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11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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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但毕竟失血太多,行不多时,便又晕倒,给那中年妇人提了转去。他受伤虽重,嘴头
上仍是决不让人,忍不住要和那妇人顶撞几句。那妇人冷冷的道:“你们可知平大夫生平
最怕的是甚么?”桃谷六仙齐道:“不知道,他怕甚么?”那妇人道:“他最怕老婆!”
桃谷六仙哈哈大笑,齐声道:“他这么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怕老婆,哈哈,可
笑啊可笑!”那妇人冷冷的道:“有甚么好笑?我就是他老婆!”桃谷六仙立时不作一声。那妇人道:“我有甚么吩咐,他不敢不听。我要杀甚么人,他便会叫你们去杀。”桃谷
六仙齐道:“是,是!不知平夫人要杀甚么人?”那妇人的眼光向船舱中射去,从岳不群
看到岳夫人,又从岳夫人看到岳灵珊,逐一瞧向华山派群弟子,每个人都给她看得心中发
毛,各人都知道,只要这个形容丑陋、全无血色的妇人向谁一指,桃谷五仙立时便会将这
人撕了,纵是岳不群这样的高手,只怕也难逃毒手。
那妇人的眼光慢慢收了回来,又转向桃谷六仙脸上瞧去,六兄弟也是心中怦怦乱跳。
那妇人“哈”的一声,桃谷六仙齐道:“是,是!”那妇人又“哼”的一声,桃谷六仙又
一齐应道:“是,是!”那妇人道:“此刻我还没想到要杀之人。不过平大夫说道,这船
中有一位令狐冲令狐公子,是他十分敬重的。你们须得好好服侍他,直到他死为止。他说
甚么,你们便听甚么,不得有违。”桃谷六仙皱眉道:“服侍到他死为止?”平夫人道:
“不错,服侍他到死为止。不过他已不过百日之命,在这一百天中,你们须得事事听他吩
咐。”
桃谷六仙听说令狐冲已不过再活一百日,登时都高兴起来,都道:“服侍他一百天,
倒也不是难事。”令狐冲道:“平前辈一番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晚辈不敢劳动桃谷
六仙照顾,便请他们上岸,晚辈这可要告辞了。”平夫人脸上冷冰冰的没半点喜怒之色,
说道:“平大夫言道,令狐公子的内伤,是这六个混蛋害的,不但送了令狐公子一条性命
,而且使得平大夫无法医治,大失面子,不能向嘱托他的人交代,非重重责罚这六个混蛋
不可。平大夫本来要他们依据誓言,杀死自己一个兄弟,现下从宽处罚,要他们服侍令狐
公子。”她顿了一顿,又道:“这六个混蛋倘若不听令狐公子的话,平大夫知道了,立即
取他六人中一人的性命。”桃花仙道:“令狐兄的伤既是由我们而起,我们服侍他一下,
何足道哉,这叫做大丈夫恩怨分明。”桃枝仙道:“男儿汉为朋友双胁插刀,尚且不辞,
何况照料一下他的伤势?”桃实仙道:“我的伤势本来需人照料,我照料他,他照料我,
有来有往,大家便宜。”桃干仙道:“何况只服侍一百日,时日甚是有限。”桃根仙一拍
大腿,说道:“古人听得朋友有难,千里赴义,我六兄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平夫
人白了白眼,径自去了。桃枝仙和桃干仙抬了担架,跃入船中。桃根仙等跟着跃入,叫道
:“开船,开船!”
令狐冲见其势无论如何不能拒却他六人同行,便道:“六位桃兄,你们要随我同行,
那也未始不可,但对我师父师母,必须恭敬有礼,这是我第一句吩咐。你们倘若不听,我
便不要你们服侍了。”桃叶仙道:“桃谷六仙本来便是彬彬君子,天下知名,别说是你的
师父师母,就算是你的徒子徒孙,我们也一般的礼敬有加。”令狐冲听他居然自称是“彬
彬君子”,忍不住好笑,向岳不群道:“师父,这六个桃兄想乘咱们坐船东行,师父意下
如何?”岳不群心想,这六人目前已不致向华山派为难,虽然同处一舟,不免是心腹之患
,但瞧情形也无法将他们赶走,好在这六人武功虽强,为人却是疯疯癫癫,若以智取,未
始不能对付,便点头道:“好,他们要乘船,那也不妨,只是我生性爱静,不喜听他们争
辩不休。”
桃干仙道:“岳先生此言错矣,人生在世,干甚么有一张嘴巴?这张嘴除了吃饭之外
,是还须说话的。又干甚么有两只耳朵,那自是听人说话之用。你如生性爱静,便辜负了
老天爷造你一张嘴巴、两只耳朵的美意。”
岳不群知道只须和他一接上口,他五兄弟的五张嘴巴一齐加入,不知要嘈到甚么地步
,打架固然打他们不过,辩论也辩他们不赢,当即微微一笑,说道:“船家,开船!”桃
叶仙道:“岳先生,你要船家开船,便须张口出声,倘若当真生性爱静,该当打手势叫他
开船才是。”桃干仙道:“船家在后梢,岳先生在中舱,他打手势,船家看不见,那也枉
然。”桃根仙道:“他难道不能到后梢去打手势么?”桃花仙道:“倘若船家不懂他的手
势,将‘开船’误作‘翻船’,岂不糟糕?”桃谷六仙争辩声中,船家已拔锚开船。
岳不群夫妇不约而同的向令狐冲望了一眼,向桃谷六仙瞧了一眼,又互相你瞧我,我
瞧你,心中所想的是同一件事:“平一指说受人之托来给冲儿治病,从他话中听来,那个
托他之人在武林中地位甚高,以致他虽将华山派掌门人没瞧在眼里,对华山派的一个弟子
却偏偏十分客气。到底是谁托了他给冲儿治病?他骂不戒和尚为‘他妈的老混蛋’,自然
不会是受了不戒和尚之托。”若在往日,他夫妇早就将令狐冲叫了过来,细问端详,但此
刻师徒间不知不觉已生出许多隔阂,二人均知还不是向令狐冲探问的时候。
岳夫人想到江湖上第一名医平一指也治不了令狐冲的伤,说他已只有百日之命,心下
难过,禁不住掉下泪来。顺风顺水,舟行甚速,这晚停泊处离兰封已不甚远。船家做了饭
菜,各人正要就食,忽听得岸上有人朗声说道:“借问一声,华山派诸位英雄,是乘这艘
船的么?”岳不群还未答话,桃枝仙已抢着说道:“桃谷六仙和华山派的诸位英雄好汉都
在船上,有甚么事?”
那人欢然道:“这就好了,我们在这里已等了一日一夜。快,快,拿过来。”十多名
大汉分成两行,从岸旁的一个茅棚中走出,每人手中都捧了一只朱漆匣子。一个空手的蓝
衫汉子走到船前,躬身说道:“敝上得悉令狐少侠身子欠安,甚是挂念,本当亲来探候,
只是实在来不及赶回,飞鸽传书,特命小人奉上一些菲礼,请令狐少侠赏收。”一众大汉
走上船头,将十余只匣子放在船上。令狐冲奇道:“贵上不知是哪一位?如此厚赐,令狐
冲愧不敢当。”那汉子道:“令狐少侠福泽深厚,定可早日康复,还请多多保重。”说着
躬身行礼,率领一众大汉径自去了。令狐冲道:“也不知是谁给我送礼,可真希奇古怪。”桃谷五仙早就忍耐不住,齐声道:“先打开瞧瞧。”五人七手八脚,将一只只朱漆匣子
的匣盖揭开,只见有的匣中装满了精致点心,有的是熏鸡火腿之类的下酒物,更有人参、
鹿茸、燕窝、银耳一类珍贵滋补的药材。最后两盒却装满了小小的金锭银锭,显是以备令
狐冲路上花用,说是“菲礼”,为数可着实不菲。桃谷五仙见到糖果蜜饯,水果点心,便
抓起来塞入口中,大叫:“好吃,好吃!”令狐冲翻遍了几十只匣子,既无信件名刺,亦
无花纹表记,到底送礼之人是谁,实无半分线索可寻,向岳不群道:“师父,这件事弟子
可真摸不着半点头脑。这送礼之人既不像是有恶意,也不似是开玩笑。”说着捧了点心,
先敬师父师娘,再分给众师弟师妹。岳不群见桃谷六仙吃了食物,一无异状,瞧模样这些
食物也不似下了毒药,问令狐冲道:“你有江湖上的朋友是住在这一带的么?”令狐冲沉
吟半晌,摇头道:“没有。”只听得马蹄声响,八乘马沿河驰来,有人叫道:“华山派令
狐少侠是在这里么?”桃谷六仙欢然大叫:“在这里,在这里!有甚么好东西送来?”那
人叫道:“敝帮帮主得知令狐少侠来到兰封,又听说令狐少侠喜欢喝上几杯,命小人物色
到十六坛陈年美酒,专程赶来,请令狐少侠船中饮用。”八乘马奔到近处,果见每一匹马
的鞍上都挂着两坛酒。酒坛上有的写着“极品贡酒”,有的写着“三锅良汾”,更有的写
着“绍兴状元红”,十六坛酒竟似各不相同。令狐冲见了这许多美酒,那比送甚么给他都
欢喜,忙走上船头,拱手说道:“恕在下眼拙,不知贵帮是哪一帮?兄台尊姓大名?”那
汉子笑道:“敝帮帮主再三嘱咐,不得向令狐少侠提及敝帮之名。他老人家言道,这一点
小小礼物,实在太过菲薄,再提出敝帮的名字来,实在不好意思。”他左手一挥,马上乘
客便将一坛坛美酒搬了下来,放上船头。
岳不群在船舱中凝神看这八名汉子,只见个个身手矫捷,一手提一只酒坛,轻轻一跃
,便上了船头,这八人都没甚么了不起的武功,但显然八人并非同一门派,看来同是一帮
的帮众,倒是不假。八人将十六坛酒送上船头后,躬身向令狐冲行礼,便即上马而去。令
狐冲笑道:“师父,这件事可真奇怪了,不知是谁跟弟子开这个玩笑,送了这许多坛酒来。”岳不群沉吟道:“莫非是田伯光?又莫非是不戒和尚?”令狐冲道:“不错,这两人
行事古里古怪,或许是他们也未可知。喂!桃谷六仙,有大批好酒在此,你们喝不喝?”
桃谷六仙笑道:“喝啊!喝啊!岂有不喝之理?”桃根仙、桃干仙二人捧起两坛酒来
,拍去泥封,倒在碗中,果然香气扑鼻。六人也不和令狐冲客气,便即骨嘟嘟的喝酒。令
狐冲也去倒了一碗,捧在岳不群面前,道:“师父,你请尝尝,这酒着实不错。”岳不群
微微皱眉,“嗯”的一声。劳德诺道:“师父,防人之心不可无。这酒不知是谁送来,焉
知酒中没有古怪。”岳不群点点头,道:“冲儿,还是小心些儿的好。”令狐冲一闻到醇
美的酒香,哪里还忍耐得住,笑道:“弟子已命不久长,这酒中有毒无毒,也没多大分别。”双手捧碗,几口喝了个干净,赞道:“好酒,好酒!”
只听得岸上也有人大声赞道:“好酒,好酒!”令狐冲举目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柳
树下有个衣衫褴褛的落魄书生,右手摇着一柄破扇,仰头用力嗅着从船上飘去的酒香,说
道:“果然是好酒!”令狐冲笑道:“这位兄台,你并没品尝,怎知此酒美恶?”那书生
道:“你一闻酒气,便该知道这是藏了六十二年的三锅头汾酒,岂有不好之理?”
令狐冲自得绿竹翁悉心指点,于酒道上的学问已着实不凡,早知这是六十年左右的三
锅头汾酒,但要辨出不多不少恰好是六十二年,却所难能,料想这书生多半是夸张其辞,
笑道:“兄台若是不嫌,便请过来喝几杯如何?”那书生摇头晃脑的道:“你我素不相识
,萍水相逢,一闻酒香,已是干扰,如何再敢叨兄美酒,那是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令
狐冲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闻兄之言,知是酒国前辈,在下正要请教,便请下舟
,不必客气。”那书生慢慢踱将过来,深深一揖,说道:“晚生姓祖,祖宗之祖。当年祖
逖闻鸡起舞,那便是晚生的远祖了。晚生双名千秋,千秋者,百岁千秋之意。不敢请教兄
台尊姓大名。”令狐冲道:“在下复姓令狐,单名一个冲字。”那祖千秋道:“姓得好,
姓得好,这名字也好!”一面说,一面从跳板走向船头。令狐冲微微一笑,心想:“我请
你喝酒,便甚么都好了。”当即斟了一碗酒,递给祖千秋,道:“请喝酒!”只见他五十
来岁年纪,焦黄面皮,一个酒糟鼻,双眼无神,疏疏落落的几根胡子,衣襟上一片油光,
两只手伸了出来,十根手指甲中都是黑黑的污泥。他身材瘦削,却挺着个大肚子。祖千秋
见令狐冲递过酒碗,却不便接,说道:“令狐兄虽有好酒,却无好器皿,可惜啊可惜。”
令狐冲道:“旅途之中,只有些粗碗粗盏,祖先生将就着喝些。”祖千秋摇头道:“万万
不可,万万不可。你对酒具如此马虎,于饮酒之道,显是未明其中三味。饮酒须得讲究酒
具,喝甚么酒,便用甚么酒杯。喝汾酒当用玉杯,唐人有诗云:‘玉碗盛来琥珀光。’可
见玉碗玉杯,能增酒色。”令狐冲道:“正是。”祖千秋指着一坛酒,说道:“这一坛关
外白酒,酒味是极好的,只可惜少了一股芳冽之气,最好是用犀角杯盛之而饮,那就醇美
无比,须知玉杯增酒之色,犀角杯增酒之香,古人诚不我欺。”令狐冲在洛阳听绿竹翁谈
论讲解,于天下美酒的来历、气味、酿酒之道、窖藏之法,已十知八九,但对酒具一道却
一窍不通,此刻听得祖千秋侃侃而谈,大有茅塞顿开之感。只听他又道:“至于饮葡萄酒
嘛,当然要用夜光杯了。古人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要知葡萄美
酒作艳红之色,我辈须眉男儿饮之,未免豪气不足。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之后,酒色便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