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12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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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芙蓉”、“鹤翔紫盖”那五招衡山神剑,却只知了个大概。莫大先生自然也未得师父详
加传授指点。岂知此刻竟会在别派一个年轻女子剑底显了出来。虽然岳灵珊那两招只得剑
形而未得其意,否则的话,莫大先生心神激荡之际,在第二招上便已落败。他好容易接过
了这两招,只见岳灵珊长剑晃动,正是一招“石廪书声”,跟着又是一招“天柱云气”。
那“天柱剑法”主要是从云雾中变化出来,极尽诡奇之能事,动向无定,不可捉摸。莫大
先生一见岳灵珊使出“天柱云气”,他见机极快,当即不架而走。所谓不架而走,那不过
说得好听,其实是打不过而逃跑。只是他剑法变化繁复,逃走之际,短剑东刺西削,使人
眼花缭乱,不知他已是在使三十六策中的上策。他知衡山五大神剑之中,除了“泉鸣芙蓉”、“鹤翔紫盖”、“石廪书声”、“天柱云气”之外,最厉害的一招叫做“雁回祝融”。衡山五高峰中,以祝融峰最高,这招“雁回祝融”,在衡山五神剑中也是最为精深。莫
大先生的师父当年说到这一招时,含糊其词,并说自己也不大清楚,如果岳灵珊再使出这
一招来,自己纵不丧命当场,那也非大大出丑不可。他脚下急闪,短剑急挥,心念急转:
“她虽学到了奇招,看来只会呆使,不会随机应便。说不得,只好冒险跟她拚上一拚,否
则莫大今后也不用再在江湖上混了。”
眼见岳灵珊脚步微一迟疑,知她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到底要追呢还是不追,莫大先
生暗叫:“惭愧!毕竟年轻人没见识。”岳灵珊以这招“天柱云气”逼得莫大先生转身而
逃,他虽然掩饰得高明,似乎未呈败象,但武功高明之士,人人都已见到他不敌而走的窘
态。倘若岳灵珊立时收剑行礼,说道:“莫师伯,承让!侄女得罪。”那么胜败便已分了。莫大先生何等身分地位,岂能败了一招之后,再转身与后辈女子缠斗?可是岳灵珊竟然
犹豫,实是莫大先生难得之极的良机。但见岳灵珊笑靥甫展,樱唇微张,正要说话,莫大
先生手中短剑嗡嗡作响,向她直扑过去。这几下急剑,乃是莫大先生毕生功力之所聚,剑
发琴音,光环乱转,霎时之间已将岳灵珊裹在一团剑光之中。岳灵珊一声惊呼,连退了几
步。莫大先生岂容她缓出手来,施展那招“雁回祝融”?他手中短剑越使越快,一套“百
变千幻云雾十三式”有如云卷雾涌,旁观者不由得目为之眩,若不是群雄觉得莫大先生颇
有以长凌幼、以男欺女之嫌,采声早已大作。
当岳灵珊使出“泉鸣芙蓉”等几招时,令狐冲更无怀疑,她这几路剑法,是从华山思
过崖后洞的石壁上学来的,寻思:“小师妹为甚么会到思过崖去?师父、师娘对她甚是疼
爱,当然不会罚她在这荒僻的危崖上静坐思过。就算她犯了甚么重大过失,师父、师娘也
不过严加斥责而已。思过崖与华山主峰相距不近,地形又极凶险,即令是一个寻常女弟子
,也不会罚她孤零零的去住在崖上。难道是林师弟被罚到崖上思过,小师妹每日去送饭送
茶,便像她从前待我那样吗?”想到此处,不由得心口一热。
又想:“林师弟沉默寡言,循规蹈矩,宛然便是一位‘小君子剑’。他正因此而得到
师父、师娘和小师妹的欢心,怎会犯错而被罚到崖上思过?不会,不会,决计不会。”猛
然想起:“难道小师妹……小师妹……”内心深处突然浮起一个念头,可是这念头太过荒
唐,刚浮入脑海,便即压下,一时心中恍恍惚惚,到底是个甚么念头,自己也不大清楚。
便在此时,只听得岳灵珊“啊”的一声惊呼,长剑脱手斜飞,左足一滑,仰跌在地。莫大
先生手中短剑伸出,指向她的左肩,笑道:“侄女请起,不用惊慌!”
突然间拍的一声响,莫大先生手中短剑断折,却是岳灵珊从地下拾起了两块圆石,左
手圆石砸在莫大先生剑上,那短剑剑身甚细,一砸之下,立即断成两截。跟着岳灵珊右手
的圆石向左急掷。莫大先生兵刃断折,吃了一惊,又见她将一块圆石向左掷出,左侧并无
旁人,此举甚是古怪,不明其意。蓦地里那圆石竟然飞了转来,撞在莫大先生右胸。砰的
一声,跟着喀喇几响,他胸口肋骨登时有数根撞断,一张口,鲜血直喷。这几下变幻莫测
,岳灵珊的动作又是快得甚奇,每一下却又干净利落,众人尽皆呆了。人人都看得分明,
莫大先生占了先机之后,不再进招,只说:“侄女请起,不用惊慌。”那原是长辈和晚辈
过招战胜后应有之义。可是岳灵珊拾起圆石所使的那两招,却实有鬼神莫测之机。令狐冲
却明白,岳灵珊这两招,正是当年魔教长老破解衡山剑法的绝招。不过石壁上所刻人形所
使的是一对铜锤。岳灵珊以圆石当铜锤使,要拆招久战,当然不行,但一招间掷出飞回,
只要练成了运力的巧劲,圆石与铜锤并无二致。
岳不群飞身入场,拍的一声响,打了岳灵珊一个耳光,喝道:“莫大师伯明明让你,
你何敢对他老人家无礼?”弯腰扶起莫大先生,说道:“莫兄,小女不知好歹,小弟当真
抱歉之至。尚请原谅。”莫大先生苦笑道:“将门虎女,果然不凡。”说了这两句话,又
是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衡山派两名弟子奔了出来,将他扶回。岳不群怒目向女儿瞪
了一眼,退在一旁。令狐冲见岳灵珊左边脸颊登时肿起,留下了五个手指印,足见她父亲
这一掌打得着实不轻。岳灵珊眼泪涔涔而下,可是嘴角微撇,神情颇为倔强。令狐冲便即
想起:“从前我和她同在华山,她有时顽皮,受到师父师娘的责骂,心中委屈,便是这么
一副又可怜又可爱的神气。那时我必千方百计的哄得她喜欢。小师妹最开心的,莫过于和
我比剑而胜,只不过我必须装得似模似样,似乎真的偶一疏忽而给她占了先机,决不能让
她看出是故意让她……”
想到这里,脑海中一个本来十分模糊的念头,突然之间,显得清晰异常:“她怎么会
到思过崖去?多半她是在婚前婚后,思念昔日我对她的深情,因而孤身来到崖上,缅怀旧
事。后洞的入口我本是用石子封砌好了的,若非在崖上长久逗留,不易发见。如此说来,
她在崖上所留时间不短,去了也不止一次。”转头向林平之瞥了一眼,寻思:“林师弟和
她新婚,该当喜气洋洋,心花怒放才是。为甚么他始终神色郁郁?小师妹给她父亲当众打
了一掌,他做丈夫的既不过去劝慰,也无关心之状,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他想岳灵珊为了挂念自己而到思过崖去追忆昔情,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测,可是他似
乎已迷迷惘惘的见到,岳灵珊如何在崖上泪如雨下,如何痛悔嫁错了林平之,如何为了辜
负自己的一片深情而伤心不已。一抬头,只见岳灵珊正在弯腰拾剑,泪水滴在青草之上,
一根青草因泪水的滴落而弯了下去,令狐冲胸口一陈冲动:“我当然要哄得她破涕为笑!”在他眼中看出来,这嵩山绝顶的封禅台侧,已成为华山的玉女峰,数千名江湖好汉,不
过是一棵棵树木,便只一个他刻骨相思、倾心而恋的意中人,为了受到父亲的责打而在哭
泣。他一生之中,曾哄过她无数次,今日怎可置之不理?他大踏步而出,说道:“小师…
…小……”随即想起,要哄得她喜欢,必须真打,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动,说道:“你胜
了泰山、衡山两派掌门人,剑法非同小可。我恒山派心下不服,你能以恒山派剑法,和我
较量较量么?”岳灵珊缓缓转身,一时却不抬头,似在思索甚么,过了好一会,这才慢慢
抬起头来,突然间脸上一红。令狐冲道:“岳先生本领虽高,但居然能尽通五岳剑派各派
剑法,我可难以相信。”岳灵珊抬起头来,说道:“你本来也不是恒山派的,今日为恒山
掌门,不是也精通了恒山派剑法吗?”脸颊上兀自留着泪水。令狐冲听她这几句话语气甚
和,颇有友善之意,心下喜不自胜,暗道:“我定要装得极像,不可让她瞧出来我是故意
容让。”说道:“‘精通’二字,可不敢说。但我已在恒山多时,恒山派剑法应当习练。
此刻我以恒山派剑法领教,你也当以恒山派剑法拆解。倘若所使剑法不是恒山一派,那么
虽胜亦败,你意下如何?”他已打定了主意,自己剑法比她高明得多,那是众所周知之事
,倘若假装落败,别人固然看得出,连岳灵珊也不会相信,只有斗到后来,自己突然在无
意之间,以一招“独孤九剑”或是华山派的剑法将她击败,那时虽然取胜,亦作败论,人
人不会怀疑。
岳灵珊道:“好,咱们便比划比划!”提起长剑,划了个半圈,斜斜向令狐冲刺去。
只听得恒山派一群女弟子中,同时响起了“咦”的一声。群雄之中便有不识得恒山派
剑法的,听得这些女弟子这声惊呼,而呼叫中显是充满了钦佩之意,也已即知岳灵珊这招
确是恒山剑法,而且招式着实不凡。
她所使的,正是思过崖后洞的招式,而这招式,却是令狐冲曾传过恒山派女弟子的。
令狐冲挥剑挡开。他知道恒山派剑法以圆转为形,绵密见长,每一招剑法中都隐含阴
柔之力,与人对敌之时,往往十招中有九招都是守势,只有一招才乘虚突袭。他与恒山派
弟子相处已久,又亲眼见过定静师太数次与敌人斗剑,这时施展出来的,招招成圆,余意
不尽,显然已深得恒山派剑法的精髓。方证大师、冲虚道长、丐帮帮主、左冷禅等人于恒
山剑法均熟识已久,眼见令狐冲并非恒山派出身,却将恒山剑法使得中规中矩,于极平凡
的招式之中暗蓄锋芒,深合恒山派武功“绵里藏针”的要诀,无不暗赞。他们都知数百年
来恒山门下均以女尼为主,出家人慈悲为本,女流之辈更不宜妄动刀剑,学武只是为了防
身。这“绵里藏针”诀,便如是暗藏钢针的一团棉絮。旁人倘若不加触犯,棉絮轻柔温软
,于人无忤,但若以手力捏,棉絮中所藏钢针便刺入手掌;刺入的深浅,并非决于钢针,
而决于手掌上使力的大小。使力小则受伤轻,使力大则受伤重。这武功要诀,本源便出于
佛家因果报应、业缘自作、善恶由心之意。
令狐冲学过“独孤九剑”后,于各式武功皆能明其要旨。他所使剑法原是重意不重招
,这时所使的恒山剑法,方位变化与原来招式颇有歧异,但恒山剑意却清清楚楚的显了出
来。各家高手虽然识得恒山剑法,但所知的只是大要,于细微曲折处的差异自是不知,是
以见到令狐冲的剑意,均想:“这少年身为恒山掌门,果然不是幸致!原来早得定闲、定
静诸师太的真传。”只有恒山派门下弟子仪和、仪清等人,才看出他所使招式与师传并不
相符。但招式虽异,于本门剑法的含意,却只有体会得更加深切。令狐冲和岳灵珊二人所
使的恒山派剑法,均是从思过崖后洞中学来,但令狐冲剑法根底比岳灵珊强得太多,加之
他与恒山派师徒相处日久,所知恒山派剑法的范围,自非岳灵珊所及。二人一交上剑,若
不是令狐冲故意相让,只在数招之间便即胜了。拆到三十余招后,岳灵珊从石壁上学来的
剑招已穷,只好从头再使。好在这套剑法精妙繁复,使动时圆转如意,一招与一招之间绝
少斧凿之痕,从第一招到三十六招,便如是一气呵成的一式大招。她剑招重复,除了令狐
冲也学过石壁剑法之外,谁也看不出来。
岳灵珊的剑招使得绵密,令狐冲依法与之拆解。两人所学剑招相同,俱是恒山派剑法
的精华,打来丝丝入扣,极是悦目动人。旁观群雄看得高兴,忍不住喝采。有人道:“令
狐冲是恒山派掌门,这路剑法使得如此精采,也没甚么希奇。岳家姑娘明明是华山派的,
怎么也会使恒山剑法?”有人道:“令狐冲本来也是岳先生的门下,还是华山派的大弟子
呢,否则他怎么也会这路剑法了?若不是岳先生一手亲授,两个人怎会拆解得这等合拍?”又有人道:“岳先生精通华山、泰山、衡山、恒山四派剑法,看来于嵩山剑法也必熟悉。这五岳派掌门人一席,那是非他莫属了。”另一人道:“那也不见得。嵩山左掌门的剑
法比岳先生高得多。武功之道,贵精不贵多,你就算于天下武功无所不会,通统都是三脚
猫,又有甚么用处?左掌门单是一路嵩山剑法,便能击败岳先生的五派剑法。”先一人道
:“你又怎么知道了,当真是大言不惭。”那人怒道:“甚么大言不惭?你有种,咱们便
来赌五十两银子。”先一人道:“甚么有种没种?咱们赌一百两。现银交易,输了赖的便
是恒山派门下。”那人道:“好,赌一百两!甚么恒山派门下?”先一人道:“那个赖的
,便是尼姑!”那人“呸”的一声,在地下吐了一口痰。这时岳灵珊出招越来越快,令狐
冲瞧着她婀娜的身形,想起昔日同在华山练剑的情景,渐渐的神思恍惚,不由得痴了,眼
见她一剑刺到,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