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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0部分

金庸作品集-第10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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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花香气。南边墙上挂着一幅董其昌的仕女图;一幅对联,是祝枝山的行书,写着白乐天的

    两句诗:“红蜡烛移桃叶起,紫罗衫动柘枝来。”胡斐心中琢磨着袁紫衣那几句奇怪的言

    语,哪里去留心什么书画?何况他读书甚少,就算看了也是不懂。程灵素却在心中默默念了

    两遍,瞧了一眼桌上的红烛,又望了一眼袁紫衣身上的紫罗衫,暗想:“对联上这两句话,

    倒似为此情此景而设。可是我混在这中间,却又算什么?”

    三人默默无言,各怀心事,但听得窗外雨点打在残荷竹叶之上,淅沥有声,烛泪缓缓垂

    下。程灵素拿起烛台旁的小银筷,挟下烛心,室中一片寂静。

    胡斐自幼飘泊江湖,如此伴着两个红妆娇女,静坐书斋,却是生平第一次。过了良久,

    袁紫衣望着窗外雨点,缓缓说道:“十九年前,也是这么一个下雨天的晚上,在广东省佛山

    镇,一个少妇抱着一个女娃娃,冒雨在路上奔跑。她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好,因为她已给人

    逼得走投无路。她的亲人,都给人害死了,她自己又受了难当的羞辱。如果不是为了怀中这

    个小女儿,她早就跳在河里自尽了。

    “这少妇姓袁,名叫银姑。这名字很乡下气,因为她本来是个乡下姑娘。她长得很美,

    虽然有点黑,然而眉清目秀,又俏又丽,佛山镇上的青年子弟给她取了个外号,叫作‘黑牡

    丹’。她家里是打渔人家,每天清早,她便挑了鱼从乡下送到佛山的鱼行里来。有一天,佛

    山镇的凤大财主凤天南摆酒请客,银姑挑了一担鱼送到凤府里去。这真叫作天有不测风云,

    人有旦夕祸福,这个鲜花一般的大姑娘偏生给凤天南瞧见了。“姓凤的妻妾满堂,但心犹未

    足,强逼着玷污了她。银姑心慌意乱,鱼钱也没收,便逃回了家里。谁知便是这么一回孽

    缘,她就此怀了孕,她父亲问明情由,赶到凤府去理论。凤老爷反而大发脾气,叫人打了他

    一顿,说他胡言乱语,撒赖讹诈。银姑的爹憋了一肚气回得家来,就此一病不起,拖了几个

    月,终于死了。银姑的伯伯叔叔说她害死了亲生父亲,不许她戴孝,不许她向棺材磕头,还

    说要将她装在猪笼里,浸在河里淹死。“银姑连夜逃到了佛山镇上,挨了几个月,生下了一

    个小女孩。母女俩过不了日子,只好在镇上乞讨。镇上的人可怜她,有的就施舍些银米周

    济,背后自不免说凤老爷的闲话,说他作孽害人。只是他势力大,谁也不敢当着他面提起此

    事。“镇上鱼行中有一个伙计向来和银姑很说得来,心中一直在偷偷的喜欢她,于是他托人

    去跟银姑说要娶她为妻,还愿意认她女儿当作自己女儿。银姑自然很高兴,两人便拜堂成

    亲。那知有人讨好凤老爷,去禀告了他。

    “凤老爷大怒,说道:‘甚么鱼行的伙计那么大胆,连我要过的女人他也敢要?’当下

    派了十多个徒弟到那鱼行伙计家里,将正在喝喜酒的客人赶个精光,把台椅床灶捣得稀烂,

    还把那鱼行伙计赶出佛山镇,说从此不许他回来。”砰的一响,胡斐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

    只震得烛火乱晃,喝道:“这奸贼恁地作恶多端!”

    袁紫衣一眼也没望他,泪光莹莹,向着窗外,沉浸在自己所说的故事之中,轻轻叹了口

    气,说道:

    “银姑换下了新娘衣服,抱了女儿,当即追出佛山镇去。那晚天下大雨,把母女俩全身

    都打湿了。她在雨中又跌又奔的走出十来里地,忽见大路上有一个人俯伏在地。她只道是个

    醉汉,好心要扶他起来,那知低头一看,这人满脸血污,早已死了,竟便是那个跟她拜了堂

    的鱼行伙计。原来凤老爷命人候在镇外,下手害死了他。

    “银姑伤心苦楚,真的不想再活了。她用手挖了个坑,埋了丈夫,当时便想往河里跳

    去,但怀中的女娃子却一声声哭得可怜。带着她一起跳吧,怎忍心害死亲生女儿?撇下她

    吧,这样一个婴儿留在大雨之中,也是死路一条。她思前想后,咬了咬牙,终于抱了女儿向

    前走去,说什么也得把女儿养大。”

    程灵素听到这里,泪水一滴滴的流了下来,听袁紫衣住口不说了,问道:“袁姊姊,后

    来怎样了?”

    袁紫衣取手帕抹了抹眼角,微微一笑,道:“你叫我姊姊,该当把解药给我服了吧?”

    程灵素苍白的脸一红,低声道:“原来你早知道了。”斟过一杯清茶,随手从指甲中弹了一

    些淡黄色的粉末在茶里。袁紫衣道:“妹子的心地倒好,早便在指甲中预备了解药,想神不

    知鬼不觉的便给我服下。”说着端过茶来,一饮而尽。程灵素道:“你中的也不是什么致命

    的毒药,只是要大病一场,委顿几个月,使得胡大哥去杀那凤天南时,你不能再出手相

    救。”袁紫衣淡淡一笑,道:“我早知中了你的毒手,只是你如何下的毒,我始终想不起

    来。进这屋子之后,我可没喝过一口茶,吃过半片点心。”

    胡斐心头暗惊:“原来袁姑娘虽然极意提防,终究还是着了二妹的道儿。”程灵素道:

    “你和胡大哥在墙外相斗,我掷刀给大哥。那口刀的刀刃上有一层薄薄毒粉,你的软鞭上便

    沾着了,你手上也沾着了。待会得把单刀软鞭都在清水中冲洗干净。”袁紫衣和胡斐对望一

    眼,均想:“如此下毒,真是教人防不胜防。”程灵素站起身来,敛衽行礼,说道:“袁姊

    姊,妹子跟你赔不是啦。我实不知中间有这许多原委曲折。”袁紫衣起身还礼,道:“不用

    客气,多蒙你手下留情,下的不是致命毒药。”两人相对一笑,各自就坐。

    胡斐道:“如此说来,那凤天南便是你……你的……”

    袁紫衣道:“不错,那银姑是我妈妈,凤天南便是我的亲生之父。他虽害得我娘儿俩如

    此惨法,但我师父言道:‘人无父母,何有此身?’我拜别师父、东来中原之时,师父吩咐

    我说:‘你父亲作恶多端,此生必遭横祸。你可救他三次性命,以了父女之情。自此你是

    你,他是他,不再相干。’胡大哥,在佛山镇北帝庙中我救了他一次,那晚湘妃庙中救了他

    一次,今晚又救了他一次。下回若再撞在我手里,我先要杀了他,给我死了的苦命妈妈报仇

    雪恨。”说着神色凛然,眼光中满是恨意。程灵素道:“令堂过世了么?”袁紫衣道:“我

    妈妈逃出佛山镇后,一路乞食向北。她只想离开佛山越远越好,永不要再见凤老爷的面,永

    不再听到他的名字。在道上流落了几个月,后来到了江西省南昌府,投入了一家姓汤的府中

    去做女佣……”胡斐“哦”了一声,道:“江西南昌府汤家,不知和那甘霖惠七省汤大侠有

    干系没有?”

    袁紫衣听到“甘霖惠七省汤大侠”八字,嘴边肌肉微微一动,道:“我妈便是死在

    汤……汤大侠府上的。我妈死后第三天,我师父便接了我去,带我到回疆,隔了一十八年,

    这才回来中原。”胡斐道:“不知尊师的上下怎生称呼?袁姑娘各家各派的武功无所不会,

    无所不精,尊师必是一位旷世难逢的奇人。那苗大侠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也不见得有

    这等本事!”袁紫衣道:“家师的名讳因未得她老人家允可,暂且不能告知,还请原谅。再

    说,我自己的名字也不是真的,不久胡大哥和程家妹子自会知道。至于那位苗大侠,我们在

    回疆也曾听到过他的名头。当时红花会的无尘道长很不服气,定要到中原来跟他较量较量,

    但赵半山赵三叔……”她说到“赵三叔”三字时,向胡斐抿嘴一笑,意思说:“又给你讨了

    便宜去啦!”续道:“赵半山知道其中原委,说苗大侠所以用这外号,并非狂妄自大,却是

    另有苦衷,听说他是为报父仇,故意激使辽东的一位高手前来找他。后来江湖上纷纷传言,

    他父仇已报,曾数次当众宣称,决不敢用这个名号,说道:‘什么打遍天下无敌手,这外号

    儿狗屁不通。大侠胡一刀的武功,就比我高强得多了!’”胡斐心头一凛,问道:“苗人凤

    当真说过这句话?”袁紫衣道:“我自然没亲耳听到,那是赵……赵半山说的。无尘道长听

    了这话,雄心大起,却又要来跟那位胡一刀比划比划。后来打听不到这位胡大侠身在何方,

    也只得罢了。那一年赵半山来到中原,遇见了你,回去回疆后,好生称赞你英雄了得。只是

    那时我年纪还小,他们说什么我也不懂。这次小妹东来,文四婶便要我骑了她的白马来,她

    说倘若遇到‘那位姓胡的少年豪杰,便把我这匹坐骑赠了与他。’”胡斐奇道:“这位文四

    婶是谁?她跟我素不相识,何以赠我这等重礼?”袁紫衣道:“说起文四婶来,当年江湖上

    大大有名。她便是奔雷手文泰来文四叔的娘子,姓骆名冰,人称‘鸳鸯刀’的便是。她听赵

    半山说及你在商家堡大破铁厅之事,又听说你很喜欢这匹白马,当时便埋怨他道:‘三哥,

    既有这等人物,你何不便将这匹马赠了与他?难道你赵三爷结交得少年英雄,我文四娘子结

    交不得?’”

    胡斐听了,这才明白袁紫衣那日在客店中留下柬帖,说什么“马归原主”,原来乃是为

    此,心中对骆冰好生感激,暗想:“如此宝马,万金难求。这位文四娘子和我相隔万里,只

    凭他人片言称许,便即割爱相赠,这番隆情高义,我胡斐当真是难以为报了。”又问:“赵

    三哥想必安好。此间事了之后,我便想赴回疆一行,一来探访赵三哥,二来前去拜见众位前

    辈英雄。”袁紫衣道:“那倒不用。他们都要来啦。”胡斐一听大喜,伸手在桌上一拍,站

    起身来,说不出的心痒难搔。程灵素知他心意,道:“我给你取酒去。”出房吩咐书童,送

    了七八瓶酒来。胡斐连尽两瓶,想到不久便可和众位英雄相见,豪气横生,连问:“赵三哥

    他们何时到来?”袁紫衣脸色郑重,说道:“再隔四天,便是中秋,那是天下掌门人大会的

    正日。这个大会是福康安召集的。他官居兵部尚书、总管内务府大臣,执掌天下兵马大权,

    皇亲国戚个个该属他管,却何以要来和江湖上的豪客打交道?”胡斐道:“我也一直在琢磨

    此事,想来他是要网罗普天下英雄好汉,供朝廷驱使,便像是皇帝用考状元、考进士的法子

    来笼络读书人一般。”袁紫衣道:“不错,当年唐太宗见应试举子从考场中鱼贯而出,喜

    道:‘天下英雄,入我彀中矣。’福康安开这个大会,自也想以功名利禄来引诱天下英雄。

    可是他另有一件切肤之痛,却是外人所不知的。福康安曾经给赵半山、文四叔、无尘道长他

    们逮去过,这件事你可知道么?”胡斐又惊又喜,仰脖子喝了一大碗酒,说道:“痛快,痛

    快!我却没听说过,无尘道长、文四爷他们如此英雄了得,当真令人倾倒。”袁紫衣抿嘴笑

    道:“古人以汉书下酒,你却以英雄豪杰大快人心之事下酒。若是说起文四叔他们的作为,

    你便是千杯不醉,也要叫你醉卧三日。”胡斐倒了一碗酒,说道:“那便请说。”袁紫衣

    道:“这些事儿说来话长,一时之间也说不了。大略而言,文四叔他们知道福康安很得当今

    皇帝乾隆的宠爱,因此上将他捉了去,胁迫皇帝重建福建少林寺,又答应不害红花会散在各

    省的好汉朋友,这才放了他出来。”胡斐一拍大腿,说道:“福康安自然以为是奇耻大辱。

    他招集天下武林各家各派的掌门人,想是要和文四爷他们再决雌雄了?”袁紫衣道:“对

    了!此事你猜中了一大半。今年秋冬之交,福康安料得文四叔他们要上北京来,是以先行招

    集各省武林好手。他自在十年前吃了那个大苦头之后,才知他手下兵马虽多,却不足以与武

    林豪杰为敌。”胡斐鼓掌笑道:“你夺了这九家半掌门,原来是要先杀他一个下马威。”袁

    紫衣道:“我师父和文四叔他们交情很深。但小妹这次回到中原,却是为了自己的私事。我

    先到广东佛山,要瞧瞧凤老爷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也是机缘巧合,不但救了他的性命,还

    探听到了天下掌门人大会的讯息。我有事未了,不能赶去回疆报讯,于是也不怕胡大哥见

    笑,一路从南到北,胡闹到了北京,也好让福康安知晓,他的什么劳什子掌门人大会,未必

    能管什么事。”胡斐心念一动:“想是赵三哥在人前把我夸得太过了,这位姑娘不服气,以

    致一路上尽是跟我较量。”向袁紫衣瞪了一眼,说道:“还有,也好让赵半山他们知道,那

    个姓胡的少年,未必真有什么本事。”袁紫衣格格而笑,说道:“咱们从广东较量到北京,

    我也没能占了你的上风。胡大哥,日后我见到赵半山时,你猜我要跟他说什么话?”胡斐摇

    头:“我不知道。”袁紫衣正色道:“我说:‘赵三叔,你的小义弟名不虚传,果然是一位

    英雄好汉!’”胡斐万万料想不到,这个一直跟自己作对为难的姑娘,竟会当面称赞起自己

    来,不由得满脸通红,大是发窘,心中却甚感甜美舒畅。从广东直到北京,风尘行旅,间关

    千里,他脑海之中无日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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