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1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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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的炕上睡着了。到得傍晚,徐天宏忽然胡言乱语起来,周绮在他额角一摸,烧得烫手,想
是伤口化脓。她知道这情形十分凶险,可是束手无策,不知怎么办好,心中一急,也不知是
生徐天宏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举刀在地上乱剁,剁了一会,伏在炕上哭了起来。那老婆
婆又是可怜又是害怕,也不敢来劝。周绮哭了一会,问道:“镇上有大夫吗?”老婆婆道:
“有,有,曹司朋大夫的本事是最好的了,不过他架子很大,向来不肯到我们这种乡下地方
来看病。我儿子伤重,老婆子和媳妇向他磕了十七八个响头,他也不肯来瞧……”周绮不等
她说完,抹了抹眼泪,便道:“我这就去请。我……哥哥在这里,你瞧着他些。”老婆婆
道:“姑娘你放心,唉,那大夫是不肯来的。”
周绮不再理她,将单刀藏在马鞍之旁,骑了马一口气奔到文光镇上,天已入夜,经过一
家小酒店,一阵阵酒香送将出来,不由得酒瘾大起,心道:“先请医生把他的伤治好再说,
酒嘛,将来还怕没得喝么?”见迎面来了一个小厮,问明了曹司朋大夫的住处,径向他家奔
去。
到得曹家,打了半天门,才有个家人出来,大剌剌地问:“天都黑了,□嘭山响的打门
干么?报丧吗?”周绮一听大怒,但想既然是来求人,不便马上发作,忍气道:“来请曹大
夫去瞧病。”那家人道:“不在家。”也不多话,转身就要关门。周绮急了,一把拉住他手
臂,提出门来,拔出单刀,说道:“他在不在家?”那人吓得魂不附体,颤声道:“真
的……真的不在家。“周绮道:“到哪里去啦?快说。“那家人道:“到小玫瑰那里去
了。”周绮将刀在他脸上一擦,喝道:“小玫瑰是甚么东西?在哪里?”那家人道:“小玫
瑰是个人。”周绮道:“胡说!哪有好端端的人叫小玫瑰的?”那家人急了,道:“大……
王……姑娘。小玫瑰是个婊子。”周绮怒道:“婊子是坏人,到她家里去干么?”那家人心
想这姑娘强凶霸道,可是世事一窍不通,想笑又不敢笑,只得不言语了。周绮怒道:“我问
你。怎么不说话?”那家人道:“她是我们老爷的相好。”周绮才恍然大悟,呸了一声道:
“快领我去,别再罗唆啦!”那家人心想:“我几时罗唆过啦,都是你在瞎扯。”但冷冰冰
的刀子架在颈里,不敢不依。两人来到一家小户人家门口,那家人道:“这就是了。”周绮
道:”你打门,叫大夫出来。”那家人只得依言打门,鸨婆出来开门。那家人道:“有人要
我们老爷瞧病,我说老爷没空,她不信,把我逼着来啦。”那鸨婆白了他一眼,拍的一声把
门关了。周绮站在后面,抢上拦阻已然不及,在门上擂鼓价一阵猛敲,里面声息全无,心中
大怒,在那家人背上踢了一脚,喝道:“快滚,别在姑娘眼前惹气。”那家人被她踢了个狗
吃屎,口里唠唠叨叨的爬起来走了。周绮待他走远,纵身跳进院子,见一间房子纸窗中透出
灯光,轻轻走过去伏下身来,只听得两个男人的声音在说话,心中一喜,怕的是那大夫在跟
婊子鬼混,可就不知如何是好了。用手指沾了唾沫,湿破窗纸,附眼一张,见房里两个男子
躺在一张睡榻上说话。一个身材粗壮,另一个是瘦长条子,一个妖艳的女子在给那瘦子捶
腿。
周绮正想喝问:“哪一个是曹司朋,快出来!”只见那壮汉把手一挥。她一怔,那女子
站了起来,笑道:“哥儿俩又要商量甚么害人的花样啦,给儿孙积积德吧,回头别生个没屁
眼的小子。”那壮汉笑喝:“放你娘的臭屁。”那女子笑着走了出来,把门带上,转到内堂
去了。周绮心想:“敢情这女子就是小玫瑰,真不要脸。不过她话还说得在理。”
只见那壮汉拿了四只元宝出来,放在桌上,说道:“曹老哥,这里是二百两银子,咱们
是老交易,老价钱。”那瘦子道:“唐六爷,这几天大军过境,你六爷供应军粮,又要大大
发一笔财啦。”周绮一听又喜又怒,喜的是那糖里砒霜竟在此地,不必另行去找,多费一番
手脚,怒的是大军害得她吃了这许多苦头,原来此人还帮害人的大军办事。
那壮汉道:“那些泥腿子刁钻得很,你道他们肯乖乖的缴粮出来么?这几天我东催西
迫,人都累死啦。”那瘦子笑道:“这两包药你拿回去,有的你乐的啦。这包红纸包的给那
娘儿吃,不上一顿饭功夫,她就人事不知,你爱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这可用不着兄弟教了
吧?”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那瘦子又道:“这包黑纸包的给那男人服,你只说给他医伤,
吃后不久,他就伤口流血而死。别人只道他创口破裂,谁也疑心不到你身上。你说兄弟这着
棋怎么样?”那壮汉连说:“高明,高明。”那瘦子道:“六爷,你人财两得,酬劳兄弟二
百两银子,似乎少一点吧?”那壮汉道:“曹老哥,咱们自己哥儿,明人不说暗话,那雌儿
相貌的确标致。她穿了男装,我已经按捺不住啦,后来瞧出来她是女子扮的,嘿嘿,送到嘴
边的肥肉不食,人家不骂我唐六祖宗十八代没积阴功么?那个男的,真的没多少油水,只是
他们两人一路,我要了那雌儿,总不能让那男的再活着。”那瘦子道:“你不是说他有一枝
金子打的笛子?单是这枝笛子,也总有几斤重吧?”那壮汉道:“好啦,好啦,我再添你五
十两。”又拿出一只元宝来。
周绮越听越怒,一脚踢开房门,直抢进去。那壮汉叫声“啊哟”,飞脚踢她握刀的手
腕。周绮单刀翻处,顺手将他右脚剁了下来,跟着一刀,刺进心窝。
那瘦子在一旁吓得呆了,全身发抖,牙齿互击,格格作响。周绮拔出刀来,在死尸上拭
干血渍,左手抓住瘦子胸口衣服,喝道:“你就是曹司朋么?”那瘦子双膝一曲,跪倒在
地,说道:“求……姑娘………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周绮道:“谁要你的性命?起
来。”曹司朋颤巍巍的站起,双膝发软,站立不稳,又要跪下。周绮将桌上五只元宝和两包
药都放在怀里,说道:“出去。”曹司朋不知她用意,只得慢慢走出房门,开了大门。鸨婆
听见声音,在里面问:“谁呀?”曹司朋不敢做声。周绮叫他去牵了自己坐骑,两人上马驰
出镇去。
周绮拉住他坐骑的缰绳,喝道:“你只要叫一声,我就剁你的狗头。”曹司朋连说:
“不敢。”周绮怒道:“你说我不敢剁?我偏偏剁给你看。”说着拔出刀来。曹司朋忙道:
“不,不,不是姑娘不敢剁,是……是小的不敢叫。”周绮一笑,还刀入鞘,心道:“我还
真不敢剁你的狗头呢,否则谁来给他治病?”不到一个时辰,两人已来到那老妇家。周绮走
到徐天宏炕前,见他昏昏沉沉的,烛光下但见满脸通红,想是烧得厉害。周绮一把将曹司朋
揪过,说道:“我这位……哥哥受了伤,你快给他医好。”曹司朋一听是叫他治病,这才放
下了几分惊疑忧急之心,瞧了徐天宏的脸色,诊了脉,将他肩上的布条解下,看了伤口,摇
了几下头,说道:“这位爷现在血气甚亏,虚火上冲……”周绮道:“谁跟你说这一套,你
快给他治好,不治好,你休想离开。”曹司朋道:“我去镇上拿药,没药也是枉然。”这时
徐天宏宁定了些,听着他二人说话。周绮道:“哼,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你开药方,我去
赎药。”曹司朋无可奈何,道:“那么请姑娘拿纸笔来,我来开方。”
可是在这贫家山野之居,哪里来纸笔?周绮皱起了眉头,无计可施。曹司朋颇为得意,
说道:“这位爷的病耽搁不起,还是让我回镇取药最好。”徐天宏道:“妹子,你拿一条细
柴烧成炭,写在粗纸上就行了,再不然写在木板上也成。”周绮喜道:“究竟还是你花头
多。”依言烧了一条炭,老婆婆找出一张拜菩萨的黄表纸来。曹司朋只得开了方子。
周绮等他写完,找了条草绳将他双手反剪缚住,双脚也捆住了,放在炕边,再将徐天宏
的单刀放在他枕边,对老婆婆道:“我到镇上赎药,这狗大夫要是想逃,你就叫醒我哥哥,
先把他砍死再说。”周绮又骑马到了镇上,找到药材店,叫开门配了十多帖药,总共是一两
三钱银子,一摸囊中,适才取来的五只元宝留在老婆婆家里桌上,匆忙之中没带出来,说
道:“赊一赊,回来给钱。”店伙大急,叫道:“姑娘,不行啊,你……你不是本地人,小
店本钱短缺……”周绮怒道:“这药算是我借的,成不成?将来你也生这病,我拿来还
你。”店伙道:“这是医治刀伤的药,小的……小的不跟人打架。”周绮怒道:“你不会给
刀砍伤?哼,说这样的满话!”刷的一声,拔出单刀,喝道:“我便砍你一刀,瞧你受不受
伤?”店伙见了明晃晃的钢刀,双腿一软,坐倒在地,随即钻入了柜台之下。周绮是富家小
姐,与骆冰不同,今日强赊硬借,却是生平第一次,心中好生过意不去。取药上马,天色渐
亮,见街上乡勇来往巡查,想是糖里砒霜被杀之事已经发觉。她缩在街角,待巡查队过去,
才放马奔驰,回到老妇家时天已大明,忙和老婆婆合力把药煎好,盛在一只粗碗里,拿到徐
天宏炕边,推醒他喝药。徐天宏见她满脸汗水煤灰,头发上又是柴又是草,想到她出身富
家,从未做过这些烧火煮汤之事,心中十分感激,忙坐起来把碗接过,心念一动,将药碗递
到曹司朋口边,说道:“你喝两口。”曹司朋稍一迟疑,周绮已明白徐天宏之意,连说:
“对对,要他先喝,你不知道这人可有多坏。”曹司朋只得张嘴喝了两口。徐天宏道:“妹
子,你歇歇吧,这药过一会再喝。”周绮道:“干么?”徐天宏道:“瞧他死不死。”周绮
道:“对啦,要是他死了,这药就不能喝。”将油灯放在曹司朋脸旁,一双乌溜溜的大眼一
眨不眨的瞧着他,看他到底死也不死。
曹司朋苦笑道:“医生有割股之心,哪会害人?”周绮怒道:“你和糖里砒霜鬼鬼祟祟
的商量,要害人家姑娘,谋人家的金笛子,都给我听见啦。还说得嘴硬?”徐天宏一听金笛
子,忙问原因。周绮将听到的话说了一遍,并说已将那糖里砒霜杀了。她说到这里,忙出去
告诉老婆婆,说已替他儿子媳妇报仇雪恨。那老婆婆眼泪鼻涕,又哭又谢,不住念佛。徐天
宏等周绮回进来,问曹司朋道:“那拿金笛子的是怎样一个人?女扮男装的又是谁?”周绮
拔出单刀,在一旁威吓:“你不说个明明白白,我一刀先搠死你。”
曹司朋害怕之极,说道:“小……小人照说就是……昨天唐六爷来找我,说他家里有两
个人来借宿,一个身受重伤,另一个是美貌少年。他本来不肯收留,但见这少年标致得出
奇,就留他们住了一宿,后来听这少年说话细声细气,举止神情都像是女子,又不肯和那男
子同住一房,所以断定是女扮男装的。”周绮道:“于是他就来向你买药了?”曹司朋道:
“小人该死。”徐天宏道:”那男的是甚么样子?”曹司朋道:“唐六爷叫我去瞧过,他大
约二十三四岁,文士打扮,身上受了七八处刀伤棍伤。”徐天宏道:“伤得厉害吗?”曹司
朋道:“伤是很重,不过都是外伤,也不是伤在致命之处。”
徐天宏见再问不出甚么道理来,伸手端药要喝,手上无力,不住颤抖,将药泼了些出
来。周绮看不过眼,将药碗接过,放在他嘴边。徐天宏就着她手里喝了,道:“多谢。”曹
司朋瞧在眼里:心想:“这两个男女强盗不是兄妹,哪有哥哥向妹子说‘多谢’的?”徐天
宏喝了药后,睡了一觉,出了一身大汗,傍晚又喝了一碗。这曹司朋人品虽坏,医道却颇高
明,居然药到病除。再过一天,徐天宏好了大半,已能走下炕来。
又过了一日,徐天宏自忖已能勉强骑马上路,对周绮道:“那拿金笛子的是我十四弟,
不知怎么会投在恶霸家里。那恶霸虽已被你杀死,想无人碍,但我总不放心,今夜咱们去探
一探。你瞧怎样?”周绮道:“他是你十四弟?”徐天宏道:“他到你庄上来过的,你也见
过,就是我们总舵主派他第一个出去打探消息的那人。”周绮道:“喂。早知是他,将他接
到这来,和你一起养伤,倒也很好。”徐天宏笑了笑。过了一会,沉吟道:“那女扮男装的
却又是谁?”到得傍晚,周绮将两只元宝送给老婆婆,她千恩万谢的收了。周绮将曹司朋一
把提起,手起刀落,将他一只右耳割了下来,喝道:“你把我哥哥医好,才饶你一条狗命,
以后再见到你为非作歹,嘿嘿,那糖里砒霜就是榜样。我一刀刺进你心窝子里。”曹司朋按
住创口,连说:“不敢。”周绮怒道:“你说我不敢?”曹司朋道:“不,不,不是姑娘不
敢,是……是小的不敢。”徐天宏道:“咱们过三个月还要回来,那时再来拜访曹大夫。”
曹司朋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