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4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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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乘者正是黄蓉。众人一见,无不大惊。郭靖、黄药师、一灯、朱子柳等纷纷上马追出。
一行人奔向高台,在敌人强弓射不到的处勒马站定。只见一个妙龄少女被绑在一根木桩
上,却不是郭襄是谁?
郭靖虽恼她时常惹事,但父女关心,如何不急?大声叫道:“襄儿,你别急,爹爹妈妈
都来救你啦!”他内力充沛,话声清清楚楚的送上高台。郭襄早已给太阳晒得昏昏沉沉,忽
听得父亲声音,喜叫:“爹爹,妈妈!”
金轮法王哈哈大笑,朗声说道:“郭大侠,你要我释放令爱,半点不难,只瞧你有没有
这个胆量骨气?”郭靖向来沉稳厚重,越处危境,越是宁定,听法王这般说竟不动怒,说
道:“法王有何难题,便请示下。”法王道:“你若有做父母的慈爱之心,便马上来束手受
缚,一个换一个,我立时便放了令爱。”他素知郭靖深明大义,决不肯为了女儿而断送襄阳
满城百姓,是以出言相激,盼他自逞刚勇,入了圈套。但郭靖怎能上他这个当,说道:“鞑
子若非惧我,何须跟我小女儿为难?鞑子既然惧我,郭靖有为之身,岂肯轻易就死?”
法王冷笑道:“人道郭大侠武功卓绝,骁勇无伦,却原来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他这激
将之计若是用在旁人身上,或许能收效,但郭靖身系合城安危,只是淡淡一笑,并不理会。
这几句话却恼了武三通和泗水渔隐,两人一挥铁锤,一舞双桨纵马向前冲去。蒙古数千
名射手挽弓搭箭,指住二人,只待奔近,便要射得他们便似刺猬一般。一灯大师见情势不
妙,飞身下马,三个起伏,已拦在两个徒弟的马前,大袖一甩,阻住马匹的去路,喝道:
“回去!”武三通和泗水渔隐本是逞着一股血气之勇,心中如何不知这一去有死无生,眼见
师父阻拦,便勒马而回。蒙古官兵见这高龄和尚追及奔马,禁不住暴雷也似喝采。
法王说道:“郭大侠,令爱聪明伶俐,老衲本来很喜欢她,颇有意收之为徒,传以衣
钵。但大汗有旨,你若不归降,便将她火焚于高台之上。别说你心痛爱女,老衲也觉可惜,
还请三思。”
郭靖哼了一哼,眼见四十名军士手执火把站在台下柴草堆旁,只待法王一声令下,便即
点火。四个万人队将这高台守得如此严密,血肉之躯如何冲得过去?何况即使冲近了,火发
台焚,又怎能救得出女儿下来?
他久在蒙古军中,知道蒙古用兵素来残忍,略地屠城,一日之间可惨杀妇孺十数万人,
若将郭襄烧死真如踩死一只蚂蚁一般。抬起头来,遥望女儿容色憔悴,不禁心中大是痛惜,
当下叫道:“襄儿听着,你是大宋的好女儿,慷慨就义,不可害怕。爹娘今日救你不得,日
后定当杀了这万恶奸僧,为你报仇。懂得了么?”郭襄含泪点头,大声叫道:“爹爹妈妈,
女儿不怕!”
郭靖道:“这才是我的好女儿!”解下腰间铁胎硬弓,搭上长箭,飕飕飕连珠三箭,高
台上三名手执火把的蒙古兵应声倒地,三枝长箭都是透胸而过。郭靖射术学自蒙古神箭将军
哲别,再加数十年功力修为,他所站之处敌军箭射不到,他却能以强弩毙敌。众蒙古兵齐声
发喊,高举盾牌护身。郭靖道:“走罢!”勒转马头,与黄蓉等回到城中。
一行人站上城头。黄蓉呆呆望着高台,心乱如麻。
一灯道:“鞑子治军严整,要救襄儿,须得先设法冲乱高台周围的四个万人队。”黄药
师道:“正是。”凝思片刻,说道:“咱们用二十八宿大阵,跟鞑子斗上一斗。”黄蓉垂头
道:“便是斗胜了,鞑子举火烧台,那便怎么处?”郭靖昂然道:“咱们奋力杀敌,襄儿生
死,付诸天命。岳父,请问那二十八宿大阵怎生摆法?”
黄药师笑道:“这阵法变化繁复,当年我瞧了全真教的天罡北斗阵后,潜心苦思,参以
古人阵法,创下这二十八宿阵来,有心要与全真教的道士们较个高下。”一灯道:“黄老邪
五行奇门之术天下独步,这二十八宿大阵想来必是很妙的。”黄药师道:“我这阵法的本意
只用于武林中数十人的打斗,并没想到用于千军万马的战阵。然略加变化,似乎倒也合用,
只可惜眼前少了一人双雕。”一灯道:“愿闻其详。”
黄药师道:“双雕若不给那奸僧害死,咱们阵法发动,双雕便可飞临高台,抢救襄儿下
来,目下却无善策。这二十八宿大阵乃依五行生克变化,由五位高手主持。咱们东南西北四
个方位都有人了,但老顽童身受重伤,少了西方一人。倘若杨过在此,此人武功不在当年欧
阳锋之下,此刻却到那里找他去?这西方的主将,倒是大费踌躇。”
郭靖眼光掠过高台,向北方云天相接处遥遥望去,一颗心早已飞到了绝情谷中,
喃喃的道:“过儿是生是死,当真教人好生牵挂。”
当日杨过心伤肠断,知道再也不能和小龙女相会,于是纵身跃入谷底,只道定然粉身碎
骨,从此一了百了。不料下坠良久,突然扑通一响,竟是摔下了一个水潭之中。他从数百丈
高处跃将下来,冲力何等猛烈,笔直的坠将下去,也不知沉入水中多深,突然眼前一亮,似
乎看到一个水洞。待要凝神再看,水深处浮力奇强,立时身不由主的被浮力托了上来,便在
此时,郭襄跟着跌入了潭中。
当时的奇事一件接着一件,杨过不及细想,待郭襄浮上水面,当即伸手将她救到潭旁的
岸上,问道:“小妹子,你怎么跌到了这里?”郭襄道:“我见你跳下来,便跟着来了。”
杨过摇头道:“胡闹,胡闹!你难道不怕死么?”郭襄微笑道:“你不怕死,我也不怕
死。”杨过心中一动:“难道她小小年纪,竟也对我如此情深?”想到此处,不由得双手微
微颤动。
郭襄从怀中取出最后一枚金针,说道:“大哥哥,当日你给了我三枚金针,曾说过凭着
每一枚金针,我可相求一事,你无不允。今日我来求恳:不论杨大嫂是否能和你相会,你千
万不可自寻短见。”说着便将金针放入他手中。
杨过眼望手中的金针,颤声道:“你从襄阳到这里来,便是为我求这件事么?”郭襄心
中欢喜,说道:“不错。大丈夫言而有信,你答应过我的事,可不许赖。”
杨过叹了一口长气,一个人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的经过一转,不论死志如何坚决,万
万不会再度求死,他上下打量郭襄,只见她全身湿透,冷得牙关轻击,却是满脸喜色,于是
拾了些枯枝,待要生火,但两人身边的火摺火绒都已浸湿了不能使用,只得道:“小妹子,
你先练两遍内功,免得寒气入体,日后生病。”郭襄兀自不放心,问道:“你已答允了我,
不再自尽了?”杨过道:“我答允了!”郭襄大喜,说道:“咱两个一起练。”
两人并肩坐下,调息运气。杨过自幼在寒玉床上习练内功,这一些寒气自不在心上,伸
手抚住郭襄背脊上的“神堂穴”,一股阳和之气缓缓送入她体内。过不多时,郭襄只觉周身
百脉,无不畅暖。
待郭襄内息在周天搬运数转,杨过这才问起她如何到绝情谷来。郭襄说了。杨过怒道:
“这法王如此可恶,咱们觅路上去,待你大哥哥揍他个半死。”说话未了,突然空中坠下一
头大雕,在潭中载沉载浮,受伤甚重。郭襄惊道:“是咱家的雕儿。”跟着雌雕飞下将雄雕
负上,第二次飞下时,杨过将郭襄扶上雕背。他只道那雕儿定会再来接自己上去,岂知待了
良久,竟是毫没声息,他那里知道雌雕已殉情而死。
杨过待雕不至,当即观看潭边情景一瞥之间,只见大树上排列着数十个蜂巢。这些蜂巢
比寻常的为大,而在巢畔飞来舞去的,正是昔年小龙女在古堡中驯养出来的异种玉蜂。杨过
一见,禁不住“啊”的一声惊呼出来,双足钉在地下,移动不得,过了片刻,这才走近巢旁
察看,只见蜂巢之旁糊有泥土,实是人工所为,依稀是小龙女的手迹。
他定了定神,心想:“莫非当年龙儿跃下此谷,便在此处居住?”绕着寒潭而行,察看
一遍,但见四下削壁环列,宛似身处一口大井之底,常言道:“坐井观天”,但坐在此处,
望上去尽是白云浓雾,又怎得见天日?
杨过折下几根树干,敲打四周山壁,全无异状,但凝神察看,发见有几棵大树的树皮曾
为人剥去,有些花草畔的石块排列整齐,实非天然,霎时之间,忽喜忽忧,一颗心怦怦的跳
个不住,这时已料得定小龙女定在此住过,只是悠悠十六年,到今日是否玉人无恙,有谁能
说?杨过素来不信鬼神,但情急之下,终于跪了下来,喃喃祝祷:“老天啊老天,你终须保
佑我再见龙儿一面。”
祷祝一会,寻觅一会,终是不见端倪。杨过坐在树下,支颐沉思:“倘若龙儿死了,也
当会在此处留下骸骨,除非是骨沉潭底。”记得先前沉入潭时曾见到大片光亮,甚非寻常,
其中当有蹊跷,想到此处,一跃而起。
他大声说道:“好歹也要寻个水落石出,不见她的尸骨,此心不死。”于是纵身入潭,
直往深处潜去,那潭底越深越寒,潜了一会,四周蓝森森的都是玄冰。杨过虽不畏寒,但深
处浮力太强,用力冲了数次,也不过再潜下数丈,始终无法到底。此时气息渐促,于是回上
而下,抱了一块大石,再跃入潭中。
这一次却急沉而下,猛地里眼前一亮,他心念一动,忙向光亮处游去,只觉一股急流卷
着他的身子冲了过去,光亮处果然是一洞。他抛下大石,手脚齐划,那洞内却是一道斜斜向
上的冰窖。他顺势而上,过不多时,“波”的一响,冲出了水面,只觉阳光耀眼,花香扑
鼻,竟是别有天地,他不即爬起,游目四顾,只见繁花青草,便如同一个极大的花园,然花
影不动,幽谷无人。他又惊又喜,纵身出水,见十余丈外有几间茅屋。
他提气疾奔,但只奔出三四步,立时收住脚步,一步步慢慢挨去,只想:“倘若在这茅
屋中仍是探问不到,那便怎么处?”走得越近,脚步越慢,心底深处,实是怕这最后的指望
也终归泡影,最后走到离茅屋丈许之地,侧耳倾听,四下里静悄悄的,绝无人声鸟语,惟有
玉蜂的嗡嗡微响。
待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颤声道:“杨某冒昧拜谒,请予赐见。”说了两声,屋中无
人回答。伸手轻轻一推板门,那门“呀”的一声开了。
举步入内,一瞥眼间,不由得全身一震,只见屋中陈设简陋,但洁净异常,堂上只一桌
一几,此外便无别物,桌几放置的方位他却熟悉之极,竟与古墓石室中的桌椅一模一样。他
也不加思量,自然而然的向右侧转去,果然是间小室,过了小室,是间较大的房间。房中床
榻桌椅,全与古墓中杨过的卧室相同,只是古墓中用具大都石制,此处的却由粗木搭成。
但见室右有榻,是他幼时练功的寒玉床;室中凌空拉着一条长绳,是他练轻功时睡卧所
用;窗前小小一几,是他读数写字之处。室左立着一个粗糙木橱,拉开橱门,只见橱中放着
几件树皮结成的儿童衣衫,正是从前在古墓时小龙女为自己所缝制的模样。他自进室中,抚
摸床几,早已泪珠盈眶,这时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扑簌簌的滚下衣衫。
忽觉得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问道:“过儿,甚么事不痛快了?”这声
调语气,抚他头发的模样,便和从前小龙女安慰他一般。杨过霍地回过身来,只见身前盈盈
站着一个白衫女子,雪肤依然,花貌如昨,正是十六年来他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小龙女。
两人呆立半晌,“啊”的一声轻呼,搂抱在一起。燕燕轻盈,莺莺娇软,是耶非耶?是
真是幻?
过了良久,杨过才道:“龙儿,你容貌一点也没有变,我却老了。”小龙女端目凝视,
说道:“不是老了,而是我的过儿长大了。”
小龙女年长于杨过数岁,但她自幼居于古墓,跟随师父修习内功,屏绝思虑欲念。杨过
却饱经忧患,大悲大乐,因此到二人成婚之时,已似年貌相若。
那古墓派玉女功养生修炼,有“十二少、十二多”的正反要诀:“少思、少念、少欲、
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行此十二少,乃养生之都契
也。多思则神怠,多念则精散,多欲则智损,多事则形疲,多语则气促,多笑则肝伤,多愁
则心慑,多乐则意溢,多喜则忘错昏乱,多怒则百脉不定,多好则专迷不治,多恶则焦煎无
宁。此十二多不除,丧生之本也”小龙女自幼修为,无喜无乐,无思无虑,功力之纯,即是
师祖林朝英亦有所不及。但后来杨过一到古墓,两人相处日久,情愫暗生,这少语少事、少
喜少愁的规条便渐渐无法信守了。婚后别离一十六年,杨过风尘飘泊,闯荡江湖,忧心忡
忡,两鬓星星;小龙女却幽居深谷,虽终不免相思之苦,但究竟二十年的功力非同小可,过
得数年之后,重行修炼那“十二少”要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