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主义与二十一世纪004-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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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富》在很多地方用比较的方法来写作。他常说荷兰比英国强,英国又比法国强,所有欧洲国家又都比中国强。此中所谓富强和贫弱,有似于我们今日所谓已开发国家及开发中国家之别。从作者的叙述看来,前者所有的各种经济因素都已组织妥当,高速的和广泛的互相交换,后者则无此情景。
亚当·斯密接受了霍布斯及洛克的自然法则和劳力价值论(《原富》书中多次提到霍布斯),认为劳力决定了商品的交换价值,也承认了劳力可以当作商品交换。劳工必须牺牲生活中一部分的“安适、自由和快乐”(ease,liberty,happiness)去换取“生活中之必需品和方便处”。亚当·斯密也相信,在原始状态,劳工控制他自己全部的制成品。以后土地既为地主占有,可以作为工资,先期垫借的制成品又在资本家(他书中称“主人”'master')手中,所以商品的价格由三个因素组成,此即地租、利润和工资。以后提到制造,作者不再提及地租,而代之以利息。
这决定物价的三个或四个因素,与其他的几个因素如分工之程度、货币数量及流通状态、法制(决定国家的经济系前进、后退或滞留)、人口、国民的总收入(revenue)及全部存货(Stock)等条件互为循环。譬如说劳工希望增加工资,资本家则希望压低工资争取利润。但是总收入充裕、存货增集时,也是做生意最好之时,资本家增加制造,人手供不应求,工资随之增高,劳工既有额外之收入,即生儿育女,引起人口增加,有北美洲的情形作例证。人口过剩时,则失业者增多,这时候社会上的高级人士也屈尊降贵的与劳动阶级争饭碗,只有把工资减低,最后终必引起天灾人祸灭杀人口,一到死亡相继时,人口终必返归于其国富所仅能支持的程度,有印度之孟加拉省的情形为例。
写到这里,亚当·斯密将工资与人口的消长树立而为一种定理,指出工资必与维持生活之最低标准接近,不能更低,也不应过高。否则人口的激增与剧阵又把局势恢复到以前的状态。可是这样又把国家经济说成一个滞留的状态(这也是中国几百年内的实情),也与《原富》的一个观念相反。亚当·斯密没有朝这方向发挥。他提到18世纪之英国迄至他的时代,工资只有继续上升,如言实际工资(realrepenseoflabor),亦即货币工资(例如每年30镑,或每日1先令)所能购买之“生活之必需品及方便处”只有较前更多。也就是说,以今较昔,英国一般之生活程度有显然的进步,而且惠及于一般民众,作者深以为幸。
英国凭什么打开这局面?作者支吾其辞。他在下文说及英国工资因季节而异,也因地区而异,所以工资不必与食粮之价格结成一体。然则这仍没有答覆上面的问题。《原富》也再三说到分工合作的重要。分工愈精,生产愈有效率。分工又与市场之大小有关。他指出苏格兰之高地,每个农夫都是屠夫、烤饼夫兼酿酒夫。大凡市场扩大,分工的程度精密,固然可以增加生产效率,但终必待到一个较大的资本为之出面主持,为什么这时候英国能聚集资本,而其他国家不能?
18世纪英国之整饬军备,开发殖民地,不能与资本主义无关。《原富》列举17世纪后期以来,伦敦经过大火与瘟疫,英国又有两次对荷战争、光荣革命的骚乱、对爱尔兰的战争,又有1688、1702、1742及1756年四次对法战争(最后一次即七年战争),又有1715及1745年的叛变(詹姆士二世之后人企图复辟),国家发行的公债多至145000000镑(17世纪国家之收支出入仅以百万计,未有及千万者),再加上各时期非常的费用,耗于以上事故的必逾2亿。亚当·斯密是和平主义者、反战派,他不能出面讲战争对积集资本之贡献。相反的,他伤叹着这样一笔国家之大财富用于不事生产的事业、豢养不事生产的人手,要是全部投资于建设,其裨益何堪计料。
但是像亚当·斯密这样一个精明又见闻广博的作家当然知道,英国除接受荷兰之投资外,以上债务大部在国内招募。战事多在海外举行,英国又屡次获胜。克拉克根据当日一般情形说:“战争成为国家的一种产业。”当初对经济的刺激起于战争,其效果则见于平时,以后维持一种新型的海陆军,举凡被服粮秣之供应、船舰之配备、军火之制造,无不对国民经济有积极的效用。即大火后之伦敦,其兴建情形亦是如此。国家既要付公债之利息,只有扩大税收,于是增加生产,又将付税人收入之一部转交于政府债权人手中。财富分配不公平,资金之大规模积聚则有目共睹。一位现代经济史学家针对当日情形写出:“庞大安全而新型的投资门径,支持了城市中多拥地产而生活裕如的中产阶级。”亚当·斯密自己缕列以上的动乱,也接着说,他的时代与复辟及光荣革命时相比,英国用于继续开发土地支持劳工之资本必已大为增加。他说:“在政府榨取的过程中,很多个人以私人节俭和优良的行为挣聚。他们普遍的、继续而无间断的增进自己的地位,使这聚积资本成为可能。”
亚当·斯密是否有意替当日的资本家关说,置投机及战时发财的种种门径于一边而只说其节俭之美德,值得注意。经过他的圆通,英国自光荣革命以来之积存资金成为既成事实,作者已经将当日之英国经济体制(我们之称为资本主义者),从以上所说之循环式改而说成一种螺旋式。亦即工资不复与人口纠结,永远的在“吃不饱又饿不死”的程度上下兜圈子,而是环境能打破,资金能聚积,工资能增高,一般生活程度也能改进——只要让私人资本为主宰。
印度孟加拉的经济与中国的国民经济之成为滞留状态者,也是因为缺乏新生的购买力,其整个社会的雇佣(employ-ment)有限制。一方面固然缺乏资本来增加生产或提高生产,一方面也缺乏市场。英国既有政府及出口商购买各种物资,也因为经济繁荣,增加了社会内部的购买力。亚当·斯密写着:“不到多少时间,富人的房屋、家具和衣饰,低层及中等阶级也派上用场。当高级人士对这套东西发生厌倦的时候,他们就买得起。当有钱的人全部在如此花费的心情状态之中时,迁就全民的办法就有了增进。”亚当·斯密一生提倡节俭,在这一段却特别提出支持生产的消费与自私卑劣的浪费不同。
生活程度增进的时候,工资之增高最为显著,在荷兰如此,在英国也如此。亚当·斯密写道:“仆人、劳工(包括农夫)和工人占着任何庞大政治社会之最大部分。对这大部分的境遇作任何增进,不可能对全体反为不便。没有一个社会可能繁荣而快乐,要是其中最大部分的人尚凄惨贫困。”在这些方面亚当·斯密可视为资本主义之生理家。这需要大部分人得到最大快乐之说旨,也是不久之后边沁(JeremyBentham)学说的要义。
当国富增高,即国民总收入及存货增多的时候,利息必降低。英国从亨利八世到17世纪初年,利息由超过10%降至5%。荷兰的政府能以2%的利息举债,高级人士信用卓著的付3%的利息。法国企图以政府的命令强迫将利息降低,并无功效,只有使金融市场更混乱。中国则一般利息为12%。利润经常与利息同进退。但是富强的国家,工资高而利润低仍能与落后的国家竞争。只要本钱大,利润虽低,仍能与本钱小而利润高的竞争,并且其成长也较快。勤奋之个人如此,国家亦复如此。
斯氏没有直接讲明此中原因,但是说到资本使用的展开时,其中列有四个步骤,此即掌握原料、制造、交通和零售业。这样看来,经济之扩张不仅在上端活跃,也要透入下端。因之利息与利润俱低,并不是迟滞于一个本小利微的局面,而是以前不能做的生意现在都能做,如此全国的经济因素构成一个大单元。
亚当·斯密的《原富》集25年教学及研究工作写成,当中涉及各国社会政治经济情形,千头万绪极不容易概述。有些学者因他旅行法国,与所谓“重农主义者”(physiocrats)接近,称他受后者影响。重农主义者认为经济之发展有其自然之法则,不应牵强干涉,而只有农业才能产生富裕。亚当·斯密虽大致有这样的趋向,但是他没有倾倒于任何一方面的表现。他说明某一个国家根据“自然的程序”,总是先将资本用在农业,次以用在制造,再次之用在对外贸易。可是,他亦说到在现代欧洲有些国家已将这程序完全改变。海外贸易引进了优良的制造,因为工商业的发展,农业也随着增进。他又说,每一个国家可以用“农业的系统”或“商业的系统”去增进人民财富,后者为现代化的系统。
亚当·斯密根据洛克的说法,认为地租之由来,无非地主已投资增进土地之生产力,所以他在投资成果上收利息。这样他已经替李嘉图(DavidRicardo)之地租说奠定了基础。可是他也说付地租是对一种“专利权”所付的使用价格。如果由专利而向使用者索取地租,则无须根据任何标准,只要佃农愿意承当,则最高的地租,只要靠市场近,农产品能就近卖出,也会被接受。亚当·斯密类此自相矛盾之处也常为人指责。
总而言之,亚当·斯密出入于社会科学及人本主义(human-ism)之间。他从长远的眼光看,这种顾虑属于经济的范畴。譬如他讲到增加工资的好处:“充裕之给养增加了劳工的体力,给他以能够增进自己的地位之希望,使他知道一日终结,他会享到丰富和安适,[这些条件〕鼓励着他把他的精力用到最大限度。”。日后在反对资本主义的作家,尤其在带有教条主义的作家看来,这种态度只是替资本家盘算。
熊彼德说亚当·斯密注重实际,将各种不同的数字与因素一并考虑,对以后作为抽象的理论奠立了基础。在我们看来,亚当·斯密并没有奠定资本主义理论之基础,这项工作已由霍布斯及洛克完成。他倒是给后人留下一个详尽的报道,使我们知道18世纪后期经济体系之被称为资本主义者的运转方式。因为他的乐观,《原富》说各种不同的私利观终能融合,无疑替资本主义产生了新的希望,培植了新的信心。但是他的书完成时,美国的独立战争尚未爆发,产业革命刚才开始,荷兰与英国的发育成长确是史无前例,这些客观条件,可以当作他的乐观侧面之陪衬。曾几何时,法国大革命爆发,其走极端和拿破仑战争带来的扰乱,再加以产业革命所发生的社会问题,使各人对世界局势的看法渗入了阴沉的暗影,所谓自由主义的思想家虽然仍承袭亚当·斯密,有些对经济方面的理论,态度已趋悲观。
古典派经济学家:科学立场和意识形态
亚当·斯密被称为古典派经济学之领导人,约50年后,李嘉图和马尔萨斯(ThomasMalthus)也被称为古典派经济学家,及自由主义的作者。他们的立场和亚当·斯密有显然的不同。
马尔萨斯生于1766年,《原富》出书时他才10岁。早年受着准备当传教士的教育,他后来却成为历史上的第一位经济学家。他的《人口论》(EssaysonthePrinciplesPopulationasitAffectstheFutureImprovementofSociety)初在1798年不具名地出版,内中表示对人类前途悲观。比如他说:“人口的力量将无限制的超过世界上能供应给养的力量。”又说:“人口不受阻折时,以几何级数(即1、2、4、8、16、32)的方式增值,给养则按算术级数(1、2、3、4、5、6……)的方式增值。”
以上的理论并无科学根据,所谓算术级数及几何级数也无从证实。单从这样的立场,不能即说马尔萨斯带有资本主义色彩。但是提到人口威胁时,他跟着说:“工资尚难维持两个孩子的时候,这人结婚生子,带下来五个或六个孩子。他当然只使自己陷入困境。他控诉工资不足以维持家用,……他抱怨社会上偏袒而不公平的制度,世界上的产品分给他的一份老是不够用。可能他在谴责命运将他摆在现社会里,使他无法逃避穷困与依赖于人的境界。寻觅谴责的对象时,他不曾提及不幸原因之所在。事实上他自己是全部问题之症结,他却尽怪旁人而不责自己。”
这段叙述,其理论之中心不是两个孩子或六个孩子,而是社会制度,及工资之分配。在资本主义的社会里,物资之生产与支配由私人资本作主(详第四章),马尔萨斯的立场已强烈支持这种制度。事实上马尔萨斯反对社会对穷困之人的救济。公私慈善事业都不是办法,因为不能解决穷困之人无远虑而给自己带来的悲惨境界。《人口论》初版时,作者提及只有死亡率之提高及战争与饥荒可以减少人口。1803年马尔萨斯将此书修订出版。熊彼德评说,这实际是另一本新书。内中加入很多统计数字,而且也加入晚婚、道德上的节制生育等。可是其结论仍是尽量保存原书宗旨。例如,作者预计人口每25年增加一倍,200年后(即公元2003年)人口与给养资源的比例将是256:9,亦即27倍于此书发行时(1803年)的1:1之基数。
与马尔萨斯齐名为古典派经济学家的李嘉图,一家原为荷兰之犹太人。李嘉图的父亲为证券交易所的经理人,旅英而入英国籍。李嘉图曾在阿姆斯特丹上学,以后随父亲在伦敦证券市场工作,只因与英国女人结婚,放弃犹太教,一时为家庭所不容。李嘉图自创门户,也在证券市场投机起家,拿破仑战争时更因经手公债而致巨富,以后置买大批田产,并以赀财成为议会会员。他生于1772年,比挚友马尔萨斯小6岁。他的名著《政治经济与税收之原理》(PrinciplesofPoliticalEconomyandTaxation)于1817年初版,四年之内三版,在当日可算是畅销书。他去世时只51岁,全集却有9册之多。
李嘉图曾写信给马尔萨斯说明他著书之目的在“研究社会阶级共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