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4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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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一个小孩手中拿着一柄匕首。那匕首刃身隐隐发出蓝光,游走不定,颇是十分珍异的利
器,却不知如何会在一个孩子手中。再看群孩,除了郭靖之外,个个身穿名贵貂皮短衣,而
郭靖颈中也套着一个精致的黄金颈圈,显见都是蒙古豪酋的子弟了。朱聪心想:“这孩子定
是偷了父亲的宝刀私下出来玩弄。王公酋长之物,取不伤廉。”当下起了据为己有之念,笑
吟吟的下马,说道:“大家别打了,好好玩儿罢。”一言方毕,已闪身挨进众孩人圈,夹手
将匕首抢了过来。他使的是空手入白刃的上乘武技,别说郭靖是个小小孩子,就算是武艺精
熟的大人,只要不是武林高手,遇上了这位妙手书生,也别想拿得住自己兵刃。朱聪匕首一
到手,纵身窜出,跃上马背,哈哈大笑,提缰纵马,疾驰而去,赶上众人,笑道:“今日运
气不坏,无意间得了一件宝物。”笑弥陀张阿生笑道:“二哥这偷鸡摸狗的脾气总是不
改。”闹市侠隐全金发道:“甚么宝贝,给我瞧瞧。”朱聪手一扬,掷了过去。只见一道蓝
光在空中划过,给太阳光一照,光芒闪烁,似乎化成了一道小小彩虹,众人都喝了一声彩。
匕首飞临面前,全金发只感一阵寒意,伸手抓住剑柄,先叫声:“好!”越看越是不住口的
啧啧称赏,再看剑柄,见刻着“杨康”两字,心中一楞:“这是汉人的名字啊,怎么此剑落
在蒙古?杨康?杨康?倒不曾听说有哪一位英雄叫做杨康。可是若非英雄豪杰,又如何配用
这等利器?”叫道:“大哥,你知道谁叫杨康吗?”柯镇恶道:“杨康?”沉吟半晌,摇头
道:“没听说过。”“杨康”是丘处机当年给包惜弱腹中胎儿所取的名字,杨郭两人交换了
匕首,因此刻有“杨康”字样的匕首是在李萍手中。江南七怪却不知此事。柯镇恶在七人中
年纪最长,阅历最富,他既不知,其余六人是更加不知了。全金发为人细心,说道:“丘处
机追寻的是杨铁心的妻子,不知这杨康与那杨铁心有无牵连。”朱聪笑道:“咱们若是找到
了杨铁心的妻子,日后带到醉仙楼头,总也胜了牛鼻子一筹。”七人在大漠中苦苦寻找了六
年,丝毫没有头绪,这时忽然似乎有了一点线索,虽然渺茫之极,却也不肯放过。韩小莹
道:“咱们回去问问那小孩。”
韩宝驹马快,当先冲了回去,只见众小孩又打成了一团,拖雷和郭靖又已给掀倒在地。
韩宝驹喝斥不开,急了起来,抓起几个小孩掷在一旁。都史不敢再打,指着拖雷骂道:“两
只小狗,有种的明天再在这里打过。”拖雷道:“好,明天再打。”他心中已有了计较,回
去就向三哥窝阔台求助。三个兄长中三哥和他最好,力气又大,明日一定能来助拳。都史带
了众孩走了。
郭靖满脸都是鼻血,伸手向朱聪道:“还我!”朱聪把匕首拿在手里,一抛一抛,笑
道:“还你就还你。但是你得跟我说,这把短剑是哪里来的?”郭靖用袖子一擦鼻中仍在流
下来的鲜血,道:“妈妈给我的。”朱聪道:“你爹爹叫甚么名字?”郭靖从来没有爹爹,
这句话倒将他楞住了,当下摇了摇头。全金发问道:“你姓杨吗?”郭靖又摇了摇头。七怪
见这孩子傻头傻脑的,都好生失望。朱聪问道:“杨康是谁?”郭靖仍是茫然摇头。江南七
怪极重信义,言出必践,虽是对一个孩子,也决不能说过的话不算,朱聪便把匕首交在郭靖
手里。韩小莹拿出手帕,给郭靖擦去鼻血,柔声道:“回家去吧,以后别打架啦。你人小,
打他们不过的。”七人掉转马头,纵马东行。郭靖怔怔的望着他们。拖雷道:“郭靖,回去
罢。”这时七人已走出一段路,但柯镇恶耳音锐敏之极,听到“郭靖”两字,全身大震,立
即提缰,回马转来,问道:“孩子,你姓郭?你是汉人,不是蒙古人?”郭靖点了点头。柯
镇恶大喜,急问:“你妈妈叫甚么名字?”郭靖道:“妈妈就是妈妈。”柯镇恶搔搔头,问
道:“你带我去见你妈妈,好吗?”郭靖道:“妈妈不在这里。”柯镇恶听他语气之中似乎
含有敌意,叫道:“七妹,你来问他。”韩小莹跳下马来,温言道:“你爹爹呢?”郭靖
道:“我爹爹给坏人害死了,等我长大了,去杀死坏人报仇。”韩小莹问道:“你爹爹叫甚
么名字?”她过于兴奋,声音也发颤了。郭靖却摇了摇头,柯镇恶道:“害死你爹爹的坏人
叫甚么名字?”郭靖咬牙切齿的道:“他……名叫段天德!”原来李萍身处荒漠绝域之地,
知道随时都会遭遇不测,是否得能生还中原故土,实是渺茫之极,要是自己突然之间丧命,
那么儿子连仇人的姓名也永远不知道了,是以早就将段天德的名字形貌,一遍又一遍的说给
儿子听了。她是个不识字的乡下女子,自然只叫丈夫为“啸哥”,听旁人叫他“郭大哥”,
丈夫叫甚么名字,她反而并不在意。郭靖也只道爹爹便是爹爹,从来不知另有名字。
这“段天德”三字,郭靖说来也不如何响亮,但突然之间传入七怪耳中,七个人登时目
瞪口呆,便是半空中三个晴天霹雳,亦无这般惊心动魄的威势,一刹那间,宛似地动山摇,
风云变色。过了半晌,韩小莹才欢呼大叫,张阿生以拳头猛捶自己胸膛,全金发紧紧搂住了
南希仁的脖子,韩宝驹却在马背连翻筋斗,柯镇恶捧腹狂笑,朱聪像一个陀螺般急转圈子。
拖雷与郭靖见了他们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奇怪。过了良久,江南七怪才慢慢安静下来,
人人却是满脸喜色。张阿生跪在地下不住向天膜拜,喃喃的道:“菩萨有灵,多谢老天爷保
佑!”韩小莹对郭靖道:“小兄弟,咱们坐下来慢慢说话。”拖雷心里挂念着去找三哥窝阔
台助拳,又见这七人言行诡异,说的蒙古话又都怪声怪气,音调全然不准,看来不是好人,
虽然刚才他们解了自己之围,却不愿在当地多耽,不住催郭靖回去。郭靖道:“我要回去
啦。”拉了拖雷的手,转身就走。韩宝驹急了,叫道:“喂,喂,你不能走,让你那小朋友
先回去罢。”两个小孩见他形貌奇丑,害怕起来,当即发足奔跑。韩宝驹抢将上去,伸出肥
手,疾往郭靖后领抓去。朱聪叫道:“三弟,莫莽撞。”在他手上轻轻一架。韩宝驹愕然停
手。朱聪加快脚步,赶在拖雷与郭靖头里,从地下捡起三枚小石子,笑嘻嘻的道:“我变戏
法,你们瞧不瞧?”郭靖与拖雷登感好奇,停步望着他。朱聪摊开右掌,掌心中放了三枚小
石子,喝声:“变!”手掌成拳,再伸开来时,小石子全已不见。两个小孩奇怪之极。朱聪
向自己头上帽子一指,喝道:“钻进去!”揭下帽子,三颗小石子好端端的正在帽里。郭靖
和拖雷哈哈大笑,齐拍手掌。正在这时,远远雁声长唳,一群鸿雁排成两个人字形,从北边
飞来。朱聪心念一动,道:“现在咱们来请我大哥变个戏法。”从怀中摸出一块汗巾,交给
拖雷,向柯镇恶一指,道:“你把他眼睛蒙住。”拖雷依言把汗巾缚在柯镇恶眼上,笑道:
“捉迷藏吗?”朱聪道:“不,他蒙住了眼睛,却能把空中的大雁射下来。”说着将一副弓
箭放在柯镇恶手里。拖雷道:“那怎么能够?我不信。”说话之间,雁群已飞到头顶。朱聪
挥手将三块石子往上抛去,他手劲甚大,石子飞得老高。雁群受惊,领头的大雁高声大叫,
正要率领雁群转换方向,柯镇恶已辨清楚了位置,拉弓发矢,嗖的一声,正中大雁腹肚,连
箭带雁,跌了下来。拖雷与郭靖齐声欢呼,奔过去拾起大雁,交在柯镇恶手里,小心灵中钦
佩之极。朱聪道:“刚才他们七八个打你们两个,要是你们学会了本事,就不怕他们人多
了。”拖雷道:“明天我们还要打,我去叫哥哥来。”朱聪道:“叫哥哥帮忙?哼,那是没
用的孩子。我来教你们一些本事,管教明天打赢他们。”拖雷道:“我们两个打赢他们八
个?”朱聪道:“正是!”拖雷大喜道:“好,那你就教我。”朱聪见郭靖在一旁似乎不感
兴趣,问道:“你不爱学吗?”郭靖道:“妈妈说的,不可跟人家打架。学了本事打人,妈
妈要不高兴的。”韩宝驹轻轻骂道:“胆小的孩子!”朱聪又问:“那么刚才你们为甚么打
架?”郭靖道:“是他们先打我们的。”柯镇恶低沉了声音道:“要是你见到了仇人段天
德,那怎么办?”郭靖小眼中闪出怒光,道:“我杀了他,给爹爹报仇。”柯镇恶道:“你
爹爹一身好武艺,尚且给他杀了。你不学本事,当然打他不过,又怎能报仇?”郭靖怔怔的
发呆,无法回答。韩小莹道:“所以哪,本事是非学不可的。”
朱聪向左边荒山一指,说道:“你要学本事报仇,今晚半夜里到这山上来找我们。不
过,只能你一个人来,除了你这个小朋友之外,也不能让旁人知道。你敢不?怕不怕鬼?”
郭靖仍是呆呆不答。拖雷却道:“你教我本事罢。”朱聪忽地拉住他手膀一扯,左脚轻轻一
勾,拖雷扑地倒了。他爬起身来,怒道:“你怎么打我?”朱聪笑道:“这就是本事,你学
会了吗?”拖雷很是聪明,当即领悟,照式学了一遍,说道:“你再教。”朱聪向他面门虚
晃一拳,拖雷向左闪避,朱聪右拳早到,正打在他鼻子之上,只是这一拳并不用力,触到鼻
子后立即收回。拖雷大喜,叫道:“好极啦,你再教。”朱聪忽地俯身,肩头在他腰眼里轻
轻一撞,拖雷猛地跌了出去。全金发飞身去接住,稳稳的将他放在地下。拖雷喜道:“叔
叔,再教。”朱聪笑道:“你把这三下好好学会,大人都不一定打得赢你了。够啦够啦。”
转头问郭靖道:“你学会了吗?”郭靖正自呆呆出神,不知在想些甚么,茫然摇了摇头。七
怪见拖雷如此聪明伶俐,相形之下,郭靖更是显得笨拙无比,都不禁怅然若失。韩小莹一声
长叹,眼圈儿不禁红了。全金发道:“我瞧也不必多费心啦。好好将他们母子接到江南,交
给丘道长。比武之事,咱们认输算了。”朱聪道:“这孩子资质太差,不是学武的胚子。”
韩宝驹道:“他没一点儿刚烈之性,我也瞧不成。”七怪用江南土话纷纷议论。韩小莹向两
孩子挥挥手道:“你们去罢。”拖雷拉了郭靖,欢欢喜喜的走了。江南七怪辛苦六年,在茫
茫大漠中奔波数千里,一旦寻到了郭靖,本是喜从天降,不料只欢喜得片刻,便见郭靖资质
显然十分鲁钝,决难学会上乘武功,不由得心灰意懒。这番难过,只有比始终寻不到郭靖更
甚。韩宝驹提起软鞭,不住击打地下沙子出气,只打得尘沙飞扬,兀自不肯停手,只有南山
樵子南希仁却始终一言不发。
柯镇恶道:“四弟,你说怎样?”南希仁道:“很好。”朱聪道:“甚么很好?”南希
仁道:“孩子很好。”韩小莹急道:“四哥总是这样,难得开一下金口,也不肯多说一个
字。”南希仁微微一笑,道:“我小时候也很笨。”他向来沉默寡言,每一句话都是思虑周
详之后再说出口来,是以不言则已,言必有中。六怪向来极尊重他的意见,听他这么说,登
时犹如见到一线光明,已不如先时那么垂头丧气。张阿生道:“对,对!我几时又聪明过
了?”说着转头向韩小莹瞧去。朱聪道:“且瞧他今晚敢不敢一个人上山来。”全金发道:
“我瞧多半不敢。我先去找到他的住处。”说着跳下马来,遥遥跟着拖雷与郭靖,望着他们
走进蒙古包里。当晚七怪守在荒山之上,将至亥时三刻,眼见斗转星移,却哪里有郭靖的影
子?朱聪叹道:“江南七怪威风一世,到头来却败在这臭道士手里!”但见西方天边黑云重
重叠叠的堆积,头顶却是一片暗蓝色的天空,更无片云。西北风一阵缓,一阵急,明月渐至
中天,月旁一团黄晕。韩小莹道:“只怕今晚要下大雨。一下雨,这孩子更不会来了。”张
阿生道:“那么咱们明儿找上门去。”柯镇恶道:“资质苯些,也不打紧。但这孩子要是胆
小怕黑,唉!”说着摇了摇头。
七人正自气沮,韩宝驹忽然“咦”了一声,向草丛里一指道:“那是甚么?”月光之
下,只见青草丛中三堆白色的东西,模样甚是诡奇。全金发走过去看时,只见三堆都是死人
的骷髅头骨,却叠得整整齐齐。他笑道:“定是那些顽皮孩子搞的,把死人头排在这里……
啊,甚么?……二哥,快来!”
各人听他语声突转惊讶,除柯镇恶外,其余五人都忙走近。全金发拿起一个骷髅递给朱
聪,道:“你瞧!”朱聪就他手中看去,只见骷髅的脑门上有五个窟窿,模样就如用手指插
出来的一般。他伸手往窟窿中一试,五只手指刚好插入五个窟窿,大拇指插入的窟窿大些,
小指插入的窟窿小些,犹如照着手指的模样细心雕刻而成,显然不是孩童的玩意。朱聪脸色
微变,再俯身拿起两个骷髅,只见两个头骨顶上仍是各有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