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4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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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其中有两个女子高鼻碧眼,却不是中土人民。”韩宝驹道:“是啊,这样全身纯白的
骆驼也只西域才有。”柯镇恶道:“夺马事小,但她们说有许多厉害脚色要到北京聚会,中
间必有重大图谋,多半要不利于大宋,说不定要害死我千千万万汉人百姓。既让咱们撞见
了,可不能不理。”全金发道:“只是嘉兴比武之期快到,不能再有耽搁。”六人踌躇半
晌,都觉事在两难。
南希仁忽道:“靖儿先去!”韩小莹道:“四哥说要靖儿独自先去嘉兴,咱们探明这事
之后再行赶去?”南希仁点了点头。朱聪道:“不错,靖儿也该一人到道上历练历练了。”
郭靖听说要与众师父分手,很是依依不舍。柯镇恶斥道:“这么大了,还是小孩子一样。”
韩小莹安慰他道:“你先去等我们,不到一个月,我们也跟着来了。”朱聪道:“嘉兴比武
之约,我们迄今没跟你详细说明。总而言之,三月廿四中午,你必须赶到嘉兴府醉仙酒楼,
便有天大的事也不能失约不到。”郭靖答应了。柯镇恶道:“那八个女子要夺你马,不必跟
她们动手,你马快,她们追赶不上。你有要事在身,不可旁生枝节。”韩宝驹道:“这些女
人要是胆敢作恶,江南七怪也决不能放过了。”张阿生逝世已十多年,但六怪说到甚么事,
总仍是自称“江南七怪”,从不把这位兄弟除开不算。
当下郭靖向六位师父辞别。六怪日前见他独斗黄河四鬼,已能善用所传武艺,这次放他
独行,一则是所听到的讯息只怕事关重大,若是置之不理,于心不安;二则也是让他孤身出
去闯荡江湖,得些经历,那是任何师父所不能传授的。各人临别之时又都嘱咐了几句,南希
仁便和往常一般,逢到轮流说话,总是排在最后,当下说了四个字:“打不过,逃!”他深
知郭靖生性倔强,宁死不屈,要是遇上高手,动手时一味蛮斗狠拚,非送命不可,是以教了
他这意味深长的四字诀。朱聪道:“武学无底,山外有山,人上有人。恁你多大的本事,也
不能天下无敌。大丈夫能屈能伸,当真遇上了危难,须得忍一时之气,这叫作留得青山在,
不怕没柴烧,却不是胆小怕死。倘若对手人多,众寡不敌,更不能徒逞血气之勇。四师父这
句话,你要记住了!”
郭靖点头答应,向六位师父磕了头,上马向南而去。十多年来与六位师父朝夕与共,一
旦分别,在马上不禁流下泪来,想起母亲孤身留在大漠,虽有成吉思汗、拖雷等人照料,衣
食自必无缺,但终究寂寞,心中又是一阵难过。驰出十余里,地势陡高,道旁高山夹峙,怪
石嵯峨,郭靖初次出道,见了这险恶形势不觉暗暗心惊,手按剑柄,凝神前望,心想:“三
师父见了我这副慌慌张张的模样,定要骂我没用了。”这时道路愈来愈窄,转过一个山坳,
突见前面白蒙蒙的一团,正是四个男装白衣女子骑在白骆驼上,拦于当路。郭靖心中突的一
跳,远远将马勒住,高声叫道:“劳驾哪,借光借光。”四个女子哈哈大笑。一人笑道:
“小伙子,怕甚么?过来哟,又不会吃了你的。”郭靖脸上一阵发烧,不知如何是好,是跟
她们善言相商呢,还是冲过去动武?
只听另一个女子笑道:“你的马不坏啊,来。给我瞧瞧。”听她语气,全是对小孩子说
话的声口。郭靖心中有气,眼见身右高山壁立,左边却是望不见底的峡谷,云气蒙蒙,不知
多深,不禁胆寒,心想:“大师父叫我不必动手。我放马疾冲过去,她们非让路不可。”一
提缰,双腿一夹,红马如一支箭般向前冲去。郭靖提剑在手,扬声大叫:“马来啦,快让
路!有谁给撞下山谷去可不关我事!”那马去得好快,转眼间已奔到四女跟前。一个白衣女
子跃下驼背,纵身上来,伸身便来扣红马的辔头。红马一声长嘶,忽地腾空跃起,窜过四匹
骆驼。郭靖在半空犹如腾云驾雾一般,待得落下,已在四女身后。这一下不但四女吃惊,连
郭靖也是大感意外。
只听得一女娇声怒叱,郭靖回过头来,只见两件明晃晃的暗器扑面飞来。他初闯江湖,
牢记众师父的嘱咐,事事小心谨慎,只怕暗器有毒,不敢伸手径接,除下头上皮帽,扭身兜
去,将两件暗器都兜在帽里,遥听得两个女子齐声赞道:“好功夫。”
郭靖低头看时,见帽里暗器是两只银梭,梭头尖利,梭身两旁极为锋锐,打中了势必丧
命。他心中有气:“大家无冤无仇,你们不过看中我一匹马,就要伤人性命!”他把银梭收
入衣囊,生怕另外四个白衣女子在前拦阻,当即纵马疾驰,不到一个时辰,已奔出七八十
里,幸喜始终没见另外四女,想是虽然埋伏道旁,却给他快马奔驰,疾窜而过,不及邀击。
他休息片刻,上马又行,天色未黑,已到了张家口,算来离那些白衣女子已有三日行程,她
们再也追不上了。张家口是南北通道,塞外皮毛集散之地,人烟稠密,市肆繁盛。郭靖手牵
红马,东张西望,他从未到过这般大城市,但见事事透着新鲜,来到一家大酒店之前,腹中
饥饿,便把马系在门前马桩之上,进店入座,要了一盘牛肉,两斤面饼,大口吃了起来。他
胃口奇佳,依着蒙古人的习俗,抓起牛肉面饼一把把往口中塞去。正自吃得痛快,忽听店门
口吵嚷起来。他挂念红马,忙抢步出去,只见那红马好端端的在吃草料。两名店伙却在大声
呵斥一个衣衫褴褛、身材瘦削的少年。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头上歪戴着一顶黑黝黝的
破皮帽,脸上手上全是黑煤,早已瞧不出本来面目,手里拿着一个馒头,嘻嘻而笑,露出两
排晶晶发亮的雪白细牙,却与他全身极不相称。眼珠漆黑,甚是灵动。
一个店伙叫道:“干么呀?还不给我走?”那少年道:“好,走就走。”刚转过身去,
另一个店伙叫道:“把馒头放下。”那少年依言将馒头放下,但白白的馒头上已留下几个污
黑的手印,再也发卖不得。一个伙计大怒,出拳打去,那少年矮身躲过。郭靖见他可怜,知
他饿得急了,忙抢上去拦住,道:“别动粗,算在我帐上。”捡起馒头,递给少年。那少年
接过馒头,道:“这馒头做得不好。可怜东西,给你吃罢!”丢给门口一只癞皮小狗。小狗
扑上去大嚼起来。
一个店伙叹道:“可惜,可惜,上白的肉馒头喂狗。”郭靖也是一楞,只道那少年腹中
饥饿,这才抢了店家的馒头,哪知他却丢给狗子吃了。郭靖回座又吃。那少年跟了进来,侧
着头望他。郭靖给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招呼道:“你也来吃,好吗?”那少年笑道:
“好,我一个人闷得无聊,正想找伴儿。”说的是一口江南口音。郭靖之母是浙江临安人,
江南六怪都是嘉兴左近人氏,他从小听惯了江南口音,听那少年说的正是自己乡音,很感喜
悦。那少年走到桌边坐下,郭靖吩咐店小二再拿饭菜。店小二见了少年这副肮脏穷样,老大
不乐意,叫了半天,才懒洋洋的拿了碗碟过来。那少年发作道:“你道我穷,不配吃你店里
的饭菜吗?只怕你拿最上等的酒菜来,还不合我的胃口呢。”店小二冷冷的道:“是么?你
老人家点得出,咱们总是做得出,就只怕吃了没人回钞。”那少年向郭靖道:“任我吃多
少,你都作东吗?”郭靖道:“当然,当然。”转头向店小二道:“快切一斤牛肉,半斤羊
肝来。”他只道牛肉羊肝便是天下最好的美味,又问少年:“喝酒不喝?”那少年道:“别
忙吃肉,咱们先吃果子。喂伙计,先来四干果、四鲜果、两咸酸、四蜜饯。”店小二吓了一
跳,不意他口出大言,冷笑道:“大爷要些甚么果子蜜饯?”那少年道:“这种穷地方小酒
店,好东西谅你也弄不出来,就这样吧,干果四样是荔枝、桂圆、蒸枣、银杏。鲜果你拣时
新的。咸酸要砌香樱桃和姜丝梅儿,不知这儿买不买到?蜜饯吗?就是玫瑰金橘、香药葡
萄、糖霜桃条、梨肉好郎君。”店小二听他说得十分在行,不由得收起小觑之心。那少年又
道:“下酒菜这里没有新鲜鱼虾,嗯,就来八个马马虎虎的酒菜吧。”店小二问道:“爷们
爱吃甚么?”少年道:“唉,不说清楚定是不成。八个酒菜是花炊鹌子、炒鸭掌、鸡舌羹、
鹿肚酿江瑶、鸳鸯煎牛筋、菊花兔丝、爆獐腿、姜醋金银蹄子。我只拣你们这儿做得出的来
点,名贵点儿的菜肴嘛,咱们也就免了。”店小二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等他说完,道:
“这八样菜价钱可不小哪,单是鸭掌和鸡舌羹,就得用几十只鸡鸭。”少年向郭靖一指道:
“这位大爷做东,你道他吃不起吗?”店小二见郭靖身上一件黑貂甚是珍贵,心想就算你会
不出钞,把这件黑貂皮剥下来抵数也尽够了,当下答应了,再问:“够用了吗?”少年道:
“再配十二样下饭的菜,八样点心,也就差不多了。”店小二不敢再问菜名,只怕他点出来
采办不到,当下吩咐厨下拣最上等的选配,又问少年:“爷们用甚么酒?小店有十年陈的三
白汾酒,先打两角好不好?”少年道:“好吧,将就对付着喝喝!”不一会,果子蜜饯等物
逐一送上桌来,郭靖每样一尝,件件都是从未吃过的美味。那少年高谈阔论,说的都是南方
的风物人情,郭靖听他谈吐隽雅,见识渊博,不禁大为倾倒。他二师父是个饱学书生,但郭
靖倾力学武,只是闲时才跟朱聪学些粗浅文字,这时听来,这少年的学识似不在二师父之
下,不禁暗暗称奇,心想:“我只道他是个落魄贫儿,哪知学识竟这么高。中土人物,果然
与塞外大不相同。”再过半个时辰,酒菜摆满了两张拼起来的桌子。那少年酒量甚浅,吃菜
也只拣清淡的夹了几筷,忽然叫店小二过来,骂道:“你们这江瑶柱是五年前的宿货,这也
能卖钱?”掌柜的听见了,忙过来陪笑道:“客官的舌头真灵。实在对不起。小店没江瑶
柱,是去这里最大的酒楼长庆楼让来的。通张家口没新鲜货。”那少年挥挥手,又跟郭靖谈
论起来,听他说是从蒙古来,就问起大漠的情景。郭靖受过师父嘱咐,不能泄露自己身分,
只说些弹兔、射雕、驰马、捕狼等诸般趣事。那少年听得津津有味,听郭靖说到得意处不觉
拍手大笑,神态甚是天真。郭靖一生长于沙漠,虽与拖雷、华筝两个小友交好,但铁木真爱
惜幼子,拖雷常跟在父亲身边,少有空闲与他游玩。华筝则脾气极大,郭靖又不肯处处迁就
顺让,尽管常在一起玩耍,却动不动便要吵架,虽然一会儿便言归于好,总是不甚相投,此
时和这少年边吃边谈,不知如何,竟是感到了生平未有之喜。他本来口齿笨拙,不善言辞,
通常总是给别人问到,才不得不答上几句,韩小莹常笑他颇有南希仁惜言如金之风,是四师
父的入室子弟,可是这时竟说得滔滔不绝,把自己诸般蠢举傻事,除了学武及与铁木真有关
的之外,竟一古脑儿的都说了出来,说到忘形之处,一把握住了少年的左手。一握了下,只
觉他手掌温软嫩滑,柔若无骨,不觉一怔。那少年低低一笑,俯下了头。郭靖见他脸上满是
煤黑,但颈后肤色却是白腻如脂、肌光胜雪,微觉奇怪,却也并不在意。那少年轻轻挣脱了
手,道:“咱们说了这许久,菜冷了,饭也冷啦!”郭靖道:“是,冷菜也好吃。”那少年
摇摇头。郭靖道:“那么叫热一下吧。”那少年道:“不,热过的菜都不好吃。”把店小二
叫来,命他把几十碗冷菜都撤下去倒掉,再用新鲜材料重做热菜。酒店中掌柜的、厨子、店
小二个个称奇,既有生意,自然一一照办。蒙古人习俗,招待客人向来倾其所有,何况郭靖
这次是平生第一次使钱,浑不知银钱的用途,但就算知道,既和那少年说得投契,心下不胜
之喜,便多花十倍银钱,也丝毫不会放在心上。等到几十盆菜肴重新摆上,那少年只吃了几
筷,就说饱了。店小二心中暗骂郭靖:“你这傻蛋,这小子把你冤上啦。”一会结帐,共是
一十九两七钱四分。郭靖摸出一锭黄金,命店小二到银铺兑了银子付帐。
出得店来,朔风扑面。那少年似觉寒冷,缩了缩头颈,说道:“叨扰了,再见罢。”郭
靖见他衣衫单薄,心下不忍,当下脱下貂裘,披在他身上,说道:“兄弟,你我一见如故,
请把这件衣服穿了去。”他身边尚剩下四锭黄金,取出两锭,放在貂裘的袋中。那少年也不
道谢,披了貂裘,飘然而去。那少年走出数十步,回过头来,见郭靖手牵着红马,站在长街
上兀自望着自己,呆呆出神,知他舍不得就此分别,向他招了招手。郭靖快步过去,道:
“贤弟可还缺少甚么?”那少年微微一笑,道:“还没请教兄长高姓大名。”郭靖笑道:
“真是的,这倒忘了。我姓郭名靖。兄弟你呢?”那少年道:“我姓黄,单名一个蓉字。”
郭靖道:“你要去哪里?若是回南方,咱们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