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2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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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人哈哈大笑,极是得意,手掌运劲,烤羊肉又是一块块的跃起,给他吃了个肉尽盘
空。其时最狼狈的莫过于那四名蒙古武士,用力夺回长矛固是不能,而放手却又不敢。蒙古
军法极严,临阵抛弃兵刃是杀头的死罪,何况四人身负护卫四王子的重任,只得使出吃奶的
力气来与之争夺。那老人越见他们手足无措,越是高兴,突然间喝道:“变变变,两个给我
磕响头,两个仰天摔一交!一二三!那“三”字刚说完,手臂一震,四根长矛同时断折。他
五指使力的方向不同,在两根长矛上运力外推,对另外两根长矛却是向内拉扯,只听得“啊
哟”连声,果然两名武士俯跌下去,如同磕头,另外两名武士却是仰天摔跌。那老人拍手唱
道:“小宝宝,滚元宝,跌得重,长得高!”唱的是首儿歌,那是当小孩跌交之时,大人唱
来安慰他的。
尹克西猛地省起,问道:“前辈可是姓周?”那老人笑道:“是啊,哈哈,你认得我
么?”尹克西站起身来,抱拳说道:“原来是老顽童周伯通周老前辈到了。”潇湘子素闻其
名,金轮法王与尼摩星却不知周伯通的名头,但见他武功深湛,行事却顽皮胡闹,果然不枉
了“老顽童”三字的称号。各人登时减了敌意,脸上都露出笑容。
金轮法王道:“请恕老衲眼拙,未识武林前辈。便请入座如何?王爷求贤若渴,今日得
见高人,定必欢喜畅怀。”忽必烈拱手道:“正是,周先生即请入座。”周伯通摇头道:
“我吃得饱了,不用再吃。郭靖呢,他在这□么?”杨过曾听黄药师说过周伯通与郭靖结拜
之事,当即冷冷的道:“你找他干甚么?”
周伯通自来天真烂漫,最喜与孩童接交,见座中杨过年纪最小,先便欢喜,又听他直称
自己为“你”,不说甚么“老前辈”、“周先生”,更是高兴,说道:“郭靖是我拜把子的
兄弟,你认得他么?他从小爱跟蒙古人在一起,因此我见到蒙古包,就钻进来找找。”杨过
皱眉道:“你找郭靖有甚么事?”周伯通心无城府,那知隐瞒心中之事,随口答道:“他派
人送个信给我,叫我去赴英雄大宴。我老远赶去,路上玩了几场,迟到了几日,他们却早已
散了,叫人好没兴头。”杨过道:“他们没留下书信给你么?”
周伯通白眼一翻,说道:“你为甚么尽盘问我?你到底识不识得郭靖?”杨过道:“我
怎么不识?郭夫人名叫黄蓉,是不是?他们的女儿名叫郭芙,是不是?”周伯通拍手笑道:
“错啦,错啦!黄蓉这丫头自己也是个小女孩儿,有甚么女儿?”
杨过一怔,随即会意,问道:“你和他夫妻俩有几年不见啦?”周伯通点着手指头儿一
数,十只手指每一只数了两遍,道:“总有二十年了罢。”杨过笑道:“对啊,她隔了二十
年还是小女孩儿么?这二十年中她不会生孩子么?”
周伯通哈哈大笑,只吹得白须根根飘动,说道:“是你对,是你对!他们夫妻小两口
儿,生的女儿可也挺俊吗?”杨过道:“那女孩儿相貌像郭夫人多些,像郭靖少些,你说俊
不俊呢?”周伯通呵呵笑道:“那就好啦,一个女孩儿若是浓眉大眼,黑黑的脸蛋,像我郭
兄弟一般,那自然是美不了。”
杨过知他再无怀疑,为坚其信,又道:“黄蓉的父亲桃花岛主药师兄,和我是莫逆之
交,你可认得他么?”周伯通一怔,说道:“你这娃娃,怎么跟黄老邪称兄道弟?你师父是
谁?”杨过道:“我师父的本事大得紧,说出来只怕吓坏了你。”周伯通笑道:“我才吓不
坏呢。”右手一扬,手中空盘向他疾飞过去,呼呼风响,势道猛烈异常。
杨过早知周伯通是马钰、丘处机他们的师叔,又见他扬手时臂不内曲,全以指力发出,
正是全真派的手法。他对全真武功的门道自是无所畏惧,当即伸出左手食指,在盘底一顶,
那盘子就在他手指上滴溜溜的转动。
这一下周伯通固然大是喜欢,而潇湘子、尹克西、尼摩星等也是群相耸动。潇湘子初时
见杨过衣衫褴褛,年纪幼小,那将他放在眼内,此刻却想:“凭这盘子飞来之势,我便不敢
伸手去接,更何况单凭一指之力?只消有半点摸不准力道的来势,连手腕也得折断了。却不
知这少年是何来历?”
周伯通连叫几声:“好!”但也已瞧出他以指顶盘是全真一派的家数,问道:“你识得
马钰、丘处机么?”杨过道:“这两个牛鼻子我怎不认识?”周伯通大喜。他与丘处机等虽
然并无蒂芥,总觉得他们清规戒律烦多,太过拘谨,实在有些儿瞧他们不起。他生平最佩服
的除师兄王重阳外,就是放诞落拓的九指神丐洪七公,而与黄药师之邪、黄蓉之巧,也隐隐
有臭味相投之感。这时听杨过称马钰、丘处机为“牛鼻子”,只觉极为入耳,又问:“郝大
通他们怎样啦?”
杨过一听“郝大通”三字,怒气勃发,骂道:“这牛鼻子混蛋得很,终有一日,我要让
他好好吃点儿苦头。”周伯通兴致越来越高,问道:“你要给他吃点甚么苦头?”杨过道:
“我捉着他绑住了手足,在粪缸□浸他半天。”周伯通大喜,悄声道:“你捉着他之后,可
别忙浸入粪缸,你先跟我说,让我在旁偷偷瞧个热闹。”他对郝大通其实并无半分恶意,只
是天性喜爱恶作剧,旁入胡闹顽皮,自是投其所好,非来凑趣不可。杨过笑道:“好,我记
得了。可是你干么要偷偷的瞧?你怕全真教的牛鼻子么?”周伯通叹道:“我是郝大通的师
叔啊!他瞧见我,自然要张口呼救。那时我若不救,未免不好意思,若是相救,好戏可又瞧
不到啦。”
杨过暗自沉吟:“此人武功极强,性子倒也□直可爱,但总是全真派的,又是郭靖的把
兄。大丈夫心狠手辣,须得设法除了他才好。”
周伯通那知他心中起了毒念,又问:“你几时去捉郝大通?”杨过道:“我这就去。你
爱瞧热闹,就跟我来罢。”周伯通大喜,拍着手掌站起身来,突然神情沮丧,又坐了下来,
说道:“唉,不成,我得上襄阳去。”杨过道:“襄阳有甚么好玩?还是别去罢。”周伯通
道:“郭兄弟在陆家庄留书给我,说道蒙古大军南下,必攻襄阳。他率领中原豪杰赶去相
助,叫我也去出一把力。我一路寻他不见,只好追去襄阳了。”
忽必烈与金轮法王对视了一眼,均想:“原来中原武人大队赶去襄阳,相助守城。□
正说到此处,帐门中进来一个和尚,约莫四十来岁年纪,容貌儒雅,神色举止均似书
生。他走到忽必烈身旁,两人交头接耳的说了几句。这和尚是汉人,法名子聪,乃是忽必烈
的谋士。他俗家姓刘名侃,少年时在县衙为吏,后来出家为僧,学问渊源,审事精详,忽必
烈对他甚是信任。此时他得到卫士禀报,说王爷帐中到了异人,当即入见。
周伯通抚了抚肚皮,道:“和尚,你走开些,我在跟小兄弟说话。喂,小兄弟,你叫甚
么名字?”杨过道:“我姓杨名过。”周伯通道:“你师父是谁?”杨过道:“我师父是个
女子,她相貌既美,武功又高,可不许旁人提她的名字。”
周伯通打个寒噤,想起了自己的旧情人瑛姑,登时不敢再问,站起身来,伸袖子一挥身
上的灰尘,登时满帐尘土飞扬。子聪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周伯通大乐,衣袖挥得更加起
劲,突然大声笑道:“我去也!”左手一扬,四柄折断的矛头向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
马光佐四人激射过去。四柄矛头挟着呜呜破空之声,去势奇速,相距又近,刹那之间,已飞
到四人眼前。
潇湘子等一惊,眼见避闪不及,只得各运内劲去接,那知四只手伸出去,一齐接了个
空,噗的一声响,四柄矛头都插在地下土中。原来他这一掷之劲巧妙异常,既发即收,矛头
刚飞到四人身前,突然转弯插地。马光佐是个戆人,只觉有趣,哈哈大笑,叫道:“白胡
子,你的戏法真多。”潇湘子等三人却是大为惊骇,忍不住脸上变色,均想适才这一接不
中,矛头转弯,自己的性命实已交在对方手□,矛头若非转而落地,却是插向自己小腹,凭
他这一掷之力,那□还有命在?
周伯通戏弄四人成功,极是得意,转身便要出帐。子聪说道:“周老先生,如你这般神
通,当真是天下少有,小僧代王爷敬你一杯。”说着将斟好了的一杯酒送到他面前。周伯通
一饮而尽。子聪又送一杯过去,道:“小僧自己敬一杯!”周伯通又乾了。子聪要待再敬第
三杯时,周伯通忽然大叫:“啊哟,不好!我肚子痛,要拉屎。”蹲下身来,解开裤带,就
要在王帐之中拉屎。法王等忍不住好笑,大声喝阻。周伯通一怔,叫道:“肚子痛得不对,
不是要拉屎!”
杨过向子聪瞧了一眼,已然明白,原来酒中下了毒。他先前虽曾起意设法除去周伯通,
以免郭靖多一强助,但这恶念在心头一闪即过,他与这老顽童无怨无仇,见他天真烂漫,实
在颇有亲近之意,眼见他中了奸计,心下不忍,正想提醒于他,叫他拿住忽必烈、逼子聪取
药解毒,忽听周伯通叫道:“不对,不对,原来是毒酒喝得太少,这才肚子痛了。和尚,快
快,再斟三杯毒酒来。越毒越好!”众人愕然相顾。子聪怕他临死发威,那敢走近身去?
周伯通大踏步走到桌边,金轮法王挡在忽必烈身前相护,却见他左手提着裤子,右手取
过盛毒酒的酒壶,仰起头咕噜噜的直灌入肚,喝了个涓滴不存。
众人群相失色。周伯通却哈哈大笑,说道:“对啦,肚子□毒物太多,老顽童可不变成
了老毒物吗?须得以毒攻毒才是。”突然口一张,一股酒浆向子聪激射过去。金轮法王眼见
势危,拉起桌子一挡,一条酒箭射上桌面,只溅得嗤嗤作响。
周伯通笑声不绝,走到营帐门口,忽地童心大起,拉住营帐的支柱,使劲幌了几下,那
柱子喀的一声断了,一座牛皮大帐登时落将下来,将忽必烈、金轮法王、杨过等一齐盖罩在
内。周伯通大喜,纵身帐上,来回奔驰,将帐内各人都踏到了。金轮法王在帐内挥掌拍出,
正好击在他的脚底心。周伯通只觉一股大力冲到,倒也抵挡不住,一个□斗翻了下来,大
叫:“有趣,有趣!”扬长而去。
待得法王等护住忽必烈爬出,众侍卫七手八脚换柱立帐,周伯通早已去得远了。法王与
潇湘子等齐向忽必烈谢罪,自愧护卫不周,惊动了王爷。忽必烈丝毫不介于怀,反而不绝口
的称赞周伯通本事,说如此异人不能罗致帐下,甚感可惜。法王等均有愧色。
当下重整杯盘。忽必烈道:“蒙古大军数攻襄阳,始终难下。眼下中原豪杰聚会守城,
这周伯通又去相助,倒是件棘手之事,不知各位有何妙策?”尹克西道:“这周伯通武功虽
强,咱们也未必就弱于他了。王爷尽管攻城,咱们兵对兵,将对将,中原固有英雄,西域也
有豪杰。”忽必烈道:“话虽不错,但古人有云:『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多算胜,
少算不胜。』进兵之前,务须成竹在胸。”子聪道:“王爷之见,极是英明……”
他一言未毕,忽听帐外有人大声叫道:“我说过不去就是不去,你们软请硬邀,都是无
用。”正是周伯通在叫嚷,不知他何以去而复来,又是在和谁讲话,众人好奇心起,均想出
帐看个究竟。忽必烈笑道:“大家去瞧瞧,不知那老顽童又在跟谁胡闹了。”
众人步出帐外,只见周伯通远远站在西首的旷地上,四个人分站南、西、西北、北四个
方位,成弧形将他围住,却空出了东面。周伯通伸臂攘拳,大声叫嚷:“不去,不去!”
杨过心中奇怪:“他若不去,又有谁勉强得了?何必如此争吵?”看那四人时,都是一
式的绿袍,服色奇古,并非当时装束,三个男人均是中年,各戴高冠,站在西北方的则是个
少女,腰间一根绿色绸带随风飘舞。
只听站在北方的男子说道:“我们决非有意为难,只是尊驾踢翻丹炉、折断灵芝、撕毁
道书、焚烧剑房,只得屈请大驾,亲自向家师说明,否则家师怪责,我们做弟子的万万担当
不起。”周伯通嬉皮笑脸的道:“你就说是一个老野人路过,无意中闯的祸,不就完了?”
那男子道:“尊驾是一定不肯去的了?”周伯通摇摇头。那男子伸手指着东方道:“好啊,
好啊,是他来了。”
周伯通回头一看,不见有人。那男子做个手势,四人手中突然拉开一张绿色的大渔网,
兜头向周伯通罩落。这四人手法熟练无比,又是古怪万分,饶是周伯通武功出神入化,给那
渔网一罩住,登时手足无措,只听得他大呼小叫、唤爹喊娘,却给四人提着渔网东绕西转,
绑了个结结实实。一个男子将他负在肩头,余下三人持剑在旁相护,向东飞奔而去。
杨过挂念周伯通的安危,心道:“我非救他不可。”当即提气追去,叫道:“喂,喂!
你们捉他到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