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2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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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午后,杨过道:“傻姑,你来,我有话跟你说。”傻姑见他太像杨康,总是害怕,
摇头道:“我不跟你玩。”杨过道:“我会变戏法,你瞧不瞧?”傻姑摇头道:“你骗人,
我不瞧!”说着闭上了眼睛,杨过突然头下脚上,倒了过来,叫道:“快瞧!”以欧阳锋所
授的功夫颠倒行路,跳跃向前。傻姑睁开眼来,一见大喜,拍掌欢呼,随后跟去。
杨过纵跃前行,到了一处树木茂密之地,离所居茅舍已远,翻身直立,说道:“我们来
捉迷藏,好不好?不过输了的得罚?”傻姑这些年来跟随黄药师,有谁陪她玩儿?听杨过这
么说,真是喜出望外,连连拍手,登时将惧怕他的心思丢到了九霄云外,说道:“好极,好
极。好兄弟,你说罚甚么?”她称杨过之父为兄弟,称他也是兄弟。
杨过取出一块手帕将她双目蒙住,道:“你来捉我。若是捉着了,你问我甚么,我就答
甚么,不可隐瞒半句。倘若捉不着,我就问你,你也得照实回答。”傻姑连说:“好极,好
极!”杨过叫道:“我在这□,你来捉我!”傻姑张开双手,循声追去。杨过练的是古墓派
轻功,妙绝当时,别说傻姑眼睛被蒙住了,就算目能见物,也决计追他不着,来来去去追了
一阵,倒在树干上撞得额头起了老大几个肿块,不由得连声呼痛。
杨过怕傻姑扫兴,就此罢手不玩,故意放慢脚步,轻咳一声。傻姑疾纵而前,抓住他的
背心,大叫:“捉着啦,捉着啦!”取下蒙在眼上的帕子,满脸喜色。
杨过道:“好,我输啦,你问我罢。”这倒是给她出了个难题。她怔怔的望着杨过,心
下茫然,不知该问甚么才是,隔了良久,问道:“好兄弟,你吃过饭了么?”杨过见她思索
半天,却问这么一句不打紧的话说,险些笑了出来,当下不动声色,一本正经的答道:“我
吃过了。”傻姑点点头,不再言语。杨过道:“你还问甚么?”傻姑摇摇头,说道“不问
啦,咱们再玩罢。”杨过道:“好,你快来捉我。”
傻姑摸着额头上的肿块,道:“这次轮到你来捉我。”她突然不傻,倒出于杨过意料之
外,却也正合心意,于是拿起帕子蒙在眼上。
傻姑虽然痴呆,轻功也甚了得,杨过身处暗中,那□捉她得着?他纵跃几次,偷偷伸手
在帕子上撕裂一缝,眼见她躲在右边大树之后,故意向左摸索,说道:“你在那□?你在那
□?”猛地□一个翻身,抓住了她手腕,左手随即拉下帕子放入怀内,防她瞧出破绽,笑
道:“这次要我问你了。”
傻姑便道:“我吃过饭啦。”杨过笑道:“我不问你这个。我问你,你识得我爹爹,是
不是?”说到这□,脸色甚是郑重。傻姑道:“你爹爹是谁?我不识得。”杨过道:“有一
个人相貌和我一模一样,那是谁?”傻姑道:“啊,那是杨兄弟。”杨过道:“你见到那杨
兄弟给人害死,是不是?”傻姑答道:“是啊,半夜□,那个庙□,好多好多鸟鸦大声叫,
呜啊,呜啊,呜啊!”学起乌鸦的嘶叫。树林中枝叶蔽日,本就阴沉,她这么一叫,更是寒
意森森。
杨过不禁发抖,问道:“杨兄弟怎么死的?”傻姑道:“姑姑要我说,杨兄弟不许我
说,他就打了姑姑一掌,他就大笑起来,哈哈!呵呵!哈哈!”她竭力模仿杨康当年临死时
的笑声,笑得自己也害怕起来,满脸都是恐惧之色。杨过只听得莫名其妙,问道:“谁是姑
姑?”傻姑道:“姑姑就是姑姑。”
杨过知道生父被害之谜转眼便可揭破,胸口热血上涌,正要再问,忽听身后一人说道:
“你两个在这儿玩甚么?”却是黄药师的声音。傻姑道:“好兄弟在跟我捉迷藏呢。是他叫
我玩的,不是我叫他玩的。你可别骂我。”黄药师微微一笑,向杨过望了一眼,神色之间颇
含深意,似已瞧破了他的心事。
杨过心中怦然而动,待要说几句话掩饰,忽听树林外脚步声响,程英携着陆无双的手奔
来,向黄药师道:“你老人家所料不错,她果然还在那边。”说着向西面山后一指。杨过问
道:“谁?”程英道:“李莫愁!”
杨过大是诧异,心想这女子怎地如此大胆,望着黄药师,盼他解说。黄药师笑了笑,说
道:“咱们过去瞧瞧。”各人和他在一起,自已无所畏惧,于是走向西边山后。
程英知杨过心中疑团未释,低声道:“师父说,李莫愁知他是大宗师的身分。那晚既在
茅舍中有心要制她死命而未能成功,一击不中,就耻于二次再行出手。”杨过恍然大悟,惊
道:“因此她有恃无恐的守在这□,要俟机取咱们三人性命。若非岛主有见及此,咱们定然
当她早已远远逃走,疏于防备,终不免遭了她毒手。”程英温柔一笑,点了点头。陆无双插
口道:“你自负聪明过人,与岛主相比,可相差太远了。”杨过笑道:“我是傻蛋,傻气过
人,是傻姑的好兄弟。”
说话之间,五人已转到山后,只见一株大树旁有间小小茅舍,却已破旧不堪,柴扉紧
闭,门上钉着一张白纸,写着四行十六个大字:
“桃花岛主,弟子众多,以五敌一,贻笑江湖!”
黄药师哈哈一笑,随手从地下拾起两粒石子,放在拇指与中指间弹出,嗤嗤声中,两粒
石子急飞而前,拍的一响,十余步外的两扇板门竟被两粒小小石子撞开。杨过在桃花岛上之
时,曾听郭芙说起外祖父这手弹指神通的本领,今日亲见,尤胜闻名,不由得佩服无已。
板门开处,只见李莫愁端坐蒲图,手捉拂尘,低眉闭目,正自打坐,神光内□,妙相庄
严,俨然是个道之士。屋内便只她一人,洪凌波不在甚旁。杨过一转念便即明白:“她讥笑
黄岛主弟子多,以众凌寡,便索性连洪凌波也远远的遣开了。她所恃的不是能敌得过黄岛
主,而是她既孤身一人,以黄岛主的身分便不能动她。”
陆无双想起父母之仇,这几年来委屈忍辱的苦处,霍地拔出长剑,叫道:“表姊,傻
蛋,不用岛主出手,咱三个跟她拚了。”傻姑摩拳擦掌,说道:“还有我呢!”李莫愁睁开
眼来,在五人脸上一扫,脸色鄙夷之色,随即又闭上眼睛,竟似丝毫没将身前强敌放在心
上。程英眼望师父,听他示下。
黄药师叹道:“黄老邪果然徒弟众多,若是我陈梅曲陆四大弟子有一人在此,焉能让她
说嘴?”说着将手一挥,道:“回去罢!”四人不明他的心意,跟着他回到茅舍,只见他郁
郁不乐,晚饭也不吃,竟自睡了。
杨过睡在他卧榻之旁,回想日间与傻姑的一番说话,又琢磨李莫愁的神情,心想:“她
笑我们以五敌一,眼下我伤势已愈,以我一人之力,也未必敌她不过,不如我悄悄去跟她恶
斗一场,一来雪她辱我姑姑之耻,二来也好教岛主出了这口气。”心意已决,当下轻轻穿好
衣服。他虽任性,行事却颇谨慎,知道李莫愁实是强敌,稍一不慎,就会将性命送在她的手
□,于是盘膝坐在榻上练气调息,要养足精神,再去决一死战。
坐了约莫半个更次,突然间眼前似见一片光明,四肢百骸,处处是气,口中不自禁发出
一片呼声,这声音犹如龙吟大泽,虎啸深谷,远远传送出去。黄药师当他起身穿衣,早已知
觉,听到他所发奇声,不料他内功竟然进境至斯,不由得惊喜交集。
原来一人内功练到一定境界,往往会不知不觉的大发异声。后来明朝之时,大儒王阳明
夜半在兵营练气,突然纵声长啸,一军皆惊,这是史有明文之事。此时杨过中气充沛,难以
抑制,怎啸声闻数里。程英、陆无双固然甚是讶异,连山后李莫愁听到也是暗自惊骇,但她
料想定是黄药师吞吐罡气,反正他不会出手,却也不用惧怕。那料到杨过既受寒玉床之益,
又学得玉女心经与九阴真经的□要,内功积蓄已厚,日前黄药师为他疗伤,桃花岛主内功的
门路与他全然不同,受到这股深厚无比的内力激发,不由自主的纵声长啸。
这片啸声约莫持续了一顿饭时分,方渐渐沉寂。黄药师心想:“我自负不世奇才,却也
要到三十岁后方能达到这步田地。这少年竟比我早了十年以上,不知他曾有何等异遇?”待
杨过吐气站起,问道:“你说李莫愁最厉害的武功是甚么?”
杨过听了此问,知道行迳已给他瞧破,答道:“是五毒神掌和拂尘上的功夫。”黄药师
道:“不错,你内功既有如此根柢,要破她看家本领,那也不难。”杨过大喜,不自禁的拜
倒在地。他本来甚是自傲,虽认黄药师为前辈,亦知他武功深湛,玄学通神,却不肯向他低
头,此时听说李莫愁横行天下的功夫竟然唾手可破,怎能不服?
当下黄药师教了他“弹指神通”功夫,可用以克制五毒神掌,再教他一路自玉箫中化出
来的剑法,可以破她拂尘。
杨过听了他指点的窍要,问明了其间的种种疑难,潜心记忆,但觉这两门武功俱是奥妙
精深,算来纵有小成,至少也得在一年之后,若要稳胜,更非三年不可,说道:“黄岛主,
要立时胜她,那是无法可想的了。”黄药师道:“三年之期转瞬即过。那时你以二十一二岁
的年纪,即已练成这般武功,还嫌不足么?”杨过道:“我……我不是为我自己……”黄药
师拍拍他肩膀,温言道:“你三年之后为我杀了她,已极承你情。我当年自毁贤徒,难道今
日不该受一点报应么?”说着一声长叹。
杨过跪下去来,拜了八拜,叫了声:“师父!”知他传授武功,是要自己代雪李莫愁揭
帖上十六字之辱,就非得有师徒名份不可。
黄药师却知他与古墓派情谊极深,决不肯另投明师,当下伸手扶起,说道:“你与那魔
头动手之际,是我弟子,除此之外,却是我的朋友。杨兄弟,你明白么?”杨过笑道:“得
能交上你这位朋友,真是莫大快事。”黄药师笑道:“我和你相遇,也是三生有幸。”二人
拊掌大笑,声动四壁。
黄药师又将“弹指神通”与“玉箫剑法”中的秘奥窍要细细解释一通。杨过听他说得如
此详尽,知他就要离去,黯然道:“相识不久,就要分手,此后相见,却不知又在何日?”
黄药师笑道:“你我肝胆相照,纵各天涯,亦若比邻。将来我若得知有人阻你婚事,便在万
里之外,亦必赶到助你。”杨过得他拍胸承担,心下大慰,笑道:“只怕第一个出头干挠之
人,就是令爱。”
黄药师道:“她自己嫁得如意郎君,就不念别人相思之苦?我这宝贝女儿就只向着丈
夫,嘿嘿,『出嫁从夫』,三从四德,好了不起!”说着哈哈大笑,振衣出门,□忽之间,
笑声已在数十丈外,当真是去若神龙,矫夭莫知其纵。
杨过呆了半晌,坐着默想适才所学功夫的窍要。不久天色已明,忽见板门推开,程英走
了进来,手中托着件青布长袍,微微一笑,说道:“你试穿着,瞧瞧合不合身。”杨过好生
感激,接过时双手微微发抖。
他与程英目光相接,只见她眼中脉脉含情,温柔无限,于是走到床边将新袍换上,但觉
袍身腰袖,无不适体,说道:“我……我……真是多谢你。”程英又是嫣然一笑,但随即露
出凄然之色,叹道:“师父他老人家走了,又不知几时方得重会。”正想坐下说话,忽见门
外黄衫一闪,随即隐没,知是表妹在外,心想:“这妮子心眼儿甚多。我可不便在他房□多
耽了。”站起身来,缓步出门。
杨过细看新袍,但见针脚绵密,不由得怦然心动:“她对我如此,媳妇儿又是待我这
般,可是我心早有所属,义无旁顾。若不早走,徒惹各人烦恼。”怔怔的想了半天,又怕自
己去后李莫愁忽然来袭,独自到山后她所居的茅舍去窥察端倪,却见地下一滩焦土,茅舍已
化成灰烬,原来李莫愁放火烧屋,竟已走了。
大敌既去,晚间便在灯下留书作别,想起程陆二女的情意,不禁黯然,又见句无文采,
字迹拙劣,怕为程英所笑,一封信写了一半便又撕了。这一晚翻来覆去,难以睡稳。
迷糊之中,忽听陆无双在外拍门,叫道:“傻蛋,傻蛋!快起来看。”语声颇为惶急。
杨过起床披衣,开门出去,只觉晓风习习,微有寒意,天色尚未大明。陆无双脸有惊惧之
色,指着柴扉。杨过顺着她手指瞧去,不禁一惊,原来门板上印着四个殷红的血手印,显是
李模愁昨晚曾来查探,得悉黄药师已去,便宣示要杀他四人。
两人怔了片刻,接着程英也闻声出来,问道:“你是几时瞧见的?”陆无双道:“天没
亮我就见到了。”此言一出,登时满脸通红,原来她思念杨过,一早便在他窗下徘徊。程英
故作不知,道:“侥幸没遇上她,现下太阳将升,这魔头今天是不会来的,咱们慢慢筹思对
策不迟。”三人走进杨过室内商议。
陆无双道:“那日她领教了傻姑娘的火叉功夫,怎么又不怕了?”程英道:“师姊的火
叉招数,来来去去只是这么几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