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12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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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 第四十章 曲谐
令狐冲大醉下峰,直至午夜方醒。酒醒后,始知身在旷野之中,恒山群弟子远远坐着
守卫。令狐冲头痛欲裂,想起自今而后,只怕和盈盈再无相见之期,不由得心下大痛。一
行人来到恒山见性峰上,向定闲、定静、定逸三位师太的灵位祭告大仇已报。众人料想日
月教旦夕间便来攻山,一战之后,恒山派必定覆灭,好在胜负之数,早已预知,众人反而
放宽胸怀,无所担心。不戒夫妇、仪琳、田伯光等四人在华山脚下便已和众人相会,一齐
来到恒山。众人均想,就算勤练武功,也不过多杀得几名日月教的教众,于事毫无补益,
大家索性连剑法也不练了。虔诚之人每日里勤念经文,余人满山游玩。恒山派本来戒律精
严,朝课晚课,丝毫无怠,这些日子中却得轻松自在一番。
过得数日,见性峰上忽然来了十名僧人,为首的是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令狐冲正在
主庵中自斟自饮,击桌唱歌,自得其乐,忽听方证大师到来,不由得又惊又喜,忙抢出相
迎。方证大师见他赤着双脚,鞋子也来不及穿,满脸酒气,微笑道:“古人倒履迎宾,总
还记得穿鞋。令狐掌门不履相迎,待客之诚,更胜古人了。”
令狐冲躬身行礼,说道:“方丈大师光降,令狐冲不曾远迎,实深惶恐。方生大师也
来了。”方生微微一笑。令狐冲见其余八名僧人都是白须飘动,叩问法号,均是少林寺“
方”字辈的高僧。令狐冲将众位高僧迎入庵中,在蒲团上就座。这主庵本是定闲师太清修
之所,向来一尘不染,自从令狐冲入居后,满屋都是酒坛、酒碗,乱七八糟,令狐冲脸上
一红,说道:“小子无状,众位大师勿怪。”
方证微笑道:“老僧今日拜山,乃为商量要事而来,令狐掌门不必客气。”顿了一顿
,说道:“听说令狐掌门为了维护恒山一派,不受日月教副教主之位,固将性命置之度外
,更甘愿割舍任大小姐这等生死同心的爱侣,武林同道,无不钦仰。”令狐冲一怔,心想
:“我不愿为了恒山一派而牵累武林同道,不许本派弟子泄漏此事,以免少林、武当诸派
来援,大动干戈,多所杀伤。不料方证大师还是得到了讯息。”说道:“大师谬赞,令人
好生惭愧。晚辈和日月教任教主之间,恩怨纠葛甚多,说之不尽。有负任大小姐恩义,事
出无奈,大师不加责备,反加奖勉,晚辈万万不敢当。”
方证大师道:“任教主要率众来和贵派为难。今日嵩山、泰山、衡山、华山四派俱已
式微,恒山一派别无外援,令狐掌门却不遣人来敝寺传讯,莫非当我少林派僧众是贪生怕
死、不顾武林义气之辈?”令狐冲站起说道:“决计不敢。当年晚辈不自检点,和日月教
首脑人物结交,此后种种祸事,皆由此起。晚辈自思一人作事一人当,连累恒山全派,已
然心中不安,如何再敢惊动大师和冲虚道长?倘若少林、武当两派仗义来援,损折人手,
晚辈之罪,可万死莫赎了。”
方证微笑道:“令狐掌门此言差矣。魔教要毁我少林、武当与五岳剑派,百余年前便
已存此心,其时老衲都未出世,和令狐掌门又有何干?”令狐冲点头道:“先师昔日常加
教诲,自来正邪不两立,魔教和我正教各派连年相斗,仇怨极重。晚辈识浅,只道双方各
让一步,便可化解,殊不知任教主与晚辈渊源虽深,到头来终于仍须兵戎相见。”
方证道:“你说双方各让一步,便可化解,这句话本来是不错的。日月教和我正教各
派连年相斗,其实也不是有甚么非拚个你死我活的原因,只是双方首领都想独霸武林,意
欲诛灭对方。那日老衲与冲虚道长、令狐掌门三人在悬空寺中晤谈,深以嵩山左掌门混一
五岳剑派为忧,便是怕他这独霸武林的野心。”说着叹了口长气,缓缓的道:“听说日月
教教主有句话,说甚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既存此心,武林中如何更有宁日?江湖
上各帮各派宗旨行事,大相径庭。一统江湖,万不可能。”令狐冲深然其说,点头道:“
方丈大师说得甚是。”方证道:“任教主既说一个月之内,要将恒山之上杀得鸡犬不留。
他言出如山,决无更改。现下少林、武当、昆仑、峨嵋、崆峒各派的好手,都已聚集在恒
山脚下了。”令狐冲吃了一惊,“啊”的一声,跳起身来,说道:“有这等事?诸派前辈
来援,晚辈蒙然不知,当真该死之极。”恒山派既知魔教一旦来攻,人人均无幸理,甚么
放哨、守御等等尽属枉费力气,是以将山下的哨岗也早都撤了。令狐冲又道:“请诸位大
师在山上休息,晚辈率领本门弟子,下山迎接。”方证摇头道:“此番各派同舟共济,携
手抗敌,这等客套也都不必了,大伙儿一切都已有安排。”
令狐冲应道:“是。”又问:“不知方丈大师何以得知日月教要攻恒山?”方证道:
“老衲接到一位前辈的传书,方才得悉。”令狐冲道:“前辈?”心想方证大师在武林中
辈份极高,如何更有人是他的前辈。方证微微一笑,道:“这位前辈,是华山派的名宿,
曾经教过令狐掌门剑法的。”
令狐冲大喜,叫道:“风太师叔!”方证道:“正是风前辈。这位风前辈派了六位朋
友到少林寺来,示知令狐掌门当日在朝阳峰上的言行。这六位朋友说话有点缠夹不清,不
免有些罗唆,又喜互相争辩,但说了几个时辰,老衲耐心听着,到后来终于也明白了。”
说到这里,忍不住微笑。令狐冲笑道:“是桃谷六仙?”方证笑道:“正是桃谷六仙。”
令狐冲喜道:“晚辈到了华山后,便想去拜见风太师叔,但诸种事端,纷至沓来,直至下
山,始终没能去向他老人家磕头。想不到他老人家暗中都知道了。”
方证道:“这位风前辈行事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他老人家既在华山隐居,日月教在华
山肆无忌惮的横行,他老人家岂能置之不理?桃谷六仙在华山胡闹,便给风老前辈擒住了
,关了几天,后来就命他们到少林寺来传书。”
令狐冲心想:“桃谷六仙给风太师叔擒住,这件事他们一定是隐瞒不说的,但东拉西
扯之际,终究免不了露出口风。”说道:“不知风太师叔要咱们怎么办?”
方证道:“风老前辈的话说得很是谦冲,只说听到有这么一回事,特地命人通知老衲
,又说令狐掌门是他老人家心爱的弟子,这番在朝阳峰上力拒魔教之邀,他老人家瞧着很
是欢喜,要老衲推爱照顾。其实令狐掌门武功远胜老衲,‘照顾’二字,他老人家言重了。”
令狐冲心下感激,躬身道:“方丈大师照顾晚辈,早已非止一次。”方证道:“不敢
当。老衲既知此事,别说风老前辈有命,自当遵从,单凭着贵我两派的渊源,令狐掌门与
老衲的交情,也不能袖手。何况此事关涉各派的生死存亡,魔教毁了恒山之后,难道能放
过少林、武当各派?因此立即发出书信,通知各派,集齐恒山,共与魔教决一死战。”
令狐冲那日自华山朝阳峰下来,便已然心灰意懒,眼见日月教这等声势,恒山派决非
其敌,只等任我行那一日率众来攻,恒山派上下奋力抵抗,一齐战死便是。虽然也有人献
议向少林、武当诸派求救,但令狐冲只问得一句:“就算少林、武当两派一齐来救,能挡
得住魔教吗?”献议之人便即哑口无言。令狐冲又道:“既然无法救得恒山,又何必累得
少林、武当徒然损折不少高手?”在他内心,又实在不愿和任我行、向问天等人相斗,和
盈盈共结连理之望既绝,不知不觉间便生自暴自弃之念,只觉活在世上索然无味,还不如
早早死了的干净。此刻见方证等受了风清扬之托,大举来援,精神为之一振,但真要和日
月教中这些人拚死相斗,却还是提不起兴致。方证又道:“令狐掌门,出家人慈悲为怀,
老衲决不是好勇斗狠之徒。此事如能善罢,自然再好也没有,但咱们让一步,任教主进一
步。今日之事,并不是咱们不肯让,而是任教主非将我正教各派尽数诛灭不可。除非咱们
人人向他磕头,高呼‘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阿弥陀佛!’”他在“圣教主千秋万
载,一统江湖”的十一字之下,加上一句“阿弥陀佛”,听来十分滑稽,令狐冲不禁笑了
出来,说道:“正是。晚辈只要一听到甚么‘圣教主’,甚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全身便起鸡皮疙瘩。晚辈喝酒三十碗不醉,多听得几句‘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忍不住
头晕眼花,当场便会醉倒。”方证微微一笑,道:“他们日月教这种咒语,当真厉害得紧。”顿了一顿,又道:“风前辈在朝阳峰上,见到令狐掌门头晕眼花的情景,特命桃谷六
仙带来一篇内功口诀,要老衲代传令狐掌门。桃谷六仙说话夹缠不清,口授内功秘诀,倒
是条理分明,十分难得,想必是风前辈硬逼他们六兄弟背熟了的。便请令狐掌门带路,赴
内堂传授口诀。”令狐冲恭恭敬敬的领着方证大师来到一间静室之中。这是风清扬命方证
代传口诀,犹如太师叔本人亲临一般,当即向方证跪了下去,说道:“风太师叔待弟子恩
德如山。”方证也不谦让,受了他跪拜,说道:“风前辈对令狐掌门期望极厚,盼你依照
口诀,勤加修习。”令狐冲道:“是,弟子遵命。”当下方证将口诀一句句的缓缓念了出
来,令狐冲用心记诵。这口诀也不甚长,前后只一千余字。方证一遍念毕,要令狐冲心中
暗记,过了一会,又念了一遍。前后一共念了五次,令狐冲从头背诵,记忆无误。
方证道:“风前辈所传这内功心法,虽只寥寥千余字,却是博大精深,非同小可。咱
们叨在知交,恕老衲直言。令狐掌门剑术虽精,于内功一道,却似乎并不擅长。”令狐冲
道:“晚辈于内功所知只是皮毛,大师不弃,还请多加指点。”方证点头道:“风前辈这
内功心法,和少林派内功自是颇为不同,但天下武功殊途同归,其中根本要旨,亦无大别。令狐掌门若不嫌老衲多事,便由老衲试加解释。”
令狐冲知他是当今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高人,得他指点,无异是风太师叔亲授,风太师
叔所以托他传授,当然亦因他内功精深之故,忙躬身道:“晚辈恭聆大师教诲。”方证道
:“不敢当!”当下将那内功心法一句句的详加剖析,又指点种种呼吸、运气、吐纳、搬
运之法。令狐冲背那口诀,本来只是强记,经方证大师这么一加剖析,这才知每一句口诀
之中,都包含着无数精奥的道理。
令狐冲悟性原来极高,但这些内功的精要每一句都足供他思索半天,好在方证大师不
厌其详的细加说明,令他登时窥见了武学中另一个从未涉足的奇妙境界。他叹了口气,说
道:“方丈大师,晚辈这些年来在江湖上大胆妄为,实因不知自己浅薄,思之实为汗颜。
虽然晚辈命不久长,无法修习风太师叔所传的精妙内功。但古人好像有一句话,说甚么只
要早上听见大道理,就算晚上死了也不打紧,是不是这样说的?”方证道:“朝闻道,夕
死可矣!”令狐冲道:“是了,便是这句话,我听师父说过的。今日得聆大师指点,真如
瞎子开了眼一般,就算更无日子修练,也是一样的欢喜。”
方证道:“我正教各派俱已聚集在恒山左近,把守各处要道,待得魔教来攻,大伙儿
和之周旋,也未必会输。令狐掌门何必如此气短?这内功心法自非数年之间所能练成,但
练一日有一日的好处,练一时有一时的好处。这几日左右无事,令狐掌门不妨便练了起来。乘着老衲在贵山打扰,正好共同参研。”令狐冲道:“大师盛情,晚辈感激不尽。”方
证道:“这当儿只怕冲虚道兄也已到了,咱们出去瞧瞧如何?”令狐冲忙站起身来,说道
:“原来冲虚道长大驾到来,当真怠慢。”当下和方证大师二人回到外堂,只见佛堂中已
点了烛火。二人这番传功,足足花了三个多时辰,天色早已黑了。只见三个老道坐在蒲团
之上,正和方生大师等说话,其中一人便是冲虚道人。三道见方证和令狐冲出来,一齐起
立。令狐冲拜了下去,说道:“恒山有难,承诸位道长千里来援,敝派上下,实不知何以
为报。”冲虚道人忙即扶起,笑道:“老道来了好一会啦,得知方丈大师正和小兄弟在内
室参研内功精义,不敢打扰。小兄弟学得了精妙内功,现买现卖,待任我行上来,便在他
身上使使,教他大吃一惊。”令狐冲道:“这内功心法博大精深,晚辈数日之间,哪里学
得会?听说峨嵋、昆仑、崆峒诸派的前辈,也都到了,该当请上山来,共议大计才是。不
知众位前辈以为如何?”冲虚道:“他们躲得极是隐秘,以防为任老魔头手下的探子所知
,若请大伙儿上山,只怕泄漏了消息。我们上山来时,也都是化装了的,否则贵派子弟怎
地不先来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