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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部分

苏东坡传-第24部分

小说: 苏东坡传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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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确是“为郡鲜欢”。关于他给朋友孙觉的诗里,有一行说二人相约不谈政治,
是真在一次宴席上约定,谁谈政治,罚酒一杯。在给曾巩的一首诗里(曾巩官位不
高,但是一代古文大家人他说厌恶那些“股耳如惆蝉”的小政客。在他给张方平的
诗里,他把朝廷比为“荒林惆蛰乱”和“废沼蛙蝈淫”,又说自己“遂欲掩两耳”。
在给范镇的诗里,他直言“小人”,我们也知道在给周郎的诗里,他把当权者暗比
做“夜果”。在写杭州观潮时,他说东海若知君王意,“应教斥卤变桑田”。
    在他一个好友刘恕罢官出京时,他写了两首诗给他,把那诗仔细看一下,也颇
有趣。并且可以了解官吏的愤怒,也可略知苏诗字里行间的含义。若按字面译成英
文而不加注释,便毫无意义可言。其中一首说:
    敢向清时怨不容,直嗟吾道与君东,
    坐谈足使淮南惧,归向方知冀北空,
    独鹤不须惊夜旦,群鸟未可辨雌雄。
    苏东坡承认他很佩服这位朋友,所以用孔子的不怨不容这种说法把他比孔子。
第二行指东汉大经学家派弟子东行的典故。第三行指西汉萧何以智勇在朝收平淮南
王之乱于无形。第六行指良马出于冀北,又进而指韩愈马说中的伯乐过冀北之野,
而冀北骏马遂空一事,亦指满朝已无真才贤士。第五行指鹤立鸡群,亦即贤人与小
人之比,隐含之义即在朝之庸庸碌碌者,皆鸡鸭之辈,于是午夜长鸣非鹤莫属。最
后一行更易令人致怒,因为诗经上有两厅‘俱曰予圣,谁识鸟之雌雄?”等于说朝
廷上只有一群乌鸦,好坏难辨。
    他给那位朋友的第二首讽刺诗如下:
    仁义大捷径,诗书一旅亭。
    相夸缓若若,犹诵麦青青。
    腐鼠何劳吓,高鸿本自冥。
    颠狂不用唤,酒尽渐须醒。
    这首诗的前三行指的是虚伪的读书人侈谈仁义,实则以此为求取功名富贵的阶
梯,并对官场荣耀表示鄙夷之意。“麦青青”一典,按苏东坡的意思,是由庄子论
追求利禄官爵的人而来,那些人一生迷恋官爵,埋葬时口中含有珍珠,但是他们的
坟墓早晚会夷为青青的麦田。第四行包含另一个庄子上的典故。楚王愿以高位请庄
子去做官,庄子谢绝,并且告诉国王的使者一个故事:有一个专吃腐肉的乌鸦,找
到了一个腐败的老鼠,正在一棵树上大享其美味,这时一只仙鹤赶巧从旁飞过,乌
鸦以为仙鹤来抢它的美味,就发出尖叫的声音想把仙鹤吓走,但是仙鹤高飞到白云
中去了。这个故事的含义,就是苏东坡对小人的争权争位不屑一顾。
    我有一种想法,我觉得苏东坡会以为因写诗而被捕、受审为有趣,他一定以在
法庭上讲解文学上的典故为乐事。
    当时大家深信苏东坡对朝廷至为不敬,他曾把当政者比为呜蛙,比为呜蝉,比
为夜袅, 比为吃腐鼠的乌鸦, 比为禽场中的鸡鸭。最使人不能忍受的是骂他们为
“沐猴而冠”,不是人而装人。总之,苏东坡是看不起舒禀、李定那等人,那么舒
禀、李定为什么要对苏东坡有好感呢?
    审问终结,大概是十月初,证据呈给皇帝。牵连的人很多,尤其是驸马王诜,
在审问时牵扯到他,因为他曾和苏东坡交换过各种礼物赠品。皇帝下令凡与苏东坡
交换过诗文的人,都得把手中的诗文呈上备查。
    仁宗的皇后,她一向支持苏东坡,这时染病而死。她死前曾对皇帝说:“我记
得苏东坡弟兄二人中进士时,先帝很高兴,曾对家人说,他那天为子孙物色到两个
宰相之才。现在我听说苏东坡因为写诗正受审问。这都是小人跟他做对。他们没法
子在他的政绩上找毛病,现在想由他的诗入他于罪。这样控告他不也太无谓了吗?
我是不中用了,你可别冤屈好人,老天爷是不容的。”这些话实际上等于遗言。
    在十月十三日,御史们将案子做了个提要,送呈给皇帝御览。由于太后之丧,
案子拖延了些日子。苏东坡在狱中等待案子的结果和自己的命运吉凶之际,发生了
一件神秘的事情。
    数年之后,苏东坡告诉朋友说:“审问完毕之后,一天晚上,暮鼓已然敲过,
我正要睡觉,忽然看一个人走进我的屋子。一句话也没说,他往地上扔下一个小箱
子做枕头,躺在地上就睡了。我以为他是个囚犯,不去管他,我自己躺下也睡了。
大概四更时分,我觉得有人推我的头,那个人向我说:“恭喜!恭喜!”我翻过身
子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安心睡,别发愁。”说完带着小箱子又神秘的走了。
    “事情是这样,我刚受弹劾时,舒禀和另外几个人,想尽方法劝皇帝杀我,可
是皇帝根本无杀我之意,所以暗中派宫中一个太监到监狱里去观察我。那个人到了
我的屋子之后,我就睡着了,而且鼻息如雷。他回去立即回奏皇帝说我睡得很沉,
很安静。皇帝就对侍臣说:‘我知道苏东坡于心无愧!’这就是后来我被宽恕贬谪
到黄州的缘故。”
    遇有国丧,国家总要大赦,所以依照法律和风俗,苏东坡是应当获赦的。那些
御史本打算把反对派乘此机会一网打尽,如今倘若一大赦,他们的心血岂不完全白
费!李定和舒禀十分忧闷。这时,李定奏上一本,对可能合乎赦罪的那些犯人,力
请一律不得赦免。舒禀并进而奏请将司马光、范镇、张方平、李常和苏东坡另外的
五个朋友,一律处死。
    副相王挂在诸御史的逼促之下,一天突然向皇帝说:“苏轼内心有谋反之意。”
    皇帝大感意外,回答说:“他容有其他过错,他决无谋反之意,你为何这么说?”
    王挂于是提起在苏东坡的柏树诗里说龙在九泉一事,那含义是将来某人命定要
成天子,要自暗中出现,此人出身寒微。但是皇帝只说:“你不能这样看诗。他吟
哦的是柏树,与我何干?”
    王挂于是沉默无言。章停,当时还是苏东坡的朋友,为苏东坡向皇帝辩解说,
龙不仅是天子的象征,也可以指大臣,于是从文学上引出例句,用以支持自己的理
论。
    苏东坡的朋友呈上的证物都审查完毕,皇帝指定自己近人重行查阅。根据御史
的案子提要,此种毁谤朝廷要判流放,或是两年劳役,在苏东坡这样的案子,比较
严重,应当是削官两极。自法律上看,理当如此。因案情重大,尚待皇帝亲自决定。
    在十一月二十九日,使舒禀、李定大失所望,宫廷官员发出了圣谕,把苏东坡
贬往黄州,官位降低,充团练副使,但不准擅离该地区,并无权签署公文。
    在受到牵连的人之中,三个人受的处罚较重。驸马王诜因泄露机密与苏东坡,
并时常与他交换礼物,并且身为皇亲,竟不能将此等毁谤朝廷的诗文早日交出,削
除一切官爵。第二个是王巩,他并没从苏东坡手中得到什么毁谤诗,他显然是无辜
受累,也许是为了私人仇恨的缘故,御史们要处置他。随后几年,苏东坡不断提起
王巩固他受累。我们知道王巩的奢侈生活习惯,这次发配到遥远的西北去,日子是
够他消受的。
    第三个是于由。他曾奏请朝廷赦免兄长,自己愿纳还一切官位为兄长赎罪。在
证据上看,子由并不曾被控收到什么严重的毁谤诗,但是因为家庭关系,他遭受降
职的处分,调到高安,离兄长被拘留的黄州约有一百六十里,任骛州酒监。
    其他人,张方平与其他大官都是罚红铜三十斤,司马光和范镇和苏东坡的十八
个别的朋友,都各罚红铜二十斤。
    在旧年除夕,苏东坡被释出狱,在监中共度过四个月又二十天。出了东城街北
面的监狱大门,他停了一会儿,用鼻子嗅了嗅空气,感觉到微风吹到脸上的快乐,
在喜鹊吱喳啼叫声中,看见行人在街上骑马而过。
    他真是积习难改,当天他又写了两首诗。诗里说:“却对酒杯浑似梦,试拈诗
笔已如神。”一首诗是:
    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
    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
    他又诗如涌泉了。即在这两首诗里,至少有两句,若由那些御史仔细检查起来,
他又犯了对帝王大不敬之罪。塞翁失马还罢了,因为以失马表示并非恶运,重新寻
获也并非即是好运,换言之,人总不知道何者为好运,何者为恶运的。但是“少年
鸡”则指的是贾昌。贾昌老年时,他告诉人他在少年时曾因斗鸡而获得唐天子的宠
爱,而任宫廷的弄臣和伶人,这一点仍可引申而指朝廷当政那批小人,是宫廷中的
弄臣和优伶, 又是诽谤。 另有一行里他自称“窃禄”,意为自己无才为官。但是
“窃禄”一词却是从三国时一位大儒给曹操的一封信中摘下来的,而曹操普通认为
是一大奸臣、一霸主。写完这首诗,苏东坡掷笔笑道:“我真是不可救药!”


第十五章  东坡居士
    苏东坡由现在起,由情势所迫,要一变而为农夫,由气质和自然的爱好所促使,
要变成一个隐士。社会,文化,学问,读历史的教训,外在的本分责任,只能隐藏
人的本来面目。若把一个人由时间和传统所赋予他的那些虚饰剥除净尽,此人的本
相便呈现于你之前了。苏东坡若回到民众之间,那他就犹如在水中的海豹。在陆地
上拖着鳍和尾巴走的海豹,只能算是半个海豹。苏东坡最可爱,是在他身为独立自
由的农人自谋生活的时候。中国人由心里就赞美头戴斗笠、手扶犁耙、立在山边田
间的农人——倘若他也能作好诗,击牛角而吟咏。他偶尔喝醉,甚至常常喝醉而月
夜登城徘徊。这时他成了自然中伟大的顽童——也许造物主根本就希望人是这副面
貌吧。
    在元丰三年(一0八0)正月初一,苏东坡已和长子迈离开京都,启程前往幽居
之地黄州,迈当时已经二十一岁。苏东坡是走最近的陆路赶往的,他把家眷留下由
弟弟子由照顾,随后再去。贫穷的子由要带着自己的一大家人——七女、三男、两
个女婿,再加上哥哥的眷属,前往新任所高安,在九江南部数百里之遥。酒监的职
位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好,只相当于官营的一个酒馆经理而已。坐船走了几个月,
子由到了九江,把家眷留在那儿等候他,自己带着哥哥的家眷和朝云,还有两个孩
子,顺长江上行往东坡的处所去。东坡是二月初一到的黄州,家眷是五月二十九到
的。
    黄州是长江边上一个穷苦的小镇,在汉口下面约六十里地。在等待家眷之时,
苏东坡暂时住在定惠院,这个小寺院坐落在林木茂密的山坡上,离江边还有一段路。
他和僧人一同吃饭,午饭与晚饭后,总是在一棵山植树下散步,关于这种情形,他
写了些极其可爱的诗。不久,身边便有了不少的朋友。徐太守热诚相待,常以酒宴
相邀。长江对面,武昌(不是今日的武昌)的朱太守也常送酒食给他。在雨天,东
坡睡到很迟才起床,快近黄昏时,散步很久,在起伏不平的东山麓漫游,在庙宇、
私人庭园、树阴掩蔽的溪流等处,探胜寻幽。在别的日子,有时朋友来访,则一同
到长江两岸的山里游玩。那一带是丘陵起伏林木茂盛之区,乡野风光如画。南岸有
攀山,耸立于湖溪交错的平原上。
    苏东坡幸而死里逃生,至少是个惊心动魄的经验,他开始深思人生的意义。在
六月他写的别弟诗里,他说他的生命犹如爬在旋转中的磨盘上的线蚁,又如旋风中
的羽毛。他开始沉思自己的个性,而考虑如何才能得到心情的真正安宁。他转向了
宗教。在他写的《安国寺记》里他说:
    “余二月至黄舍。馆粗定,衣食稍给,闭门却扫,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
以自新之方。反观从来举意动作,皆不中道,非独今之所以得罪也。欲新其一,恐
失其二;触类而求之,有不可胜悔者。于是唱然叹曰:‘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
胜习,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之,后必复作。差归诚佛僧,求一洗之。’得城
南精舍,曰安国寺,有茂林修竹、破池亭谢。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
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始所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像然,
无所附丽。私窃乐之。”
    与他宗教思想相反的一股力量,就是深藏他内心的儒家思想。他的儒家思想,
似乎又把他拖往了另一个方向。诚然,人可以在宗教之中寻取到安静,但是,倘若
佛教思想若是正确,而人生只是一种幻觉,人应当完全把社会弃置不顾,这样人类
就非灭绝不可,那一切都空空如也才好呢!所以,在佛教要达到精神的空虚和无我
的精神存在,就要完全摆脱个人的牵挂,而儒家是抱现实的思想,要对人类尽其职
责义务,于是两种思想之间便有冲突。所谓解脱一事,只不过是在获得了精神上的
和谐之后,使基层的人性附属于高层的人性,听其支配而已。一个人若能凭理性上
的克己功夫获得此种精神上的和谐,他就不须完全离开社会才能获得解脱了。
    比方说,在社会上有对抗邪恶一事。理学家朱熹批评苏东坡出狱后写的两首诗,
说其中没有克己与自新之意。那两首诗,如前所见,似乎还是以前老苏东坡的本色
未改。问题是,他是否有意改过向善?他是否有意要三缄其口,国事有错误也绝不
批评吗?对不太亲密的朋友,他是一个回答法;对最好的朋友,他是另一个回答法。
    在苏东坡写给朋友的两封信里,他吐露了肺腑之言。一封是给至交李常的。因
为李常曾写诗去安慰他,但是李常的诗太感伤,苏东坡不以为然,写信回答他。信
上说:“何乃耶?仆本以铁石心肠待公。吾济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
髓,直须谈笑生死之际,若见仆困穷使相怜,则与不学道者,大不相远矣……虽怀
坎憬于时,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一切付与造物。非兄仆岂发此?看
讫便火之。不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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