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3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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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笑,谦逊几句。
郭芙见了他却神情淡漠,叫了声:“杨大哥。”郭靖责道:“芙儿,先日你为金轮法王
所擒,若不是杨大哥舍命相救,你自己失陷不用说,连你妈妈也要身遭大难,怎不好好谢过
了杨大哥?”郭芙站起身来,说道:“多谢杨大哥日前相救。”杨过道:“大家自己人,何
必言谢?”郭芙一言不发的坐下。酒席之间,只见她双眉微蹙,似有满腹心事,武氏兄弟也
一直避开她的目光。鲁有脚与朱子柳却兴高采烈,滔滔不绝的纵谈日间大胜鞑子之事。
席散时已是初更,郭靖命女儿陪小龙女入内安寝,自己拉杨过同榻而眠。小龙女入内时
向杨过望了一眼,嘱他务须小心,神色之间,深情□□,关念无限。杨过只怕露出心事,将
头转过,竟是不敢与她正面相视。
郭靖携着杨过的手同到自己卧室,赞他力敌金轮法王,在酒楼上与乱石阵中救了黄蓉、
郭芙和武氏兄弟,随后问他别来的经历。杨过生怕言多有失,于遇见程英、陆无双、傻姑、
黄药师等情由一概不提,只道:“侄儿受伤后在一个荒谷中养伤,后来遇到师父便同来相助
郭伯伯。”
郭靖一面解衣就寝,一面说道:“过儿,眼前强虏压境,大宋天下当真是危如累卵。襄
阳是大宋半壁江山的屏障,此城若失,只怕我大宋千万百姓便尽为蒙古人的奴隶了。我亲眼
见过蒙古人残杀异族的惨状,真是令人血为之沸。”杨过听到这□,想起途中蒙古兵将施虐
行暴诸般可怖可恨的情景,也不禁咬得牙关格格作声,满腔愤怒。
郭靖又道:“我辈练功学武,所为何事?行侠仗义、济人困厄固然乃是本份,但这只是
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称我一声『郭大侠』,实因敬我为国为民、奋不顾身的助守襄阳。
然我才力有限,不能为民解困,实在愧当『大侠』两字。你聪明智慧过我十倍,将来成就定
然远胜于我,这是不消说的。只盼你心头牢牢记着『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八个字,日后
名扬天下,成为受万民敬仰的真正大侠。”
这一番说诚挚恳切,杨过只听得耸然动容,见郭靖神色庄严,虽知他是自己杀父之仇,
却也不禁肃然起敬,答道:“郭伯伯,你死之后,我定会记得你今晚这一番话。”
郭靖那想得到他今夜要行刺自己,伸手抚了抚他头,说道:“是啊,鞠躬尽瘁,死而后
已。国家若亡,你郭伯伯是性命难保了。听说忽必烈善于用兵,今日退军,自必再来,这数
日中定有一场大□杀。咱们轰轰烈烈的大干一场。时候不早,咱们睡罢。”
杨过应道:“是。”当即解衣就寝,将从绝情谷中带出来的那柄匕首藏在贴肉之处,心
想:“我待你睡熟之后,在被窝中给你一刀,你武功便再强百倍,又岂能躲避?”
郭靖日间恶战,大耗心力,着枕即便熟睡。杨过却是满腹心事,那□睡得着?他卧在□
床,但听得郭靖鼻息调匀,一呼一吸,相隔极久,暗自佩服他内功深厚。过了良久,耳听得
四下□一片沉静,只有远远传来守军的刁斗之声,于是轻轻坐起,从衣内摸出匕首,心想:
“我将他刺死之后,再去刺杀黄蓉,谅她一个待产孕妇,济得甚事?大事一成,即可与姑姑
同赴绝情谷取那半枚丹药了。此后我和她隐居古墓,享尽人间清福,管他这天下是大宋的还
是蒙古的?”
想到此处,极是得意,忽听得隔邻一个孩子大声啼哭起来,接着有母亲抚慰之声,孩子
渐渐止啼入睡。杨过心头一震,猛地记起日前在大路上所见,一名蒙古武士用长矛挑破婴儿
肚皮,高举半空为戏,那婴儿尚未死绝,兀自惨叫,心想:“我此刻刺杀郭靖,原是举手之
事。但他一死,襄阳难守,这城中成千成万婴儿,岂非尽被蒙古兵卒残杀为乐?我为了报一
己之仇,却害了无数百姓姓命,岂非大大不该?”
转念又想:“我如不杀他,裘千尺如何肯将那半枚绝情丹给我?我若死了,姑姑也决不
能活。”他对小龙女相爱之忱,世间无事可及,不由得把心横了:“罢了,罢了,管他甚么
襄阳城的百姓,甚么大宋的江山?我受苦之时,除了姑姑之外,有谁真心怜我?世人从不爱
我,我又何必去爱世人?”当下举起匕首,劲力透于右臂,将匕首尖对准了郭靖胸口。
室中烛火早灭,但杨过暗中视物,亦能隐约可见,匕首将要刺落之际,向郭靖脸上瞧
去,但见他脸色慈和,意定神□,睡得极是酣畅,自己少年时郭靖的种种爱护之情,猛地□
涌上心来:桃花岛上他如何亲切相待,如何千里迢迢的送自己赴终南山学艺,如何要将独生
女儿许配于己,不由得心想:“郭伯伯一生正直,光明磊落,实是个忠厚长者,以他为人,
实不能害我父亲。莫非傻姑神智不清,胡说八道?我这一刀刺了下去,若是错杀了好人,那
可是万死莫赎了。且慢,这事须得探问一下清楚再说。”
于是慢慢收回匕首,将自遇到郭靖夫妇以来的往事,一件件在心头琢磨寻思。他记起黄
蓉对自己时时神色不善,有好几次他夫妇正在谈论甚么,一见到自己便即转过话题,他夫妇
有件要紧事情瞒过了自己,那是决计无疑的,又想:“郭伯母收我为徒,何以只教我读书,
不肯传我半点武艺?郭伯伯待我这么好,难道不是因为害了我父亲,心中自咎难安,待我好
一些,就算补过?可是他如真的害死我父,又怎能对我毫不提防,与我共榻而眠,任由我一
刀刺死了他?”眼望帐顶,思涌如潮,烦躁难安。
郭靖虽在睡梦之中,仍察觉他呼吸急促有异,当即睁眼醒转,问道:“过儿,怎么了?
睡不着么?”杨过微微一颤,道:“没甚么。”郭靖笑道:“你若是不惯和人同榻,我便在
桌上睡。”杨过忙道:“不,不要紧。”郭靖道:“好,那就快睡罢。学武之人,最须讲究
收摄心神。”杨过应道:“是。”
隔了半刻,杨过终于忍耐不住,说道:“郭伯伯,那一年你送我到重阳宫学艺,在终南
山脚下牛头寺中,我曾问过你一句话。”郭靖道:“怎么?”杨过道:“那时你大怒拍碑,
以致惹起全真教众老道的误会,你可还记得我问的那句话么?”郭靖回想片刻,说道:“是
了,那日你问我,你爹爹是怎样去世的。”杨过紧紧瞪视着他,道:“不,我是问你,到底
谁害死了我爹爹。”郭靖道:“你怎知你爹爹是给人害死的?”杨过嘶哑嗓子道:“难道我
爹爹是好好死的么?”
郭靖默然不语,过了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他死得不幸,可没谁害死他,是
他自己害死自己的。”
杨过坐起身,心情激动异常,道:“你骗我!世上怎能有自己害死自己之事?便算我爹
爹自杀而死,也有迫死他之人。”
郭靖心中难过,流下泪来,缓缓的道:“过儿,你祖父和我父是异性骨肉,你父和我也
曾义结金兰。你父若是冤死,我岂能不给他报仇?”
杨过身子发战,冲口想说:“是你自己害死他的,你怎能给他报仇?”但知这句话一出
口,郭靖定然提防,再要行刺便大大不易,当下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郭靖道:“你爹爹之事曲折原委甚多,非一言可尽。当年你问起之时,年纪尚幼,未能
明白内中情由,因是我没跟你说。现下你已经长成,是非黑白辨得清清楚楚,待打退鞑子,
我从头说给你听罢。”说罢又着枕安睡。
杨过素知他说一是一,从无虚语,听了这番话,却又半信半疑起来,心中暗骂:“杨
过,杨过,你平素行事一往无前,果敢勇决,何以今日却猥猥崽崽?难道是内心害怕他武功
厉害么?今夜迁延游移,失了良机,明日若教黄蓉瞧出破绽,只怕连姑姑都死无葬身之地
了。”一想起小龙女,精神又为之一振,伸手抚摸怀内匕首,刀锋贴肉,都熨得热了。
神雕侠侣 第二十一回 襄阳鏖兵
杨过正想拔出匕首,忽听得窗外有人轻轻弹了三下,急忙闭目不动。
郭靖便即惊醒,坐起身来,问道:“蓉儿么?可有紧急军情?”窗外却再无声音。郭靖
见杨过睡得鼻息调匀,心想他好容易睡着了,别再惊醒了他,于是轻轻下床,推门出房,只
见黄蓉站在天井中招手。郭靖走近身去,低声问道:“甚么事?”
黄蓉不答,拉着他手走到后院,四下瞧了瞧,这才说道:“你和过儿的对答,我在窗外
都听见啦。他不怀好意,你知道么?”郭靖吃了一惊,问道:“甚么不怀好意?”黄蓉道:
“我听他言中之意,早在疑心咱俩害死了他爹爹。”郭靖道:“他或许确有疑心,但我已答
允将他父亲逝世的情由详细说给他知道。”黄蓉道:“你当真要毫不隐瞒的说给他听?”郭
靖道:“他父亲死得这么惨,我心中一直自责。杨康兄弟虽然误入歧途,但咱们也没好好劝
他,没想法子挽救。”黄蓉哼了一声,道:“这样的人又有甚么可救的?我只恨杀他不早,
否则你那几位师父又何致命丧桃花岛上?”郭靖想到这椿恨事,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黄蓉道:“朱大哥叫芙儿来跟我说,这次过儿来到襄阳,神气中很透着点儿古怪,又说
你和他同榻而眠。我担心有何意外,一直守在你窗下。我瞧还是别跟他睡在一房的好,须知
人心难测,而他父亲……总是因为一掌拍在我肩头,这才中毒而死。”郭靖道:“那可不能
说是你害死他的啊。”黄蓉道:“既然你我均有杀他之心,结果他也因我而死,那么是否咱
们亲自下手,也没多大分别。”郭靖沉思半晌,道:“你说得对。那么我还是不跟他明言的
为是。蓉儿,你累了半夜,快回房休息罢。过了今晚,明日我搬到军营中睡。”
他知爱妻识见智计胜己百倍,虽不信杨过对自己怀有恶意,但她既如此说,也便遵依,
于是伸手扶着她腰,慢慢走向内堂,说道:“过儿奋力夺回武林盟主之位,于国家大事上是
非分明;两次救你和芙儿,全不顾自身安危,这等侠义心肠,他父亲如何能比?”黄蓉点头
道:“这样的少年本是十分难得,但他心中有两个死结难解,一是他父亲的死因,一是跟他
师父的私情。唉,我好容易说得龙姑娘离他而去,可是过儿神通广大,不知怎地又找到了
她。瞧他师徒俩的神情,此后是万万分拆不开的了。”郭靖默然半晌,忽道:“蓉儿,你比
过儿更加神广大,怎生想个法子,好歹要救他不致误入歧途。”
黄蓉叹了口气道:“别说过儿的事我没法子,就连咱们大小姐,我也不知如何是好。靖
哥哥,我心中只有一个你,你心中也只有一个我。可是咱们的姑娘却不像爹娘,心□同时有
两个少年郎君,对武家哥儿俩竟是不分轩轾。这教做父母的可有多为难。”
郭靖送黄蓉入房,等她上床睡好,替她盖好了被,坐在床边,握住她手,脸露微笑。近
月来二人都为军国之事劳碌,夫妻之间难得能如此安安静静的相聚片刻。二人相对不语,心
中甚感安适。
黄蓉握着丈夫的手,将他手背轻轻在自己面颊上摩擦,低声道:“靖哥哥,咱们这第二
个孩子,你给取个名字。”郭靖笑道:“你明知我不成,又来取笑我啦。”黄蓉道:“你总
是说自己不成。靖哥哥,普天下男子之中,真没第二个胜得过你呢。”这两句话说得意深
挚,极是恳切。
郭靖俯下头来,在爱妻脸上轻轻一吻,道:“若是男孩,咱们叫他作郭破虏,若是女孩
呢?”想了一会,摇头笑道:“我想不出,你给取个名字罢。”黄蓉道:“丘处机道长给你
取这个『靖』字,是叫你不忘靖康之耻。现下金国方灭,蒙古铁蹄又压境而来,孩子是在襄
阳生的,就让她叫作郭襄,好使她日后记得,自己是生于这兵荒马乱的围城之中。”
郭靖道:“好啊,但盼这女孩儿将来别像她姐姐那么淘气,年纪这么大了,还让父母操
心。”黄蓉微微一笑,道:“若是操心得了,那也罢了,就只……”叹了口气,道:“我好
生盼望是个男孩儿,好让郭门有后。”郭靖抚摸她头发,说道:“男孩儿,女孩儿不都一
样?快睡罢,别再胡思乱想了。”给她拢了拢被窝,吹灭烛火,转身回房,见杨过睡得兀自
香甜,鼓交三更,于是上床又睡。
那知他夫妻俩在后院中这番对答,都教杨过隐身在屏门之后听了个清楚。郭靖黄蓉走入
内堂,杨过仍是站着出神,反来覆去的只是想着黄蓉那几句话:“我只恨杀他不早……他父
亲一掌拍在我肩头,这才中毒而死……你我均有杀他之心,结果他也因我而死。”心想:
“我父因他二人而死,那是千真万确、再无可疑的了。这黄蓉好生奸滑,对我已然起疑,今
晚我若不下手,只怕再无如此良机。”当下回房静卧,等郭靖回来。
郭靖揭被盖好,听得杨过微微发出鼾声,心道:“这孩子这时睡得真好。”于是轻轻着
枕,只怕惊醒了他。过了片刻,正要朦胧睡去,忽觉杨过缓缓翻了个身,但他翻身之际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