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12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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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比,咱们都中了他的毒计。”林平之道:“嘿,我明白了。劳兄盗去的辟邪剑谱,已给
岳不群做了手脚,因此左掌门和劳兄所使的辟邪剑法,有些不大对头。”
劳德诺咬牙切齿的道:“当年我混入华山派门下,原来岳不群一起始便即发觉,只是
不动声色,暗中留意我的作为。岳不群所录的辟邪剑谱上,所记的剑法虽妙,却都似是而
非,更缺了修习内功的法门。他故意将假剑谱让我盗去,使我恩师所习剑法不全。一到生
死决战之际,他引我恩师使此剑法,以真剑法对假剑法,自是手操胜券了。否则五岳派掌
门之位,如何能落入他手?”林平之叹了口气,道:“岳不群奸诈凶险,你我都堕入了他
的彀中。”劳德诺道:“我恩师十分明白事理,虽然给我坏了大事,却无一言一语责怪于
我,可是我做弟子的却于心何安?我便拚着上刀山、下油锅,也要杀了岳不群这奸贼,为
恩师报仇雪恨。”这几句话语气激愤,显得心中怨毒奇深。林平之嗯了一声。劳德诺又道
:“我恩师坏了双眼,此时隐居嵩山西峰。西峰上另有十来位坏了双目之人,都是给岳不
群与令狐冲害的。林兄弟随我去见我恩师,你是福州林家辟邪剑门的唯一传人,便是辟邪
剑门的掌门,我恩师自当以礼相待,好生相敬。你双目能够治愈,那是最好,否则和我恩
师隐居在一起,共谋报此大仇,岂不甚妙?”这番话只说得林平之怦然心动,心想自己双
目为毒液所染,自知复明无望,所谓治愈云云,不过是自欺自慰,自己和左冷禅都是失明
之人,同病相怜,敌忾同仇,原是再好不过,只是素知左冷禅手段厉害,突然对自己这样
好,必然另有所图,便道:“左掌门一番好意,在下却不知何以为报。劳兄是否可以先加
明示?”劳德诺哈哈一笑,说道:“林兄弟是明白人,大家以后同心合力,自当坦诚相告。我在岳不群那里取了一本不尽不实的剑谱去,累我师徒大上其当,心中自然不甘。我一
路上见到林兄弟大施神威,以奇妙无比的剑法杀木高峰,诛余沧海,青城小丑,望风披靡
,显是已得辟邪剑法真传,愚兄好生佩服,抑且艳羡得紧……”林平之已明其意,说道:
“劳兄之意,是要我将辟邪剑谱的真本取出来让贤师徒瞧瞧?”劳德诺道:“这是林兄弟
家传秘本,外人原不该妄窥。但今后咱们歃血结盟,合力扑杀岳不群。林兄弟倘若双目完
好,年轻力壮,自亦不惧于他。但以今日局面,却只有我恩师及愚兄都学到了辟邪剑法,
三人合力,才有诛杀岳不群的指望,林兄弟莫怪。”林平之心想:自己双目失明,实不知
何以自存,何况若不答应,劳德诺便即用强,杀了自己和岳灵珊二人,劳德诺此议倘是出
于真心,于己实利多于害,便道:“左掌门和劳兄愿与在下结盟,在下是高攀了。在下家
破人亡,失明残废,虽是由余沧海而起,但岳不群的阴谋亦是主因,要诛杀岳不群之心,
在下与贤师徒一般无异。你我既然结盟,这辟邪剑谱,在下何敢自秘,自当取出供贤师徒
参阅。”
劳德诺大喜,道:“林兄弟慷慨大量,我师徒得窥辟邪剑谱真诀,自是感激不尽,今
后林兄弟永远是我嵩山派上宾。你我情同手足,再也不分彼此。”林平之道:“多谢了。
在下随劳兄到得嵩山之后,立即便将剑谱真诀,尽数背了出来。”劳德诺道:“背了出来?”林平之道:“正是。劳兄有所不知,这剑谱真诀,本由我家曾祖远图公录于一件袈裟
之上。这件袈裟给岳不群盗了去,他才得窥我家剑法。后来阴错阳差,这袈裟又落在我手
中。小弟生怕岳不群发觉,将剑谱苦记背熟之后,立即将袈裟毁去。倘若将袈裟藏在身上
,有我这样一位贤妻相伴,姓林的焉能活到今日?”岳灵珊在旁听着,一直不语,听到他
如此讥讽,又哭了起来,泣道:“你……你……”
劳德诺在车中曾听到他夫妻对话,情知林平之所言非虚,便道:“如此甚好,咱们便
同回嵩山如何?”林平之道:“很好。”劳德诺道:“须当弃车乘马,改行小道,否则途
中撞上了岳不群,咱们可还不是他的对手。”他略略侧头,问岳灵珊道:“小师妹,你是
帮父亲呢?还是帮丈夫?”
岳灵珊收起了哭声,说道:“我是两不相帮!我……我是个苦命人,明日去落发出家
,爹爹也罢,丈夫也罢,从此不再见面了。”林平之冷冷的道:“你到恒山去出家为尼,
正是得其所在。”岳灵珊怒道:“林平之,当日你走投无路之时,若非我爹爹救你,你早
已死在木高峰的手下,焉能得有今日?就算我爹爹对你不起,我岳灵珊可没对你不起。你
说这话,那是甚么意思?”林平之道:“甚么意思?我是要向左掌门表明心迹。”声音极
是凶狠。突然之间,岳灵珊“啊”的一声惨呼。
令狐冲和盈盈同时叫道:“不好!”从高粱丛中跃了出来。令狐冲大叫:“林平之,
别害小师妹。”
劳德诺此刻最怕的,是岳不群和令狐冲二人,一听到令狐冲的声音,不由得魂飞天外
,当即抓住林平之的左臂,跃上青城弟子骑来的一匹马,双腿力挟,纵马狂奔。令狐冲挂
念岳灵珊的安危,不暇追敌,只见岳灵珊倒在大车的车夫座位上,胸口插了一柄长剑,探
她鼻息,已是奄奄一息。令狐冲大叫:“小师妹,小师妹。”岳灵珊道:“是……是大师
哥么?”令狐冲喜道:“是……是我。”伸手想去拔剑,盈盈忙伸手一格,道:“拔不得。”
令狐冲见那剑深入半尺,已成致命之伤,这一拔出来,立即令她气绝而死,眼见无救
,心中大恸,哭了出来,叫道:“小……小师妹!”岳灵珊道:“大师哥,你陪在我身边
,那很好。平弟……平弟,他去了吗?”令狐冲咬牙切齿,哭道:“你放心,我一定杀了
他,给你报仇。”岳灵珊道:“不,不!他眼睛看不见,你要杀他,他不能抵挡。我……
我……我要到妈妈那里去。”令狐冲道:“好,我送你去见师娘。”盈盈听她话声越来越
微,命在顷刻,不由得也流下泪来。
岳灵珊道:“大师哥,你一直待我很好,我……我对你不起。我……我就要死了。”
令狐冲垂泪道:“你不会死的,咱们能想法子治好你。”岳灵珊道:“我……我这里痛…
…痛得很。大师哥,我求你一件事,你……千万要答允我。”令狐冲握住她左手,道:“
你说,你说,我一定答允。”岳灵珊叹了口气,道:“你……你……不肯答允的……而且
……也太委屈了你……”声音越来越低,呼吸也越是微弱。令狐冲道:“我一定答允的,
你说好了。”岳灵珊道:“你说甚么?”令狐冲道:“我一定答允的,你要我办甚么事,
我一定给你办到。”岳灵珊道:“大师哥,我的丈夫……平弟……他……他……瞎了眼睛
……很是可怜……你知道么?”令狐冲道:“是,我知道。”岳灵珊道:“他在这世上,
孤苦伶仃,大家都欺侮……欺侮他。大师哥……我死了之后,请你尽力照顾他,别……别
让人欺侮了他……”
令狐冲一怔,万想不到林平之毒手杀妻,岳灵珊命在垂危,竟然还是不能忘情于他。
令狐冲此时恨不得将林平之抓来,将他千刀万剐,日后要饶了他性命,也是千难万难,如
何肯去照顾这负心的恶贼?
岳灵珊缓缓的道:“大师哥,平弟……平弟他不是真的要杀我……他怕我爹爹……他
要投靠左冷禅,只好……只好刺我一剑……”令狐冲怒道:“这等自私自利、忘恩负义的
恶贼,你……你还念着他?”岳灵珊道:“他……他不是存心杀我的,只不过……只不过
一时失手罢了。大师哥……我求求你,求求你照顾他……”月光斜照,映在她脸上,只见
她目光散乱无神,一对眸子浑不如平时的澄澈明亮,雪白的腮上溅着几滴鲜血,脸上全是
求恳的神色。令狐冲想起过去十余年中,和小师妹在华山各处携手共游,有时她要自己做
甚么事,脸上也曾露出过这般祈恳的神气,不论这些事多么艰难,多么违反自己的心愿,
可从来没拒却过她一次。她此刻的求恳之中,却又充满了哀伤,她明知自己顷刻间便要死
去,再也没机会向令狐冲要求甚么,这是最后一次的求恳,也是最迫切的一次求恳。霎时
之间,令狐冲胸中热血上涌,明知只要一答允,今后不但受累无穷,而且要强迫自己做许
多绝不愿做之事,但眼见岳灵珊这等哀恳的神色和语气,当即点头道:“是了,我答允便
是,你放心好了。”
盈盈在旁听了,忍不住插嘴道:“你……你怎可答允?”岳灵珊紧紧握着令狐冲的手
,道:“大师哥,多……多谢你……我……我这可放心……放心了。”她眼中忽然发出光
彩,嘴角边露出微笑,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令狐冲见到她这等神情,心想:“能见到她
这般开心,不论多大的艰难困苦,也值得为她抵受。”
忽然之间,岳灵珊轻轻唱起歌来。令狐冲胸口如受重击,听她唱的正是福建山歌,听
到她口中吐出了“姊妹,上山采茶去”的曲调,那是林平之教她的福建山歌。当日在思过
崖上心痛如绞,便是为了听到她口唱这山歌。她这时又唱了起来,自是想着当日与林平之
在华山两情相悦的甜蜜时光。她歌声越来越低,渐渐松开了抓着令狐冲的手,终于手掌一
张,慢慢闭上了眼睛。歌声止歇,也停住了呼吸。令狐冲心中一沉,似乎整个世界忽然间
都死了,想要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来。他伸出双手,将岳灵珊的身子抱了起来,轻轻叫
道:“小师妹,小师妹,你别怕!我抱你到你妈妈那里去,没有人再欺侮你了。”
盈盈见到他背上殷红一片,显是伤口破裂,鲜血不住渗出,衣衫上的血迹越来越大,
但当此情景,又不知如何劝他才好。令狐冲抱着岳灵珊的尸身,昏昏沉沉的迈出了十余步
,口中只说:“小师妹,你别怕,别怕!我抱你去见师娘。”突然间双膝一软,扑地摔倒
,就此人事不知了。迷糊之中,耳际听到几下丁冬、丁冬的清脆琴声,跟着琴声宛转往复
,曲调甚是熟习,听着说不出的受用。他只觉全身没半点力气,连眼皮也不想睁开,只盼
永远永远听着这琴声不断。琴声果然绝不停歇的响了下去,听得一会,令狐冲迷迷糊糊的
又睡着了。待得二次醒转,耳中仍是这清幽的琴声,鼻中更闻到芬芳的花香。他慢慢睁开
眼来,触眼尽是花朵,红花、白花、黄花、紫花,堆满眼前,心想:“这是甚么地方?”
听得琴声几个转折,正是盈盈常奏的《清心普善咒》,侧过头来,见到盈盈的背影,她坐
在地下,正自抚琴。他渐渐看清楚了置身之所,似乎是在一个山洞之中,阳光从洞口射进
来,自己躺在一堆柔软的草上。令狐冲想要坐起,身下所垫的青草簌簌作声。琴声嘎然而
止,盈盈回过头来,满脸都是喜色。她慢慢走到令狐冲身畔坐下,凝望着他,脸上爱怜横
溢。
刹那之间,令狐冲心中充满了幸福之感,知道自己为岳灵珊惨死而晕了过去,盈盈将
自己救到这山洞中,心中突然又是一阵难过,但逐渐逐渐,从盈盈的眼神中感到了无比温
馨。两人脉脉相对,良久无语。
令狐冲伸出左手,轻轻抚摸盈盈的手背,忽然间从花香之中,闻到一些烤肉的香气。
盈盈拿起一根树枝,树枝上穿着一串烤熟了的青蛙,微笑道:“又是焦的!”令狐冲大笑
了起来。两人都想到了那日在溪边捉蛙烧烤的情景。两次吃蛙,中间已经过了无数变故,
但终究两人还是相聚在一起。令狐冲笑了几声,心中一酸,又掉下泪来。盈盈扶着他坐了
起来,指着山外一个新坟,低声道:“岳姑娘便葬在那里。”令狐冲含泪道:“多……多
谢你了。”盈盈缓缓摇了摇头,道:“不用多谢。各人有各人的缘份,也各有各的业报。”令狐冲心下暗感歉仄,说道:“盈盈,我对小师妹始终不能忘情,盼你不要见怪。”盈
盈道:“我自然不会怪你。如果你当真是个浮滑男子,负心薄幸,我也不会这样看重你了。”低声道:“我开始……开始对你倾心,便因在洛阳绿竹巷中,隔着竹帘,你跟我说怎
样恋慕你的小师妹。岳姑娘原是个好姑娘,她……她便是和你无缘。如果你不是从小和她
一块儿长大,多半她一见你之后,便会喜欢你的。”令狐冲沉思半晌,摇了摇头,道:“
不会的。小师妹崇仰我师父,她喜欢的男子,要像她爹爹那样端庄严肃,沉默寡言。我只
是她的游伴,她从来……从来不尊重我。”盈盈道:“或许你说得对。正好林平之就像你
师父一样,一本正经,却满肚子都是机心。”令狐冲叹了口气,道:“小师妹临死之前,
还不信林平之是真的要杀她,还是对他全心相爱,那……那也很好。她并不是伤心而死。
我想过去看看她的坟。”盈盈扶着他手臂,走出山洞。令狐冲见那坟虽以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