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40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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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道:“神雕侠在南边,怎地他带你往北?”
金轮法王微微一笑,道:“两个矮子瞎说八道。”身形略晃,倏忽间欺近二鬼身侧,双
掌管齐下,径向二鬼天灵盖拍落。
这十余年来,法王在蒙古苦练“龙象般若功”,那是密宗中至高无上的护法神功。
那“龙象般若掌”共分十三层,第一层功夫十分浅易,纵是下愚之人,只要得到传授,
一二年中即能练成。第二层比第一层加深一倍,需时三四年。第三层又比第二层加深一倍,
需时七八年。如此成倍递增,越是往后,越难进展。待到第五层以后,欲再练深一层,往往
便须三十年以上苦功。密宗一门,高僧奇士历代辈出,但这一十三层“龙象般若功”却从未
有一人练到十层以上。这功夫循序渐进,本来绝无不能练成之理,若有人得享千岁高龄,最
终必臻第十三层境界,只是人寿有限,密宗中的高僧修士欲在天年终了之前练到第七层、第
八层,便非得躁进不可,这一来,往往陷入了欲速不达的大危境。北宋年间,藏边曾有一位
高僧练到了第九层,继续勇猛精进,待练到第十层时,心魔骤起,无法自制,终于狂舞七日
七夜,自终绝脉而死。
那金轮法王实是个不世的奇才,潜修苦学,进境奇速,竟尔冲破第九层难关,此时已到
第十层的境界,当真是震古烁今,虽不能说后无来者,却确已前无古人。据那【龙象般若
经】言道,此时每一掌击出,均具十龙十象的大力,他自知再求进境,此生已属无望,但既
自信天下无敌手,即令练到第十一层,也已多余。当年他败在杨过和小龙女剑下,引为生平
奇耻大辱,此时功力既已倍增,乘着蒙古皇帝御驾亲征,便扈驾南来,要双掌击败杨、龙夫
妇,以雪当年之耻。
这时他双掌齐出,倏袭二鬼,大头鬼举臂一隔,喀的一响,手臂立即折断,脑门跟着中
掌,连哼也没哼一声,当即毙命。樊一翁功力远为深厚,眼见敌人这一击甚是厉害,使一招
“托天势”,双手举起撑持,立觉有千斤重力压在背上,眼前一黑,扑地便倒。
郭襄大惊,喝道:“这两个是我朋友,你怎敢出手伤人?”
樊一翁喷了两口鲜血,猛地纵起,抱住了法王两腿,叫道:“姑娘快逃。”法王左手抓
住他背心,要将他提起摔出,但樊一翁舍命回护郭襄,双手便如铁圈般牢牢握住了敌人双
腿。法王虽然力大,却拉他不脱。郭襄又惊又怒,此时自己知道法王不怀好意,可是不愿意
舍樊一翁而独自逃命。双手在腰间一插,凛然道:“恶和尚,你恁地歹毒?快放了长须鬼,
姑娘随你去便是。”樊一翁叫道:“姑娘快逃,别管……”下面一个“我”字没说出口,就
此气绝。
法王提起樊一翁的尸身往道旁一掷,狞笑道:“你若要逃,何不上马?”郭襄一生从未
恨过任何人,当日鲁有脚死在霍都手下,但她未曾目睹霍都下手,只是心中悲痛,却没憎恨
仇人。这时见法王如此毒辣残忍,不由得恨到极处,对他怒目冷视,竟无半点惧色。法王
道:“小姑娘,你怎地不怕我?”郭襄道:“我怕你甚么?你要杀我,快动手好啦!”法王
大拇指一翘,赞道:“好,将门虎女,不愧乃父。”
郭襄向着法王狠狠的望了一眼,想要埋葬两位朋友,苦无锄头铁铲之属,微一沉吟,提
起两人尸身,放在樊一翁的坐骑上,翻过踏镫皮索,将尸身绑住了,在马臀上踢了一脚,说
道:“马儿,马儿,你送主人回家去罢。”那马吃痛,疾驰而去。
那晚杨过和黄药师并肩离了襄阳,展开轻功,向南疾趋,倏忽间奔出数十里之遥,卯末
辰初,已到宜城。两人来到一家酒楼,点了酒菜,共叙契阔。黄药师说起程英、陆无双姊妹
十余年来隐居故乡嘉兴,以傻姑为伴。他曾想携同两人出来行走江湖散心,两姊妹总是不
愿。杨过黯然长叹,颇感内疚。
两人喝了几杯。杨过说道:“黄岛主,这十多年来,晚辈到处探访你老人家的所在,想
请问你一件事,直到今日,方始如愿。”黄药师笑道:“我随意所之,行踪不定,要找我确
是不易。但不知老弟要问我何事。”杨过正要回答,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响,上来三人。
黄、杨二人听那脚步之声,知道上楼的三人武功甚强,大非庸手,一瞥之下,杨过识得
当先一人乃是潇湘子,第二人面目黝黑,并不相识,第三人却是尹克西。这时潇湘子和尹克
西也已见到杨过,两人愕然止步,互相使个眼色,便欲下楼。
杨过轩眉笑道:“故人久违,今日有幸相逢,何以匆匆便去?”尹克西拱了拱手,陪笑
道:“杨大侠别来无恙?”潇湘子深恨终南山上折臂之辱,这十多年来虽然功力大进,自知
终非敌手,当下再也不向杨过多瞧一眼,径自走向楼梯。
那黑脸汉子也是忽必烈帐下有名的武士,这次与尹、潇二人来到宜城打探消息。眼见潇
湘子满脸怒色,当即大声道:“潇湘兄且请留步,既有恶客阻了清兴,待小弟赶走他便
是。”说着伸出大手便往杨过肩头抓来,要提起他摔下楼去。
杨过见他手掌紫气隐隐,知道此人练的是毒砂掌中的一门,心念微动:“我何不借此三
人,向黄老前辈探问南海神尼之事?”眼见他手掌将及自己肩头,反手一搭,拍的一声,清
清脆脆的打了他个耳光。黄药师暗吃一惊:“这一掌打得好快!”就只这么一掌,已瞧出杨
过自创武功,已卓然而成大家。只听得“啪啪”连响,潇湘子左右双颊也均中掌。杨过念尹
克西举止有礼,便饶过了他。
黄药师笑道:“杨老弟,你新创的这路掌法可高明得紧啊,老夫意欲一睹全豹,以饱眼
福。”杨过道:“正要向前辈请教。”当下身形晃动,将那路“黯然销魂掌法”施展开来,
长袖飘动,左掌飞扬,忽而一招“拖泥带水”,忽而一招“神不守舍”,将潇湘子、尹克西
和黑脸汉子一起裹在掌风之中。那三人犹如身陷洪涛巨浪,跌跌撞撞,随着杨过的掌风转
动,别说挣扎,竟连站定脚步也是不能,到了全然身不由主的境地。黄药师举杯干酒,叹
道:“古人以汉书下酒,老夫今日以小史弟的掌管法下酒,豪情远追古人矣。”
杨过叫道:“请老前辈指点一招。”手掌一摆,掌力将潇湘子向黄药师身前送来。黄药
师不敢怠慢,左掌管推出,将潇湘子送了回去,只见那黑脸大汉跟着又冲近身来,于是举杯
饮了一口,回掌将他推出。杨过凝神瞧他掌法,虽然功力深厚,却也并非出奇的精妙,心
想:“我若非出全力以赴,引不出他学自南海神尼的掌法。”当下气聚丹田催动掌力将潇湘
子、尹克西、黑脸汉子越来越快的推向黄药师身前。
黄药师回了数掌,只觉那三人冲过来的势头便似潮水一般,一个浪头方过,第二个更高
的浪头又扑了过来,心想:“这少年的掌力一掌强似一掌,确是武林中的奇才!”
便在此时,那黑脸汉子忽地凌空飞起,脚前头后,双脚向黄药师面门踹到。黄药师斜掌
卸力,右手不自禁的微微一晃,酒杯里的一滴酒泼了出来,跟着尹克西和潇湘子双双凌空,
一正一斜的撞到。黄药师叫道:“好!”放下酒杯,右手还了一掌。
黄、杨两人相隔数丈,你一掌来,我一掌去,那三人竟变成了皮球玩物,给两人的掌力
带动,在空中来往飞跃。“黯然销魂掌”使到一半,黄药师的“落英神剑掌法”已相形见
绌,他眼见尹克西如箭般冲到,自忖掌力不足以与之相抗,伸指一弹,嗤的一声轻响,一股
细细的劲力激射出去,登时将杨过拍出的掌力化解了。他连弹三下,但听得“扑通、扑通、
扑通”三响,潇湘子等三人摔在楼板之上,晕了过去。这“弹指神通”奇功与杨过的“黯然
销魂掌”斗了个旗鼓相当,谁也没能赢谁。
两人哈哈一笑,重行归坐,斟酒再饮。黄药师道:“老弟这一路掌法,以力道的雄劲而
论,当世唯小婿郭靖的降龙十八掌可以比拟。老夫的落英神剑掌便输却一筹了。”杨过连连
逊谢,说道:“晚辈当年得蒙前辈指点‘弹指神通’与‘玉箫剑法’两大奇功,终身受益不
浅。晚辈自创这路掌法,颇有不少渊源前辈所指拨的功夫,前辈自是早已看出。闻道前辈曾
蒙南海神尼指点,学得一路掌法,不知能赐晚辈一开眼界。”
黄药师奇道:“南海神尼?那是谁啊?我从没听过此人的名头。”
杨过脸色大变,站起身来,颤声说道:“难道……难道世上并无……并无南海神尼其
人?”黄药师见他神色陡然大异,倒也吃了一惊,沉吟道:“莫非是近年新出道的异人?老
夫孤陋寡闻,未闻其名。”
杨过呆立不动,一颗心便似欲从胸腔中跳将出来,暗想:“郭伯母说得明明白白,说龙
儿蒙南海神尼所救,原来尽是骗人的鬼话,原来都是骗我的,都是骗我的!”仰天一声长
啸,震动屋瓦,双目中珠泪滚滚而下。
黄药师道:“老弟有何为难之事,不妨明示,说不定老夫可相助一臂之力。”杨过一揖
到地,哽咽道:“晚辈心乱如麻,言行无状,须请恕罪。”长袖扬起,转身下楼,但听得喀
喇喀喇响声不绝,楼梯踏级尽数给他踹坏。
黄药师茫然不解,自言自语:“南海神尼,南海神尼?那是何人?”
杨过放开脚步狂奔,数日间不食不睡,只是如一股疾风般卷掠而过。他自忖唯有疲累致
死,才不致念及小龙女,到底日后是否再能和她相见,此时实是连想也不敢想。不一日已到
了大江之滨,他心力交瘁,再也难以支持,眼见一帆驶近岸旁,当下纵身跃上,摸出一锭银
两掷给舟子,也不问那船驶向何处,在舱中倒头便睡。
大江东去,浊浪滔滔,杨过所乘那船沿江而下,每到一处商市必停泊数日,下货卸货,
原来是在长江中上落贸迁的一艘商船。杨过心中空荡荡的,反正是到处漫游,也不怕那船在
途中多所耽搁,地舟中只是白日醉酒,月夜长啸,书空咄咄,不知时日之过。舟子和客商贪
他多给银两,只道他是个落拓江湖的狂人,也不加理会。
这一日舟抵江阴,听得船中一个客商说起要往嘉兴、临安买丝。杨过听到“嘉兴”两
字,猛然一惊:“我父亲当年在嘉兴王铁枪庙中惨被黄蓉害死,说道是‘葬身鸦腹’,难道
连骸骨也四散无存了?我不好好安葬亡父的骸骨,是为不孝。”言念及此,当即舍舟上陆。
此时北方当隆冬,江南虽不若北方苦寒,却也是遍地风雪。杨过身披蓑衣,头戴斗笠,
踏雪南行,第三日上到了嘉兴。
到得城中,已近黄昏,他找一家酒楼用了酒饭,问明王铁枪庙的路径,冒着漫天大雪,
大踏步而行,到得到得铁枪庙时已二更时分,大雪未停,北风仍紧。
朦朦胧胧的白雪反光之下,见这庙年久失修,已破败不堪,山门腐朽,轻轻一推,竟尔
倒在一边。走进庙去,只见神像毁破,半边斜倒,到处蛛网灰尘,并无人居。悄立殿上,想
像三十余年之前,父亲在此殿上遭人毒手,以致终身父子未能相见一面,伤心人临伤心地,
倍增苦悲。
在庙中前前后后瞧了一遍,心想父亲逝世已久,自不致再留下甚么遗迹,走到庙后,只
见两株大树间有座坟墓,坟墓立着一碑,坟墓和碑石都盖满了白雪。杨过大袖一挥,疾风掠
出,碑上白雪飞散,看碑上刻字时,不由得怒火攻心,难以抑制,原来碑上刻着一行字道:
“不肖弟子杨康之墓”,旁边另刻一行小字:“不才业师丘处机书碑”。
杨过大怒,心想:“丘处机这老道忒也无情,我父既已死了,又何必再立碑以彰其过?
我父却又如何不肖了?哼,肖你个牛鼻子老道有甚么好处?我不到全真教去大杀一场,此恨
难消。”手掌扬起,便要往墓碑拍落。
便在此时,忽听得西北方雪地中传来一阵快速的脚步声,这声音好生奇怪,似乎是几个
武林好手同行,却又似是两头野兽紧跟而来,脚步着地时左重右轻,大异寻常。杨过好奇心
起,停掌不击,耳听得这声音正是奔向王铁枪庙而来,于是回进正殿,隐身在圯倒的神像之
后,要瞧瞧是甚么怪物。
片刻之间,脚步声走到庙前,停着不动,似乎怕庙中有敌人隐伏,过了一会,这才进
殿。杨过探头一瞧,险此儿哑然失笑。原来进庙的共是四人,这四人左腿均已跛折,各人撑
了一根拐杖,右肩上各有一条铁链,互相锁在一起,因此行走时四条拐杖齐落,跟着便是四
条右腿同时迈步。
只见当先那人头皮油光晶亮,左臂断了半截。第二人额头生三个大瘤,左臂齐肘而断,
两人均是残废中加了残废。第三人短小精悍。第四人是个高大和尚。四人年纪均已老迈。杨
过暗暗称奇:“这四人是甚么路数?何以如此相依为命,永不分离?”只听得嗒嗒两声响,
为首的秃子取出火刀火石打着了火,找半截残烛点着了。杨过看得分明,见除第一人外,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