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102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睛的断肠草,定是石万嗔给的。你爹爹妈妈所以中毒,那毒药多半也是石万嗔配制的。”胡
斐心中一凛,只想大叫一声:“不错!”程灵素道:“你爹爹妈妈去世之时,我尚未出生,
我那几个师兄师姊,也还年纪尚小,未曾投师学艺。那时候当世擅于用毒之人,只有先师和
石万嗔二人。苗大侠疑心毒药是我师父给的,因之和他失和动手,我师父既然说不是,当然
不是了。我虽疑心这个师叔,可是并无佐证,本来想慢慢查明白了,如果是他,再设法替你
报仇。今日事已如此,不管怎样,总之是要杀了他……”说到这里,体内毒性发作,身子摇
晃了几下,摔在胡斐身边。
胡斐见她慢慢合上眼睛,口角边流出一条血丝,真如是万把钢锥在心中钻刺一般,张口
大叫:“二妹,二妹!”可是便如深夜梦魇,不论如何大呼大号,总是喊不出半点声息,心
里虽然明白,却是一根小指头儿也转动不得。便是这样,胡斐并肩和程灵素的尸身躺在地
下,从上午挨到下午,又从下午挨到黄昏。要知那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大剧毒的毒
性何等厉害,虽然程灵素替他吸出了毒血,但毒药已侵入过身体,全身肌肉僵硬,非等一日
一夜,不能动弹。这几个时辰中他心中之苦,真非常人所能想象。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他身子兀自不能转动,只知程灵素躺在自己身旁,可是想转头瞧她一眼,却是不能。又过了
两个多时辰,只听得远处树林中传来一声声枭鸣,突然之间,几个人的脚步声悄悄到了庙
外。只听得一人低声道:“薛鹊,你进去瞧瞧。”正是石万嗔的声音。胡斐暗叫:“罢了,
罢了!我一动也不能动,只有静待宰割的份儿。二妹啊二妹,你为了救我性命,给我服下麻
药,可是药性太烈,不知何时方消,此刻敌人转头又来,我还是要跟你同赴黄泉。虽然死不
足惜,可是这番大仇,却是再难得报了。”其实此时麻药的药性早退,他所以肌肉僵硬有如
死尸,全是三大剧毒之故。只听得薛鹊轻轻闪身进来,躲在门后,向内张望。她不敢晃亮火
摺,黑暗中却又瞧不见什么,侧耳倾听,但觉寂无声息,便回出庙门,向石万嗔说了。
石万嗔点头道:“那小子手背上给我弹上了三大剧毒,这当儿不是命赴阴曹,便是一条
手臂齐肩切了下来。剩下那小丫头一人,何足道哉!就只怕两个小鬼早已逃得远了。”他话
是这么说,仍是不敢托大,取出虎撑呛啷啷的摇动,护住前胸,这才缓步走进庙门。走到殿
上,黑暗中只见两个人躺在地下,他不敢便此走近,拾起一粒石子,向两人投去,只见两人
仍是一动不动,当下晃亮火摺一看,见地下那两人正是胡斐和程灵素。眼见两人全身僵直,
显已死去多时。石万嗔大喜,一探程灵素鼻息,早已颜面冰冷,没了呼吸,再伸手去探胡斐
鼻息时,胡斐双目紧闭,凝住呼吸。石万嗔为人也当真郑重,只觉他颜面微温,并未死透,
随手取出一根金针,在程胡两人手心中各自刺了一下,他们若是乔装假死,这么一刺,手掌
非颤动不可。程灵素真的已死,胡斐肌肉尚僵,金针虽刺入他掌心知觉做为锐敏之处,亦是
绝无反应。慕容景岳恨恨的道:“这丫头吮吸情郎手背的毒药,岂不知情郎没救活,连带送
了自己的性命。”
石万嗔急于找那册《药王神篇》,眼见火摺将要烧尽,便凑到烛台上去点蜡烛。火焰刚
和烛芯相碰,心念一动:“这枝蜡烛没点过,说不定有什么古怪。”见烛台下放着半截点过
的蜡烛,心想:“这半截蜡烛是点过的,定然无妨。”于是拔下烛台上那枝没点过的蜡烛,
换上半截残烛,用火摺点燃了。烛光一亮,三人同时看到了地下的《药王神篇》,齐声喜
呼。石万嗔撕下一块衣襟,垫在手上,这才隔着布料将册子拾起。凑到烛火旁翻书一看,只
见密密写着一行行的蝇头小楷,果然是各种医术和药性,但略一检视,其中治病救伤的医道
占了九成以上。说到毒药之时,要旨也阐述解毒救治,至于如何炼毒施毒,以及诸般种植毒
草、培养毒虫之法,却说的极为简略。原来无嗔大师晚年深悔一生用毒太多,以致在江湖上
得了个“毒手药王”的名号,是以传给弟子的遗书,名为《药王神篇》,乃是一部济世救人
的医书。
石万嗔、慕容景岳、薛鹊三人处心积虑想要劫夺到手的,原想是一部包罗万有、神奇奥
妙的“毒经”,此时一看,竟是一部医书,纵然其中所载医术精深,于他却是全无用处,石
万嗔自是大失所望。他凝思片刻,对薛鹊道:“你搜搜那死丫头的身边,是否另有别的书
册。这一部只是医书,没什么用。”说着随手扔在神台之上。薛鹊一搜程灵素的衣衫和包
裹,道:“没有了。”慕容景岳猛地想起一事,道:“我那师父善写隐形字体,莫非……”
这句话一出口,登时好生后悔,暗想:“该死!该死!我何必说了出来?任他以为此书无
用,我捡回去细细探索,岂不是好?”但石万嗔何等机伶,立时醒悟,说道:“不错!”又
拣起那部《药王神篇》。
一转身间,只见慕容景岳和薛鹊双膝渐渐弯曲,身子软了下来,脸上似笑非笑,神情极
是诡异。石万嗔大吃一惊,叫道:“怎么啦?七心海棠,七心海棠?难道死丫头种成了七心
海棠?这……这蜡烛……”
脑海中犹如电光一闪,想起了少年时和无嗔同门学艺时的情景。有一天晚上,师父讲到
天下的毒物之王,他说鹤顶红、孔雀胆、墨蛛汁、腐肉膏、彩虹菌、碧蚕卵、蝮蛇涎、番木
鳖、白薯芽等等,都还不是最厉害的毒物,最可怕的是七心海棠。这毒物无色无臭,无影无
踪,再精明细心的人也防备不了,不知不觉之间,已是中毒而死。死者脸上始终带着微笑,
似乎十分平安喜乐。师父曾从海外得了这七心海棠的种子,可是不论用什么方法,都是种它
不活。那天晚上,师兄和他自己都向师父讨了九粒七心海棠的种子。师父微笑道:“幸好这
七心海棠难以培植,否则世上还有谁能得平安。”瞧慕容景岳和薛鹊的情状,正是中了七心
海棠之毒,他立即屏住呼吸,伸手按住口鼻,正想细察毒从何来,突然间眼前一黑,再也瞧
不见什么。一瞬之间,他还道是蜡烛熄灭,但随即发觉,却是自己双眼陡然间失明。“七心
海棠!七心海棠!”他知道幸亏在进庙之前,口中先含了化解百毒的丹药,七心海棠的毒性
一时才不致侵入脏腑,但双目己然抵受不住,竟自盲了。
胡斐事先却给程灵素喂了抵御七心海棠毒性的解药,双目无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
见慕容景岳和薛鹊慢慢软倒,眼见石万嗔双手在空中乱抓乱扑,大叫:“七心海棠,七心海
棠!”冲出庙去。只听他凄厉的叫声渐渐远去,静夜之中,虽然隔了良久,还听得他的叫声
隐隐从旷野间传来,有如发狂的野兽呼叫一般:“七心海棠!七心海棠!”
胡斐身旁躺着三具尸首,一个是他义结金兰的小妹子程灵素,两个是他义妹的对头、背
叛师门的师兄师姊。破庙中一枝黯淡的蜡烛,随风摇曳,忽明忽暗,他身上说不出的寒冷,
心中说不出的凄凉。终于蜡烛点到了尽头,忽地一亮,火焰吐红,一声轻响,破庙中漆黑一
团。胡斐心想:“我二妹便如这蜡烛一样,点到了尽头,再也不能发出光亮了。她一切全算
到了,料得石万嗔他们一定还要再来,料到他小心谨慎不敢点新蜡烛,便将那枚混有七心海
棠花粉的蜡烛先行拗去半截,诱他上钩。她早已死了,在死后还是杀了两个仇人。她一生没
害过一个人的性命,她虽是毒手药王的弟子,生平却从未杀过人。她是在自己死了之后,再
来清理师父的门户,再来杀死这两个狼心狗肺的师兄师姊。“她没跟我说自己的身世,我不
知她父亲母亲是怎样的人,不知她为什么要跟无嗔大师学了这一身可惊可怖的本事。我常向
她说我自己的事,她总是关切的听着。我多想听她说说她自己的事,可是从今以后,那是再
也听不到了。“二妹总是处处想到我,处处为我打算。我有什么好,值得她对我这样?值得
她用自己的性命,来换我的性命?其实,她根本不必这样,只须割了我的手臂,用他师父的
丹药,让我在这世界上再活九年。九年的时光,那是足够足够了!我们一起快快乐乐的度过
九年,就算她要陪着我死,那时候再死不好么?”忽然想起:“我说‘快快乐乐’,这九年
之中,我是不是真的会快快乐乐?二妹知道我一直喜欢袁姑娘,虽然发觉她是个尼姑,但思
念之情,并不稍减。那么她今日宁可一死,是不是为此呢?”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心
中思潮起伏,想起了许许多多事情。程灵素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当时漫不在意,此刻追
忆起来,其中所含的柔情蜜意,才清清楚楚的显现出来。“小妹子对情郎——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王铁匠那首情歌,似乎又在耳边缠绕,
“我要待她好,可是……可是……她已经死了。她活着的时候,我没待她好,我天天十七八
遍挂在心上的,是另一个姑娘。”
天渐渐亮了,阳光从窗中射进来照在身上,胡斐却只感到寒冷,寒冷……终于,他觉到
身上的肌肉柔软起来,手臂可以微微抬一下了,大腿可以动一下了。他双手撑地,慢慢站起
身来,深情无限地望着程灵素。突然之间,胸中热血沸腾。“我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意思?二
妹对我这么多情,我却是如此薄幸的待她!我不如跟她一齐死了!”
但一瞥眼看到慕容景岳和薛鹊的尸身,立时想起:“爹娘的大仇还未报,害死二妹的石
万嗔还活在世上。我这么轻生一死,什么都撒手不管,岂是大丈夫的行径?”却原来,程灵
素在临死之时,这件事也料到了。她将七心海棠蜡烛换了一枝细身的,毒药份量较轻的,她
不要石万嗔当场便死,要胡斐慢慢的去找他报仇。石万嗔眼睛瞎了,胡斐便永远不会再吃他
的亏。她临死时对胡斐说道,害死他父母的毒药,多半是石万嗔配制的。那或许是事实,或
许只是猜测,但这足够叫他记着父母之仇,使他不致于一时冲动,自杀殉情。她什么都料到
了,只是,她有一件事没料到。胡斐还是没遵照她的约法三章,在她危急之际,仍是出手和
敌人动武,终致身中剧毒。又或许,这也是在她意料之中。她知道胡斐并没爱她,更没有像
自己爱他一般深切的爱着自己,不如就是这样了结。用情郎身上的毒血,毒死了自己,救了
情郎的性命。很凄凉,很伤心,可是干净利落,一了百了,那正不愧为“毒手药王”的弟
子,不愧为天下第一毒物“七心海棠”的主人。少女的心事本来是极难捉摸的,像程灵素那
样的少女,更加永远没人能猜得透到底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突然之间,胡斐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前天晚上在陶然亭畔,陈总舵主祭奠那个墓中
姑娘时竟哭得那么伤心?”原来,当你想到最亲爱的人永远不能再见面时,不由得你不哭,
不由得你不哭得这么伤心。他将程灵素和马春花的尸身搬到破庙后院。心想:“两人尸身上
都沾着剧毒,须得小心,别沾上了。我还没报仇,可死不得!”生起柴火,分别将两人火化
了。他心中空空洞洞,似乎自己的身子,也随着火焰成烟成灰,随手在地下掘了个大坑,把
慕容景岳和薛鹊夫妇葬了。
眼见日光西斜,程灵素和马春花尸骨成灰,于是在庙中找了两个小小瓦坛,将两人的骨
灰收入坛内,心想:“我去将二妹的骨灰葬在我爹娘坟旁,她虽不是我亲妹子,但她如此待
我,岂不比亲骨肉还亲么?马姑娘的骨灰,要带去湖北广水,葬在徐大哥的墓旁。”
回到厢房,但见程灵素的衣服包裹兀自放在桌上,凝目瞧了良久,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隔了半晌,这才伸手收拾,见到包中有几件易容改装的用具,胶水假须,一概具备,心
想:“我若坦然以本来面目示人,走不上一天,便会遇上福康安派出来追捕的鹰爪,虽然不
怕,但一路斗将过去,如何了局?”于是脸上搽了易容药水,粘上三绺长须,将两只骨灰坛
包入包裹,扬长出庙。他一路向南追踪石万嗔。这日中午,在陈官屯一家饭铺中打尖,刚坐
定不久,只听得靴声橐橐,走进四名武官来。领先一人瘦长身材,正是鹰爪雁行门的曾铁
鸥。胡斐心下微微一惊,侧过了头,心想自己虽已乔装改扮,他未必认得出来,但此人甚是
精明,说不定会给他瞧出破绽。
饭铺中的店小二手忙脚乱,张罗着侍候四位武官。胡斐心想:“这四人出京南下,多半
和我的事有关,倒要听他们说些什么。”可是曾铁鸥等四人风花雪月,尽说些没要紧之事,
只听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