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10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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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当真谈何容易,若非武功既高,又有过人的才智学识,决难别开蹊径,另创新招。像
华山派这等开山立派数百年的名门大派,武功的一招一式无不经过千锤百炼,要将其中一
招稍加变易,也已极难,何况另创一路剑法?劳德诺心想:“原来大师哥暗中创了一套剑
法,怎地不跟师父说?”只听仪琳续道:“当时令狐大哥嘻嘻一笑,说道:‘这路剑法臭
气冲天。有甚么值得佩服之处?’田伯光大感诧异,问道:‘怎地臭气冲天?’我也是好
生奇怪,剑法最多是不高明,哪会有甚么臭气?令狐大哥道:‘不瞒田兄说,我每天早晨
出恭,坐在茅厕之中,到处苍蝇飞来飞去,好生讨厌,于是我便提起剑来击刺苍蝇。初时
刺之不中,久而久之,熟能生巧,出剑便刺到苍蝇,渐渐意与神会,从这些击刺苍蝇的剑
招之中,悟出一套剑法来。使这套剑法之时,一直坐着出恭,岂不是臭气有点难闻么?’
“他说到这里,我忍不住便笑了出来,这位令狐大哥真是滑稽,天下哪有这样练剑的。田
伯光听了,却脸色铁青,怒道:‘令狐兄,我当你是个朋友,你出此言,未免欺人太甚,
你当我田伯光是茅厕中的苍蝇,是不是?好,我便领教领教你这路……你这路……’”众
人听到这话,都暗暗点头,均知高手比武,倘若心意浮躁,可说已先自输了三成,令狐冲
这些言语显然意在激怒对方,现下田伯光终于发怒,那是第一步已中计了。定逸道:“很
好!后来怎样?”
仪琳道:“令狐大哥笑嘻嘻的道:‘在下练这路剑法,不过是为了好玩,绝无与人争
胜拚斗之意。田兄千万不可误会,小弟决不敢将你当作是茅厕里的苍蝇。’我忍不住又笑
了一声。田伯光更加恼怒,抽出单刀,放在桌上,说道:‘好,咱们便大家坐着,比上一
比。’我见到他眼中露出凶光,很是害怕,他显然已动杀机,要将令狐大哥杀了。
“令狐大哥笑道:‘坐着使刀使剑,你没我功夫深,你是比不过我的,令狐冲今日新
交了田兄这个朋友,又何必伤了两家和气?再说,令狐冲堂堂丈夫,不肯在自己最擅胜场
的功夫上占朋友的便宜。’田伯光道:‘这是田伯光自甘情愿,不能说是你占了我便宜。
’令狐大哥道:‘如此说来,田兄一定要比?’田伯光道:‘一定要比!’令狐大哥道:
‘一定要坐着比!’田伯光道:“对了,一定要坐着比!’令狐大哥道:‘好,既然如此
,咱们得订下一个规条,胜败未决之时,哪一个先站了起来,便算输。’田伯光道:‘不
错!胜败未决之时,哪一个先站起身,便算输了。’
“令狐大哥又问:‘输了的便怎样?’田伯光道:‘你说如何便如何?’令狐大哥道
:‘待我想一想。有了,第一,比输之人,今后见到这个小尼姑,不得再有任何无礼的言
语行动,一见到她,便得上前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说道:“小师父,弟子田伯光拜见。”’田伯光道:‘呸!你怎知定是我输?要是你输呢?’令狐大哥道:‘我也一样,是谁
输了,谁便得改投恒山派门下,做定逸老师太的徒孙,做这小尼姑的徒弟。’师父,你想
令狐大哥说得滑稽不滑稽?他二人比武,怎地输了要改投恒山派门下?我又怎能收他们做
徒弟?”她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她一直愁容不展,此刻微现笑靥,更增秀
色。
定逸道:“这些江湖上的粗鲁汉子,甚么话都说得出,你又怎地当真了?这令狐冲存
心是在激怒田伯光。”她说到这里,抬起头来,微闭双目,思索令狐冲用甚么法子能够取
胜,倘若他比武败了,又如何自食其言?想了一会,知道自己的智力跟这些无赖流氓相比
实在差得太远,不必徒伤脑筋,便问:“那田伯光却又怎样回答?”
仪琳道:“田伯光见令狐大哥说得这般有恃无恐,脸上现出迟疑之色,我料他有一些
担心了,大概在想:莫非令狐冲坐着使剑,当真有过人之长?令狐大哥又激他:‘倘若你
决意不肯改投恒山派门下,那么咱们也不用比了。’田伯光怒道:‘胡说八道!好,就是
这样,输了的拜这小尼姑为师!’我道:‘我可不能收你们做徒弟,我功夫不配,再说,
我师父也不许。我恒山派不论出家人、在家人,个个都是女子,怎能够……怎能够……’
“令狐大哥将手一挥,说道:‘我和田兄商量定的,你不收也得收,哪由得你作主?’他
转头向田伯光道:‘第二,输了之人,就得举刀一挥,自己做了太监。’师父,不知道甚
么是举刀一挥,自己做了太监?”
她这么一问,众人都笑了起来。定逸也忍不住好笑,严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说
道:“那些流氓的粗话,好孩子,你不懂就不用问,没甚么好事。”
仪琳道:“噢,原来是粗话。我本来想有皇帝就有太监,没甚么了不起。田伯光听了
这话后,斜眼向着令狐大哥问道:‘令狐兄,你当真有必胜的把握?’令狐大哥道:‘这
个自然,站着打,我令狐冲在普天下武林之中,排名第八十九;坐着打,排名第二!’田
伯光甚是好奇,问道:‘你第二?第一是谁?’令狐大哥道:‘那是魔教教主东方不败!
’”众人听她提到“魔教教主东方不败”八字,脸色都为之一变。仪琳察觉到众人神色突
然间大变,既感诧异,又有些害怕,深恐自己说错了话,问道:“师父,这话不对么?”
定逸道:“你别提这人的名字。田伯光却怎么说?”仪琳道:“田伯光点点头,道:‘你
说东方教主第一,我没异言,可是阁下自居排名第二,未免有些自吹自擂。难道你还胜得
过尊师岳先生?’令狐大哥道:‘我是说坐着打啊。站着打,我师父排名第八,我是八十
九,跟他老人家可差得远了。’田伯光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么站着打,我排名第几?
这又是谁排的?’令狐大哥道:‘这是一个大秘密,田兄,我跟你言语投机,说便跟你说
了,可千万不能泄漏出去,否则定要惹起武林中老大一场风波。三个月之前,我五岳剑派
五位掌门师尊在华山聚会,谈论当今武林名手的高下。五位师尊一时高兴,便将普天下众
高手排了一排。田兄,不瞒你说,五位尊师对你的人品骂得一钱不值,说到你的武功,大
家认为还真不含糊,站着打,天下可以排到第十四。’”天门道人和定逸师太齐声道:“
令狐冲胡说八道,哪有此事?”仪琳道:“原来令狐大哥是骗他的。田伯光也有些将信将
疑,但道:“五岳剑派掌门人都是武林中了不起的高人。居然将田伯光排名第十四,那是
过奖了。令狐兄,你是否当着五位掌门人之面,施展你那套臭不可闻的茅厕剑法,否则他
们何以许你天下第二?’“令狐大哥笑道:‘这套茅厕剑法吗?当众施展,太过不雅,如
何敢在五位尊师面前献丑?这路剑法姿势难看,可是十分厉害。令狐冲和一些旁门左道的
高手谈论,大家认为除了东方教主之外,天下无人能敌。不过,田兄,话又得说回来,我
这路剑法虽然了得,除了出恭时击刺苍蝇之外,却无实用。你想想,当真与人动手比武,
又有谁肯大家坐着不动?就算我和你约好了非坐着比不可,等到你一输,你自然老羞成怒
,站起身来,你站着的打天下第十四,轻而易举,便能将我这坐着打的天下第二一刀杀了。所以嘛,你这站着打天下第十四是真的,我这坐着打的天下第二却是徒有虚名,毫不足
道。’“田伯光冷哼一声,说道:‘令狐兄,你这张嘴当真会说。你又怎知我坐着打一定
会输给你,又怎知我会老羞成怒,站起身来杀你?’“令狐大哥道:‘你若答应输了之后
不来杀我,那么做太……太监之约,也可不算,免得你绝子绝孙,没了后代。好罢,废话
少说,这就动手!’他手一掀,将桌子连酒壶、酒碗都掀得飞了出去,两个人就面对面的
坐着,一个手中提了把刀,一个手中握了柄剑。“令狐大哥道:‘进招罢!是谁先站起身
来,屁股离开了椅子,谁就输了。’田伯光道:‘好,瞧是谁先站起身来!’他二人刚要
动手,田伯光向我瞧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说道:‘令狐兄,我服了你啦。原来你暗中
伏下人手,今日存心来跟田伯光为难,我和你坐着相斗,谁都不许离开椅子,别说你的帮
手一拥而出,单是这小尼姑在我背后动手动脚,说不定便逼得我站起身来。’“令狐大哥
也是哈哈大笑,说道:“只教有人插手相助,便算是令狐冲输了。小尼姑,你盼我打胜呢
,还是打败?’我道:‘自然盼你打胜。你坐着打,天下第二,决不能输了给他。’令狐
大哥道:‘好,那么你请罢!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这么一个光头小尼姑站在我眼前
,令狐冲不用打便输了。’他不等田伯光出言阻止,刷的一剑,便向他刺去。“田伯光挥
刀挡开,笑道:‘佩服,佩服!好一条救小尼姑脱身的妙计。令狐兄,你当真是个多……
多情种子。只是这一场凶险,冒得忒也大了些。’我那时才明白,原来令狐大哥一再说谁
先站起谁输,是要我有机会逃走。田伯光身子不能离椅,自然无法来捉我了。”
众人听到这里,对令狐冲这番苦心都不禁赞叹。他武功不及田伯光,除此之外,确无
良策可让仪琳脱身。定逸道:“甚么‘多情种子’等等,都是粗话,以后嘴里千万不可提
及,连心里也不许想。”仪琳垂目低眉,道:“是,原来那也是粗话,弟子知道了。”定
逸道:“那你就该立即走路啊,倘若田伯光将令狐冲杀了,你便又难逃毒手。”仪琳道:
“是。令狐大哥一再催促,我只得向他拜了拜,说道:“多谢令狐师兄救命之恩。’转身
下楼,刚走到楼梯口,只听得田伯光喝道:‘中!’我一回头,两点鲜血飞了过来,溅上
我的衣衫,原来令狐大哥肩头中了一刀。
“田伯光笑道:‘怎么样?你这坐着打天下第二的剑法,我看也是稀松平常!’令狐
大哥道:‘这小尼姑还不走,我怎打得过你?那是我命中注定要倒大霉。’我想令狐大哥
讨厌尼姑,我留着不去,只怕真的害了他性命,只得急速下楼。一到酒楼之下,但听楼上
刀剑之声相交不绝,田伯光又大喝一声:‘中!’“我大吃一惊,料想令狐大哥又给他砍
中了一刀,但不敢再上楼去观看,于是从楼旁攀援而上,到了酒楼屋顶,伏在瓦上,从窗
子里向内张望,只见令狐大哥仍是持剑狠斗,身上溅满了鲜血,田伯光却一处也没受伤。
“又斗了一阵,田伯光又喝一声:‘中!’一刀砍在令狐大哥的左臂,收刀笑道:‘令狐
兄,我这一招是刀下留情!’令狐大哥笑道:‘我自然知道,你落手稍重,我这条臂膀便
给你砍下来啦!’师父,在这当口,他居然还笑得出来。田伯光道:‘你还打不打?’令
狐大哥道:‘当然打啊!我又没站起身来。’田伯光道:‘我劝你认输,站了起来罢。咱
们说过的话不算数,你不用拜那小尼姑为师啦。’令狐大哥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
难追。说过的话,岂有不算数的?’田伯光道:‘天下硬汉子我见过多了,令狐兄这等人
物,田伯光今日第一次见到。好!咱们不分胜败,两家罢手如何?’
“令狐大哥笑嘻嘻的瞧着他,并不说话,身上各处伤口中的鲜血不断滴向楼板,嗒嗒
嗒的作声。田伯光抛下单刀,正要站起,突然想到一站起身便算输了,身子只这么一晃,
便又坐实,总算没离开椅子。令狐大哥笑道:‘田兄,你可机灵得很啊!’”众人听到这
里,都情不自禁“唉”的一声,为令狐冲可惜。仪琳继续说道:“田伯光拾起单刀,说道
:‘我要使快刀了,再迟得片刻,那小尼姑便要逃得不知去向,追她不上了。’我听他说
还要追我,只吓得浑身发抖,又担心令狐大哥遭了他的毒手,不知如何是好。忽地想起,
令狐大哥所以拚命和他缠斗,只是为了救我,唯有我去自刎在他二人面前,方能使令狐大
哥不死。当下我拔出腰间断剑,正要涌身跃入酒楼,突然间只见令狐大哥身子一晃,连人
带椅倒下地来,又见他双手撑地,慢慢爬了开去,那只椅子压在他身上。他受伤甚重,一
时挣扎着站不起来。
“田伯光甚是得意,笑道:‘坐着打天下第二,爬着打天下第几?’说着站起身来。
“令狐大哥也是哈哈一笑,说道:‘你输了!’田伯光笑道:‘你输得如此狼狈,还
说是我输了?’令狐大哥伏在地下,问道:‘咱们先前怎么说来?’田伯光道:‘咱们约
定坐着打,是谁先站起身来,屁股离了椅子……便……便……便……’他连说了三个‘便
’字,再也说不下去,左手指着令狐大哥。原来这时他才醒悟已上了当。他已经站起,令
狐大哥可兀自未曾起立,屁股也未离开椅子,模样虽然狼狈,依着约定的言语,却算是胜
了。”众人听到这里,忍不住拍手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