见“走”字,心里酸楚:“柳郎,你这一去山高水远,何日才能相见?何时再续断弦?今夜咱们早点歇息,让并蒂莲花放开一夜吧。”
为这一夜,柳三变作词云:
宠佳丽。算九衢红粉皆难比。
天然嫩脸修蛾,不假施朱描翠。
盈盈秋水。恣雅态,欲语先娇媚。
芳心是事可可一(3)
每相逢,月夕花朝,自有怜才深意。
绸缪凤枕鸳被。
深深处,琼枝玉树相倚。
困极欢余,芙蓉帐暖,别是恼人情味。
风流事,难逢双美。
况已断,香云为盟誓。
且相将,共乐平生,未肯轻分连理(《乐章集·尉迟杯》)。
柳七谢天香一夜欢意尚未消尽,河南府新任大尹钱可已经从卧室出来,准备升堂。自他中第以来,累蒙擢用,颇有政声,新近仁宗又一次提升他为河南府尹,他工作比从前更加勤勉,生活也极为简朴。公元1033年的他,已是满脸乱蓬蓬胡子,人们不知也不敢问他为何如此不修颜面。有一次皇上召见他时问这事,他道:“我总觉得为国家做的事太少,无颜面君无颜对民,只靠这胡须遮羞。”皇上于是更加喜欢:
“如果都像钱爱卿,真乃大宋洪福。”
百姓不知这个情况,许多人竟认为他是波斯人,“波斯钱大尹”的外号就这样叫开了。
钱大尹来到公堂,天尚早,公堂里没有一人,他坐在案前,提笔写下一首诗:
寒蛩秋夜忙催织,戴胜春朝苦勤耕。
若道民情官不理,须知虫鸟为何鸣。
他刚放下笔,张千来到:“大人又起得这么早。”
“张千,有该签押的文书么,拿来让我审阅。”
“禀老爷,还有些乐人未曾参见哩。”
钱大尹皱皱眉:“原来的官员上任有见乐人的例子吗?”
“老爷,这乐人也是三十六行中一行,早就有她们参见新官的做法。”
“既然如此,让她们来见吧。”
“升堂!”张千叫一声,两班衙役分列两边。
“参官乐人上堂!”
话音一落,西京各处有名的歌妓行首列队而来。
“参见老爷。”
“免礼。”
钱大尹见这班女子,忽然想起张颜姑娘来,那张颜自从被他骗进销魂楼后一晃已经十多年了。当初他中探花之时,曾去销魂楼见她,并说如果她愿意,可娶她为妻,多少姐妹们羡慕得要死,可她听说柳三变中了状元被落之事后竟然大哭一场,哭够了才对他说:
“我这身子,除了嫁柳七就是接客,如果你是客人就留一夜,想娶我那是不可能的。”
他知道张颜并没有原谅他,那颗曾经爱他的心,已被彻底伤透了,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补偿这份罪过,于是将脸上象征耻辱的胡须一留到底,成为而今的“波斯钱大尹。”
他以手拭目,让眼睛看得清楚些,一瞬间,他觉得这班女子个个都是张颜。
但这感觉只是一闪,他想到自己这堂堂河南府尹,如此荒唐,如果传到皇上耳里将大大不利,于是他直起腰板,稀里糊涂说了几句后,手轻轻一挥。张千见状连忙道:
“参见完毕,退下!”
众女儿刚出门,张千瞧见谢天香站在门口。
“老爷,谢天香来了。”
钱大尹刚拿起一份文件要批,停下问道:
“谢天香是谁?”
“是咱西京最出名的行首。”
“刚才已见过一批,不必人人都见。”
“老爷,这谢天香琴棋书画均是上品,姿色更是神品……”
“让她上来吧。”
张千:“谢天香上堂参见大尹。”说完屈步迈到门口。
谢天香脸一红,没有说话,跟着张千来到堂下,施个大礼:
“行首谢天香谨参。”
钱大尹眼睛一扫,心中叹息,但马上沉下脸来:
“好了,各方面注意些。”
谢天香:“知道了。”说完又施一礼,退出公堂,“老天爷,这个大尹好冷的脸子,让我立地一饭间,心战两炊时。”
柳七从旁边过来:“大姐,你见过了大尹,待我去见他。”
谢天香:“别见了吧,这相公不比其他的……”
柳七来到门口,对张千道:“大哥通报一声,柳三变特来拜见。”
张千上堂告知,钱大尹道:“他说他是柳三变?”
“正是!”
钱大尹笑道:“我方才正在想他,不想贤弟竟然在此,道有请。”
张千大声道:“请柳三变进来。”
三变飘飘然而来,对钱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