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1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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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佳地。”过了星星峡,在一所小屋中借宿一晚。次日又行,两旁仍是绵亘的黑色山岗。奔
驰了几个时辰,已到大戈壁上。戈壁平坦如镜,和沙漠上的沙丘起伏全然不同,凝眸远眺,
只觉天地相接,万籁无声,宇宙间似乎唯有他一人一骑。他虽武艺高强,身当此境,不禁也
生栗栗之感,顿觉大千无限,一己渺小异常。到哈密城后,心想军情紧急,对外来旅客盘查
必严,于是绕过城市,径到城西的二堡。次日起来,寻思一过二堡向西,就要打听霍青桐的
所在了,自己是汉人,只怕回人疑心自己是奸细,如何取得他们信任,倒要费一番周折,还
是换了回人装束较好,于是在二堡买了回人戴的绣花小帽、皮靴和条纹衣衫,到旷野中换
了,把原来衣服埋在沙中。临溪一照,宛然是个回族少年,自觉有趣,不禁失笑。但一路之
上,竟没遇到一个回人。沿途回人聚居的村落市集都已烧成白地,自是兆惠大军干的好事,
所有回人必定都已逃入沙漠腹地。不由得着急起来,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漠之上,却到哪里去
找霍青桐?心想如沿大路寻访,只怕再也找不到一人,于是折而向南,尽往偏僻山地中乱
走。回疆本就荒凉,不循大路,更是难遇人烟,向南走了三天,干粮吃完,幸好不久便打死
了一只黄羊。
又走了两日,途中见到几个牧人,一问之下,却都是哈萨克族人。他们只知满清大军来
了之后,回部大队人众都往西退走,却不知退往何处。徨无计,只得纵马向西,信蹄所之,
不加控驭,每天奔驰三四百里。如此走了四日,眼见皆是黄沙,天色蒙暗,不知尽头。
这日天气忽然热了起来,大漠之中气候变化剧烈,往往一日之内数历寒暑。本来水囊中
的水都结了薄冰,这时却越走越热,烈日当空,人马身上都是汗水,他想找个阴凉所在休
息,四顾茫茫,尽是沙丘,只得驰到一个大沙丘的背日处,打开水袋喝了三口,也让白马喝
了三口,虽然奇渴难当,却不敢多喝,只怕附近找不到水源,喝完了水那可是死路一条。人
马休息了一个时辰,上马又行。正走得昏昏沉沉、人困马乏之时,忽然白马仰起头来,向天
空嗅了几嗅,振鬣长嘶,转过身来,向南奔驰,陈家洛知道此马颇具灵性,便也由它。奔不
多时,沙丘间忽然出现了稀稀落落的铁草,再奔一阵,地下青草渐多。陈家洛知道前面必有
水源,心中大喜。那白马这时精神大振,四蹄如飞。不一会,已听得淙淙水声。转眼之间,
面前出现一条小溪,白马奔到溪边,陈家洛跳下马来,见水清见底,抚摸马背,笑道:“多
亏你找到这条小溪,咱们一起喝吧!”俯身溪边,掬了一口水喝下,只觉一阵清凉,直透心
肺。那水甘美之中还带有微微香气,想必出自一处绝佳的泉水。溪水中无数小块碎冰互相撞
击,发出清脆声音,叮叮咚咚,宛如仙乐。那马喝了几口水后,长嘶一声,跳跃了数下,也
是说不出的欢喜。
陈家洛饮足溪水,心旷神怡,胸襟爽朗,回顾身上满是沙尘,于是卷起裤脚,踏入水
中,把头脸手脚洗了个干净,再把马牵过,给它洗刷一遍。然后在两只皮袋中装满了水。冰
块闪耀之中,忽见夹杂有花瓣飘流,溪水芳香,当是上游有花之故,心想:“沿溪上溯,或
许遇得到人,能问到霍青桐的行踪。”于是骑上了马,沿溪水向上游行去。
渐行溪流渐大。沙漠中的河流大都上游水大,到下游时水流逐渐被沙漠吸干,终于消
失。他久住回疆,也不以为奇,但见溪旁树木也渐渐多了。纵马急驰了一阵,溪水转弯绕过
一块高地,忽然眼前一片银瀑,水声轰轰不绝,匹练有如自天而降,飞珠溅玉,顿成奇观。
在这荒凉的大漠之中突然见此美景,不觉身神俱爽,好奇心起,想看看瀑布之上更有甚
么景色,牵马从西面绕道而上。转了几个弯,从一排参天青松中穿了出去,登时惊得呆了。
眼前一片大湖,湖的南端又是一条大瀑布,水花四溅,日光映照,现出一条彩虹,湖周花树
参差,杂花红白相间,倒映在碧绿的湖水之中,奇丽莫名。远处是大片青草平原,无边无际
的延伸出去,与天相接,草地上几百只白羊在奔跑吃草。草原西端一座高山参天而起,耸入
云霄,从山腰起全是皑皑白雪,山腰以下却生满苍翠树木。
他一时口呆目瞪,心摇神驰。只听树上小鸟鸣啾,湖中冰块撞击,与瀑布声交织成一片
乐音。呆望湖面,忽见湖水中微微起了一点漪涟,一只洁白如玉的手臂从湖中伸了上来,接
着一个湿淋淋的头从水中钻出,一转头,看见了他,一声惊叫,又钻入水中。就在这一刹
那,陈家洛已看清楚是个明艳绝伦的少女,心中一惊:“难道真有山精水怪不成?”摸出三
粒围棋子扣在手中。只见湖面一条水线向东伸去,忽喇一声,那少女的头在花树丛中钻了起
来,青翠的树木空隙之间,露出皓如白雪的肌肤,漆黑的长发散在湖面,一双像天上星星那
么亮的眼睛凝望过来。这时他哪里还当她是妖精,心想凡人必无如此之美,不是水神,便是
天仙了,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你是谁?到这里来干么?”说的是回语,陈家洛虽然
听见,却似乎不懂,怔怔的没作声,一时缥渺恍惚,如梦如醉。那声音又道:“你走开,让
我穿衣服!”陈家洛脸上一阵发烧,疾忙转身,窜入林中。他坐在地下,心中突突发跳,暗
想:“难道这只是个寻常的回人少女?她裸着身子在湖中洗澡,我居然看见了还不避开,
咳,真是不该。”他十分不好意思,就想马上逃开,但想好容易见到了人,怎不问问她霍青
桐的信息,一时委决不下。忽然湖那边传来了娇柔清亮的歌声:
“过路的大哥你回来,
为甚么逃得快?口不开?
人家洗澡你来偷看,我问你哟,这样的大胆该不该?”
歌声轻快活泼,想见唱歌的人颊边含有笑意。陈家洛听她歌中含意嘲弄多于责怪,于是
慢慢走回湖边,缓缓抬头,只见湖边红花树下,坐着一个全身白衣如雪的少女,长发垂肩,
正拿着一把梳子慢慢梳理。她赤了双脚,脸上发上都是水珠。陈家洛一见她的脸,一颗心又
是怦怦而跳,暗想:“天下哪有这般美女?”只见她舒雅自在的坐在湖边,明艳圣洁,仪态
不可方物,白衣倒映水中,落花一瓣一瓣的掉在她头上、衣上、影子上。他平时潇洒自如,
这时竟呐呐的说不出话来。那少女向他嫣然一笑,招手要他走近。陈家洛用回语说道:“在
下路过此地,天热口渴,忽然遇到这条清凉的溪水,找到了这里。不料无意冲撞了姑娘,实
是无心之过,还请原谅。”说着行了一礼。那少女见他说得斯文,又是一笑,唱了起来:
“过路的大哥哪里来?
你过了多少沙漠多少山?
你是大草原上牧牛羊?
还是赶了驼马做买卖?”
陈家洛知道回人喜爱唱歌,平时说话对答,常以歌唱代替,出日成韵,风致天然,自己
虽在大漠多年,但每日勤练武功,却没学到这项本事。他不知这少女的来历,不愿把自己的
事据实以告,说道:“我从东边来,原是在关内赶骆驼做生意的,现今有件要事,要找一个
人,要向姑娘打听。”那少女见他不会唱歌,微微一笑,也就不唱了,问道:“你叫甚么名
字?”陈家洛道:“我叫阿密特。”那是回人最常用的男人名字。那少女笑道:“好吧,那
么我叫爱西翰。”那也是回人女子中最多用的名字,有如汉人的芬芳贞淑之类。那少女又
道:“你要找谁?”陈家洛道:“我要找木卓伦老英雄。”那少女微微一怔,说道:“你识
得他么?找他有甚么事?”陈家洛道:“我识得他。我还识得他的儿子霍阿伊和女儿霍青
桐。”那少女道:“你在哪里见过他们?”陈家洛道:“他们到中原去夺还圣经,我刚巧遇
着。”那少女道:“这就是了,你坐下吧,我去拿点东西给你吃。”她赤着双脚,奔进树丛
中,不一会拿来一个碧绿的哈密瓜,一大碗马乳酒,递给了他。陈家洛谢了,先喝一口马乳
酒,甚觉甘美。那少女又递给他一把小银刀,剖开瓜来,瓜肉如黄色缎子一般,咬了一口,
香甜爽脆,汁液胜蜜。那少女问道:“你找木卓伦老爷子有甚么事?”陈家洛听她语气,对
木卓伦很是尊敬,问道:“木卓伦老英雄是姑娘一族的么?”那少女点点头。陈家洛道:
“他们在夺还圣经时杀了几名镖师,现今镖师的朋友要来报仇。我得知讯息,赶来报信,好
教他们防备。”那少女本来一直笑口吟吟,听了这话,登现关怀之色,忙问:“来报仇的人
很厉害么?人很多么?”陈家洛道:“人倒不多,不过武艺很好。但咱们只要事先有备,也
不必怕。”那少女放了心,笑道:“那么我马上领你去,路上得走好几天呢。”她一面梳发
结辫,一面道:“满清大军无缘无故的来打咱们,男人都打仗去啦,我和姊妹们在这里瞧着
牲口。天气热,我下湖洗澡,哪想到这里还有你这个男人躲着。”陈家洛见她说话时天真烂
漫,毫无机心,而玉容丽色,生平连做梦也想像不到,此情此境,非复人间,一时不由得痴
了。那少女梳完了头,拿起一只牛角来呜呜的吹了几下,便有几个回族女子骑马从草原上奔
来。那少女迎上去,和她们说了一阵,想来总是说要领他到木卓伦那里,要她们帮同照料牲
口之意。那几个女子不住打量陈家洛,甚感好奇。那少女回到林中帐篷,拿了干粮和使用物
品,牵了一匹红马过来。这马全身上下如火炭般红,并无半根杂毛,腿长膘肥,也是匹良
驹。陈家洛去牵了白马。那少女道:“你这匹马很好。咱们走吧!”一跃上马,体态轻盈。
她当先领路,沿着溪流径往南行。那少女道:“你到了汉人的地方,汉人对你好不好呀?”
陈家洛道:“有的好,有的坏,不过好的多。”这时本想说明自己乃是汉人,但见她毫无猜
疑的神情,一时倒说不出口。那少女问起汉人地方的风土人情,陈家洛拣有趣的说了一些,
她听得憨憨的出了神。这天将到傍晚,行到了一座大山之侧,那少女一抬头,忽然惊叫起
来。陈家洛依着她目光望去,只见半山腰里峭壁之上,生着两朵海碗般大的奇花,花瓣碧
绿,四周都是积雪,白中映碧,加上夕阳金光映照,娇艳华美,奇丽万状。那少女道:“这
是最难遇上的雪中莲啊,你闻闻那香气。”陈家洛果然闻到幽幽甜香,从峭壁上飘将下来,
那花离地约有二十余丈,仍然如此芬芳馥郁,足见花香之浓。那少女望着那两朵花,恋恋不
舍的不愿便走。
陈家洛知她心中爱极,说道:“你想要么?”那少女叹了一口气,道:“走吧,咱们今
日见到了雪中莲,闻到了花香,那也是很大福气了。”陈家洛微微一笑,忽然纵身离鞍,向
峭壁上跃去。那少女惊叫起来:“喂,你干么啊?”陈家洛这时凝神屏气,全神贯注,已听
不到她的叫声。他丹田中一股内息提在胸腹之间,以自己轻功是否能上得峭壁,实无把握,
但这时浑没计及生死,手脚并用,缓缓的攀上了十多丈,再向上时,峭壁上积雪都结了冰,
滑溜不堪,几次失足,都是以轻功借势旁窜,才没落下。爬到离花还有丈许之地,峭壁忽然
整块凸出,在下面看来并不明显,要爬上去却绝无可能。心想:“难道到了这里,仍然功亏
一篑?”灵机一动,从怀里取出珠索,看准花旁一块凸出的山石,抛了上去缠住了。这时剑
盾已拿在左手,右手拉着珠索一使劲,凌空跃起,看准地点,落在雪中莲之旁,左手剑盾牢
牢按在坚冰之中,这才长长吁了口气,只觉幽香中人欲醉,于是轻轻把两朵大花折下,交在
左手,以剑盾护住。
下去时看似艰险,于身有武功之人却甚容易,他沿着峭壁直溜下去,溜得太快时剑盾便
在山石上一按,稍阻下堕之势,到离地三四丈时,双脚在峭壁上一撑,如一只大鸟般扑下
来,轻飘飘的落在少女马前,抛下剑盾珠索,微微一笑,双手将两朵莲花捧到她面前。
那少女伸出一双纤纤素手来接住了。陈家洛见她的手微微颤动,抬头望她脸时,只见珍
珠般的眼泪滚了下来,有几滴泪水落在花上,轻轻抖动,明澈如朝露。陈家洛不明白她为甚
么流泪,却也不问。两人默默无言的上马走了一阵,陈家洛心想:“我今日真如傻了一般,
也不知为甚么,她想要那花,我就不顾性命的去给她取来。”回头瞧那峭壁,但见峨然耸
立,气象森严,自己也不禁心惊。忽觉全身一片冰凉,原来攀上峭壁时大汗淋漓,湿透衣
衫,这时汗水冷了,手足也隐隐酸软。那少女的至美之中,似乎蕴蓄着一股极大的力量,教
人为她粉身碎骨,死而无悔。天色将黑时,两人在河旁的一块大石下歇宿。那少女生了火,
把带着的干黄羊烤熟,切开了与他共吃。她一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