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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杂色-第6部分

小说: 杂色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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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成为匹骏马,那不好么?
    然而,千真万确的是,遗憾的是,一切伟大与骏马都必须吃饭(草)……
    难受了一会儿,现在倒好点儿了,嘴里的那酸、苦、咸、涩的味儿淡一些了,不觉得有
什么饿,相反,倒觉得胃口挺满、挺堵、挺实,好像是吃得过多,有点存食。心里也不慌
了,无所感觉。你瞧,饥饿也是可以克服的。天下没有克服不了的事情。所谓饿,其实是一
种条件反射,到了时间,就会分泌胃液,而过了时间呢,胃液也就干了。一切不舒服原来都
是胃液在捣乱。念两条语录,把这个饿劲儿顶过去吧,他想,只是脑筋集中不起来。近年
来,他愈来愈觉得脑筋不好使、不集中,在退化了,有时候和妻子谈着谈着话却听不懂妻子
在说什么,也忘了自己在谈什么。现在,就是再让他去作曲,他其实也是什么也作不出来
了。他脑子里空空如也。前几年有人批他是“寄生虫”,那就是蛔虫、绦虫、小线虫什么
的。他不是真的变成了寄生虫了么?
    他不可能把思想集中到某一点上,他只是随着马背一颠、一颠,于是山也一颠、一颠,
草也一颠、一颠,整个世界都像漂在水上,一颠、一颠、波动着,而他呢,好像被捆在了马
背上,他想挣脱,想奋起,想一跳三尺,想大喊大叫,但是他没有那个力气,而他的每一个
细胞,每一滴血液,每一根神经和每一个器官,都在傻里傻气地、欲罢不能地一颠、一颠、
一颠……
    不饿了,不饿了,但是更晕了,就像是晕船的那种晕,想吐,又吐不出来,肚子里扎扎
揶揶,“下定决心……”
    然后这种晕的感觉也渐渐消失了,只剩下了疲倦,困得睁不开眼睛,疲倦从四肢钻到了
肉皮里,骨髓里,霎时间,他的肢体,他的骨骼,都软绵绵,轻飘飘的了,这是不是就叫做
“失重”呢?我处于失重状态了吗?曹千里想,心里似乎倒明白了些。只是觉得头顶的太阳
更热了,好像在用火烤着自己的脊背。草的颜色也变重了,怎么显得挺假?好像是舞台上的
低劣的布景。雨后的蒸发也很讨厌,潮热逼迫得人喘不上气来。他脑门子上沁满了汗珠,一
阵风吹过又觉得凉飕飕的,脊椎骨冒凉气,后背收缩,想打个喷嚏却打不出来,怎么他哆嗦
起来了,热和冷他也分辨不出了么?
    呵,那久已逝去的青春的岁月,那时候,每一阵风都给你以抚慰,每一滴水都给你以滋
润,每一片云都给你以幻惑,每一座山都给你以力量。那时候,每一首歌曲都使你落泪,每
一面红旗都使你沸腾,每一声军号都在召唤着你,每一个人你都觉得可亲,可爱,而每一
天,每一个时刻,你都觉得像欢乐光明的节日!
    经过了一阵饿又一阵满,一阵满又一阵饿,一阵失重又一阵沉重,一阵沉重又一阵失
重,不知道是过了半个小时还是半个世纪,伟大坚强的老马终于把他驮到了那个叫作“独一
松”的地方。在山顶的乱石当中,在根本没有土、没有水、也没有其他植物的地方,果然有
一株雪松。不知道它已经长了多少年了,反正它瘦小扭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从高矮来
说,远看你还以为是一棵树苗,稍近一点,你就会看到它那干裂的树皮,吃力地拧着身躯的
树干,处处显示出在干石头中扎根生长的艰难。有时候,曹千里看到这样的老小树怦然心
动,怆然泪下。有时候,他又觉得视野之内唯一的这一株高踞山顶的树,还真有点睥睨万
物,傲然不群的风节。至少,它是一个天然的路标,远来的旅客会从这里找到通向自己要去
的牧场的路。而就在这个山角下面,是一个孤零零的哈萨克毡房,一对没有儿女的老人住在
这里,一方面照料着为数不多的病弱的羊只,更主要地为牧业大队起着一个驿站的作用,曹
千里一看到这独一松树和独一座毡房,如释重负,“终于到了”,他长出了一口气。
    离毡房还有相当的距离,他就下了马。应该让老马打个尖了。也真难得,不套笼嘴,不
套嚼环,而且到处是鲜草,它居然忠于职守,只知赶路,不知左右逢源。为了怕马受凉,他
没有给马卸鞍子,但他也没有按照惯例给马上绊子。这儿对正在骑乘的间歇的马,都是用短
绳把前蹄绊住,这样,马既可自由吃草,又因为四腿三蹄,走起来一蹦一蹦的,不会跑远。
但曹千里对于这匹马是完全信任、完全放心的。他拍拍马的屁股,示意它可以自由了,便走
了开去。走出几步,一回头,果然灰马已经大口大口地吃起草来了,曹千里更感到欣慰了。
    然后,他东张西望,去寻找一根棍子,这是为了防狗。哈萨克的牧羊犬可不像那个村子
的乱吠的黑狗,牧人养狗的目的是防狼,都是些高大、剽悍、凶狠,比狼还要厉害的狗。对
这样的狗是必须认真对付的。但他还没等到找到棍子,就听到了一声低沉的狗吠。
    这是一只白狗,只有在左脊背处有一个小小的黑斑,它从帐篷旁边缓缓地走了过来,离
曹千里大约还有五六米远,站住了,用阴沉的、严厉的狗眼看着曹千里这个陌生人,但是并
没有扑过来的意思。
    曹千里握紧拳头,蹲裆骑马式站好,用同样阴沉和严厉的目光看着狗,做好了迎战的准
备。他知道,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要他表现出些许的畏缩,狗就会判定你不是好人而一
跃扑上来。“阿帕!”他用少数民族语言叫了一声:“老妈妈!”狗也随着他的叫声发出了
第一声响亮而短促的吠叫。
    真得佩服哈萨克老妇人的耳力,只一声她就听见了,慢吞吞地走出帐篷,喝退了狗。当
然,曹千里不用怕什么了,他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并且按照惯例把自己的马向老妇人一
指,自然,主人会帮助照料这匹马和过一刻钟卸掉它仍然驮着的鞍子的。
    曹千里向女主人施完礼后,低头走进虽然有点破旧,但仍然很有色彩、花花绿绿的毡
房。毡房里热气熏人,银白色的铜茶炊里火还没有熄。整个毡房内部的地上,都铺着花毡
子,毡子上面放着一面大大的饭单,饭单上摆着几个茶碗,围坐着三个老头子。四壁上挂
着、插着、别着的东西更是琳琅满目,既有皮鞭、未经鞣制的、带着刺鼻的腥味儿的生羊
皮、割草的大芟镰,也有皮口袋、擀面杖、木盆,还有花绸、头巾、帽子、被面,不知何年
何月的一个奖状……而在正面最显眼的地方,是一幅毛主席像,主席像下面是四本书皮红光
闪闪的、用彩绸带绑起来的“红宝书”,虽然,曹千里知道,这个毡房的主人并不识字,但
是有了这几本书,大家都觉得踏实许多。于是,曹千里作为最尊贵的客人,被让到最靠近红
宝书的地方坐下了。
    三个老头子都是客人,主人老汉出去放牧了,没有回来。老妇人请曹千里坐好后,拿来
一个又厚又重的小花瓷碗,给他倒上奶茶,显然,老头子们已经坐了不短的时间了,茶因为
一次又一次地兑水,已经没有什么颜色和滋味了,这样,兑进去的奶也是微乎其微,而饭单
上竟没有其他的食物。曹千里喝了一口奶茶,等待老妇人拿点馕饼或是包尔沙克(一种油炸
的面食)来,等了半天不见动静,而由于喝下了几口茶,由于有茶的味儿,奶的味儿,盐的
味儿,水的味儿(水里还有点柴灰的味儿)的挑逗与刺激,一阵奇饿又压了上来。他觉得自
己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下一张张大了的嘴和一个空空洞洞的胃……但仍然不见有任何东西可
以填补空洞。回头找一找,老妇人已经不在了,大概是为那匹老马卸鞍子去了吧?
    这回马可是比人强喽,马大概已经饱餐上了吧?
    “这儿……没有馕了么?”他干脆直截了当地向三位客人提出了问题。
    “你还没有吃饭吧?肚子饿了么?喂,可怜的人!”一个把胡须修剪得圆圆的白发老牧
人回答说,“她(女主人)正在和面,准备打新馕呢,至于原来剩下的那一点点嘛,我们已
经吃得差不多了……”他一面说着,一面用那沾满了泥土的暴露着青筋的手,哆哆嗦嗦地在
饭单上摸来摸去,提一提这边、又拉一拉那边,最后聚拢起不够一口吃的馕渣儿,捧起来,
放到了曹千里手里。然后,他又伸手摸自己的腰围,好不容易从褡裢里摸出半块白里透黑,
黑里透绿的酪干——这里的俗话叫做奶疙瘩——来,“吃吧,吃吧,”他关切地对曹千里
说。其他两个老人也都叹着气,表示同情、遗憾和毫无办法。
    曹千里接受了老人的盛情,先把手里的馕渣扔到奶茶里,又把半块陈年老奶疙瘩放到口
边,咬了一下,纹丝不动,反作用力差点没把牙给崩了。真是钢铁一样的食品!他只好把奶
疙瘩也放到碗里了。
    女主人重新回到了帐篷。曹千里顾不得许多了,他叫了一声“老妈妈”,直言说:“我
实在是非常非常的饿了,您能给我点什么充饥的东西吗?如果没有馕,您就给我一点炒糜子
米,或者熟肉干,或者干脆来半碗奶油、半碗蜂蜜什么的,都行啊!”
    “我的可怜的孩子!”女主人这样叫了一声,倒好像曹千里不是41岁而是14岁似
的,“可真不巧,你怎么这么不走运?我这儿,我这儿又有什么能吃的呢?连几块酸奶疙瘩
也被过路的兽医要走了,蜂蜜、酥油,都给了汽车司机了。……兽医,你知道吗?我的孩
子!他们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的……然后他就会给你开一个证明,证明哪一条黑羊已经病
重,没办法活了,我们就可以把它宰杀吃掉了……我们就是靠这种办法多弄一点肉吃的……
汽车司机呢,那就更不用说了,他们来到牧区,就像胡大来到人间一样……可是你吃点什么
呢?饿可是很糟糕的呀!要不你先睡一觉吧,来,我给你抱出枕头来……等睡醒,我的新馕
就打得了,老头子也会赶着奶牛回来了,牛奶也就有了……”
    曹千里谢绝了老妈妈的好意,他还要赶路呢。再说,那半块钢铁般坚硬的奶疙瘩,已经
被他终于弄到了肚里,说也怪,立刻就好过了一点。
    “有了,有了!”老妈妈的脸上显出了惊喜的表情,而且嗓音一下子提高了许多,“有
马奶子,你喝吗?你喝点马奶子吧,不好吗?”
    “好!好!”曹千里连忙点头,马奶还不好?喝了马奶,一头小驹可以长成高头大马,
高蛋白食品嘛,何况人呢?小小如曹千里,他的要求,他的需要量,还比不上一匹马呀。
    老妈妈开始动手了,她从毡房的支栓上解下了装马奶的羊皮口袋,放在手里揉来揉去,
等揉得均匀了,她搬来一个大洗脸盆,(汉族人管它叫洗脸盆,但这个盆在这儿可不是洗
脸、而是装吃食用的。)然后,她拔起用来堵口袋口的一个用玉米芯做的塞子,汩汩地把马
奶子倒满了盆,当她把大奶盆搬到饭单上的时候,四位客人都活跃起来了,“听说革委会发
了通知,不让喝马奶了呢。”一位老头子说。“我不信。我不管,我不知道。”另一位老头
子满不在乎地回答。
    没有人对这种关于政策的讨论感兴趣,他们从女主人手里接过来大碗,开始喝起来了。
这种马奶是经过发酵的,很酸,很稀,有点腥,又有点酒的香味和辣味。曹千里给自己倒满
了一碗以后,咕嘟咕嘟像喝凉水一样地喝起来了,顾不上品尝它的滋味是好还是坏了。他的
这种喝法立即受到了三位老牧人的称赞:“好样的小伙子!你看他喝起马奶子,真像咱们哈
萨克人呢!”他们当着曹千里的面,交口称赞着,竖着大拇指。
    老牧人的夸奖使曹千里来了劲儿,他咕嘟咕嘟连喝了三大碗,喝得连气也喘不上来了。
他分辨不出任何滋味,也不想分辨,他只是吞咽着,吞咽着,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地喝
着,又不像是喝,而像是一种滑溜溜、凉丝丝的东西(一种活的东西)正在顺着他的口腔、
食道自动下行,欲罢不能。
    “可真喝了个痛快!”他自言自语,眼睛都憋红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开始觉得有
点不对劲。一下,嘴里翻上来一口马奶,又苦又辣,又一下,他几乎把从胃里逆行冲出来的
马奶吐了出去。天啊,我这是做了些什么啊?难道可以空着肚子连喝三大碗马奶吗?每一碗
都在一公斤半以上,三碗就是五公斤,也就是十斤了!啊哟,可千万不要吐出来。马奶子是
助消化的,就像是豆汁,就像是啤酒,就像是酵母,就像是胃蛋白酶或者胰酶。人们说,吃
肉吃多了,再喝点酸马奶,那是最好不过了。可曹千里倒好,他现在肚子里空空如也,他现
在是唱的“空肚计”,他根本没有货色可资消化,又哪里会需要什么“助”呢?这么多酸马
奶子喝下去了,可叫它去分解什么?溶化什么,吸收什么,输送走什么又排泄掉什么呢?难
道去消化自己的肠胃吗?这消化力倒真强,赶明儿上医院一看,胃已经没有了,胃被消化、
吸收、排泄掉了,自己把自己吃掉、化掉再拉掉,这又是什么滋味呢?
    果然,他的胃一阵痉挛,火辣辣地剧痛,似乎胃正在被揉搓,被浸泡,被拉过来又扯过
去。好像他的胃变成了一件待洗的脏背心,先泡在热水里,又泡在碱水里,又泡在洗衣粉溶
液里,然后上了搓板搓,上了洗衣石用棒捶打……这就叫做自己消化自己哟!
    他痛得面无人色,眉毛直跳。幸好,几个老牧民没有再注意他,他们自己也正喝得不亦
乐乎。
    曹千里挪动了一下身体,他本以为改变一下姿势可以减轻一点痛苦,缓和一下肚内的局
势,谁料想刚把身子向左一偏,就觉得有许多液体在胃里向左一涌,向左一坠。然后他向右
一偏,立刻,液体涌向了右方,胃明显地向右一沉。胃变成了苦于负荷的口袋了!往后仰一
下试试,稍稍好一点,但好像有什么东西压迫着、阻挡着呼吸,喘不上气来。往前,更不行
了,现在只要用一个小指在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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