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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娶了八个妻妾(除林薛外,还有袭人、晴雯、紫鹃、芳官等);有的说贾宝玉的儿子贾桂
(所谓“兰桂齐芳”,兰是贾兰)出将人相、富贵荣华。我看到的红楼续书大约共有八九
种,据说总数有十余种之多。
《水浒》的续集自以陈忱的《水浒后传》最佳,书中叙述李俊到海外为王,发扬梁山的
英雄事业,但文笔气度,也已远远不及施耐庵。俞仲华的《荡寇志》除前面陈丽卿摆布高衙
内一段之外,其余全不足取。
《三国演义》因为已写到司马炎统一天下,实在无可再续,但还是有人写《反三国》,
为蜀国扬眉吐气,灭魏灭吴,然而因为一则违反历史事实,二则写得莫名其妙,这书并不流
行。
故意与原作相反的翻案作品,一般说来也是续书,主要只是结局相反。反《西厢记》的
《东厢记》(清杨世潆作)写得很差;《锦西厢》(周公鲁作)比较好些,情节很复杂,然
而可笑的地方也很多,有一节写张君瑞别了莺莺去赴考,主考官是白居易,出题《月明三五
夜》,张君瑞就写了崔莺莺那首“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缴卷,结果当然落第等等。反
《琵琶记》的有《后琵琶》,在这书里描写了蔡中郎之死,曹操则变成了好人,去赎回蔡文
姬等等。《桃花扇》结局是侯朝宗与李香君出家修行,而《南桃花扇》(顾彩作)则写两人
白头偕老。据历史记载,侯朝宗似乎并未出家,顾彩这部作品倒颇有事实根据,但因为才力
不及,所以读来也无意味。
随便想一下,旧小说和戏曲中有续书的,实在举不胜举。《说唐》之后,从《罗通扫
北》、《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一直续到《薛刚反唐》;《杨家将》,从杨老令
公续到杨六郎、杨宗保、杨文广,实在续不下去了,于是又来《狄青平西》、《五虎平
南》。《西游记》则有《西游补》(董说作)。《西游记》是好书,《说唐》的文学价值就
低了,《杨家将》更低,但不论好坏,总有人援笔而续。既然《书剑》用的是旧小说体裁,
尽管内容毫不足道,但出现续集倒也是合于传统的事,只是在封面上署了我的名字,那位作
者似乎是过谦了。
(金庸)
三剑楼随笔 “大国者下流”
国家不论大小,主权一律平等,这个概念是近代国际法的基础。然而在国际关系中,还
是承认大国与小国之间是有区别的,联合国安全理事会中五大国一致的原则,就是在法理上
承认大国权利的一个例子。近几个月来,这问题又讨论得热烈起来,我们最近见到一篇份量
很重的长文,其中特别提到了反对大国沙文主义与小国民族主义的偏向。文中说,我国在汉
唐明清四代时是大帝国,常去欺侮国境四周的外族,虽然近一百年来我国经常受外国侵略,
经济文化又极落后,然而条件改变之后,我国又强大了,那就得特别提防大国主义。
我想,这种胸怀和想法,那才真是所谓泱泱大国之风。《老子》中有几句话,现在想来
还是很有意义。我国这位古代的哲学家说:“大国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牧。牧常以静
胜牡,以静为下。故大国以下小国,则取小国。小国以下大国,则取大国。故,或下以取,
或下而取,大国不过欲兼言人,小国不过欲人事人。夫两者各得其所欲,大者宜为下。”
这段话大致意思是这样:最低下的地方,才是众川汇归的地亢大国谦下,天下自然归
附。谦逊和平的经常以安静战胜嚣张赎武的。大国对小国谦下,就可取得小国的信赖;小国
对大国谦下,才能取得大国的信任。大国不过是要领导小国,小国不过要大国不来侵犯它,
只要大家谦下,就会各得所欲。但小国素在人下,不患不谦,所以大国要特别注意谦下。
老子的哲学向来受到极大的注意,据任继愈先生说,我国从古到今关于老子的著作不下
几百种,关于老子的译文和论述,单是最近五十年来,用英、德、法各种文字发表的共一百
多种,日本的还不在内。苏联哲学家们对老子的哲学有很高的评价,认为他是我国古代唯物
论思想的代表人物。我国近代学者女“郭沫若、范文澜、侯外庐、吕振羽、马叙伦等对老子
都作过相当深的研究,大家的结论还不一致。侯外庐和吕振羽认为老子是唯心论者,但目前
的趋势,认为他是唯物论者的人较多。至于他哲学中有丰富的辩证法,这是古今中外没有人
有任何怀疑的。
《老子》全书不过几千字,它的字数大概只相当于几篇《三剑楼随笔》,然而其中所包
含深刻的思想,却令后人钻研不尽。他认为国家要谦下,个人也要谦下:“为而不恃,功成
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尽了力而不自以为了不起,做成了而不自以为有功劳。
正由于不居功,他的功绩也就不会失去。)老托尔斯泰有一个巧妙的比喻,意思也有点相
若。他说,一个人如同一个分数,分子是他的实际价值,分母是他自以为的价值她越是自以
为自己大,他的真正价值越小;他如咱以为无穷大,他的真正价值就等于零。
历史上自以为无穷大的人并不少,尤以帝王为多。公元四零一年时,我国历史上却发生
了一件难得的趣事:南燕的君主慕容德与群臣一起饮酒,酒酣,问群臣道:“我可和古代什
么样的帝王相比,”青州刺史鞠仲道:“陛下是中兴圣主,可比得上中兴夏的少康和中兴汉
的光武。”慕容德命左右赏一千匹绢给他。鞠仲听说赏赐这么多,吓了一跳,连忙辞谢。慕
容德道:“你会开我玩笑,难道我不会开你的玩笑吗?你的话不实在,所以我也骗骗你,你
以为真的赏你吗?”韩范道:“天子无戏言,今天的话,君臣两个都错了。”慕容德大喜,
赏了韩范五十匹绢。
鞠仲乱拍马屁,哪知慕容德颇有自知之明,而且十分幽默,不接受他这顶高帽。慕容德
是少数民族的鲜卑人,他们向来住在我国的北方(据近人考据,西伯利亚的意思就是“鲜卑
之地”,“西伯”是“鲜卑”的音转)。后来鲜卑人虽然人据中原。建立了繁盛的元魏,但
在慕容德那时,所受的文化陶冶还很浅,他竟然有此识度,实在是很不容易的。
碧血剑 第一回 危邦行蜀道 乱世坏长城
大明成祖皇帝永乐六年八月乙未,西南海外浡泥国国王麻那惹加那乃,率同妃子、弟、
妹、世子及陪臣来朝,进贡龙脑、鹤顶、玳瑁、犀角、金银宝器等诸般物事。成祖皇帝大
悦,嘉劳良久,赐宴奉天门。
那浡泥国即今婆罗洲北部的婆罗乃,又称文莱(
浡泥、婆罗乃、文莱以及英语Brunei均系同一地名之音译),虽和中土相隔海程万里,但向来仰慕中华。宋朝太平兴国二年,其王向打(
即苏丹,中国史书上译为“向打”)曾遣使来朝,进贡龙脑、象牙、檀香等物,其后朝贡不绝。
麻那惹加那乃国王眼见天朝上国民丰物阜,文治教化、衣冠器具,无不令他欢喜赞叹,
明帝又相待甚厚,竟然留恋不去。到该年十一月,一来年老,二来水土不服,患病不治。成
祖深为悼惜,为之辍朝三日,赐葬南京安德门外(
今南京中华门外聚宝山麓,有王墓遗址,俗呼马回回坟),又命世子遐旺袭封浡泥国王,遣使者护送归国,赏赐金银、器皿、锦绮,纱罗等
物。遐旺王奏称:小国后山,颇有神异,乞皇上赐封,表为一国之镇。
成祖便封其山名为“长宁镇国山”,亲制碑文,并题诗一首,诗曰:
“炎海之墟,浡泥所处。煦仁渐义,有顺无迕。贤王,惟化之慕。
导以象胥,*来奔赴。同其妇子,兄弟陪臣。稽颡阙下,有言以陈。
谓君犹天,遣其休乐。一视同仁,匪偏厚薄。顾兹鲜德,弗种所云。
浪舶风樯,实劳恳勤。稽古远臣,顺来怒趑。以躬或难,矧曰家室?
王心亶诚,金石其坚。西南蕃长,畴与王贤?矗矗高山,以镇王国。
*文以石,懋昭王德。王德克昭,王国攸宁。于斯万年,仰我大明。”
成祖皇帝的御制诗文,便刻在浡泥国长宁镇国山的一块大石碑上。此后洪熙、正德、嘉
靖年间,均有朝贡。中国人去到浡泥国的,有些还做了大官,被封为“那督”。到得万历年
间,浡泥国内忽起内乱,《明史·浡泥传》载称:“其王卒,无嗣。族人争立,国中杀戮几
尽,乃立其女为王。漳州人张姓者,初为其国那督,华言尊官也,因乱出奔,女王立,迎还
之。其女出入王宫,得心疾,妄言父有反谋。女主惧,遣人按问其家,那督自杀。国人为讼
冤。女主悔,绞杀其女,授其子官。”这位张那督的女儿为何神经错乱,向女王诬告父亲造
反,以致酿成这个悲剧,想必另有曲折内情,史书并未详载,后人不得而知。福建漳州张氏
在浡泥国累世受封那督,颇有权势。为国人所敬。华人在彼邦经商务农,数亦不少,披荆斩
棘,甚有功绩,和当地土人相处融洽。费信《星槎胜览》一书中记云:“渤泥国……其国之
民崇佛像,好斋沐。凡见唐人至其国,甚有爱敬。有醉者,则扶归家寝宿,以礼待之若故
旧。”有诗为证,诗曰:“
浡泥沧海外,立国自何年?夏冷冬生热,山盘地自偏。积修崇佛教,扶醉待宾贤。取信
通商舶,遗风事可传。”
浡泥国那督张氏数传后是为张信,膝下惟有一子。张信不忘故国,为儿子取名朝唐。
到张朝唐十二岁那一年,福建有一名士人屡试不第,弃儒经商,随着乡人来到浡泥国。
这人不善经营,本钱蚀得干干净净,无颜回乡,就此流落异邦。有人荐他去见张信,想要谋
个生计。张信和他一谈之下,心下大喜,便即聘为西宾,教儿子读书。张朝唐开蒙虽迟,却
是天资聪颖,十年之间,四书五经俱已熟习。那老师力劝张信遣子回中土应试,若能考得个
秀才、举人,有了中华的功名,回到浡泥来那可是大有光彩。张信也盼儿子回乡去观光上国
风物,于是重重酬谢了老师,打点金银行李,再派僮儿张康跟随,命张朝唐随同老师回漳州
原籍应试。其时正是崇祯六年,逆奄魏忠贤虽已伏诛,但在天启朝七年之间祸国殃民,杀害
忠良,天下元气大伤,兼之连年水旱成灾,流寇四起。张朝唐等三人从厦门上岸,雇船西上
漳州。不料只行出数十里,四乡忽然大乱,一群盗贼涌上船来,不由分说,便将那教书先生
杀了。张朝唐主仆幸好识得水性,跳水逃命,才免了一刀之厄。
两人在乡间躲了三日,听得四乡饥民聚众要攻漳州、厦门。这一来,只将张朝唐吓得满
腔雄心,登化乌有,眼见危邦不可居,还是急速回家的为是。其时厦门已不能再去,主仆两
人一商量,决定从陆路西赴广州,再乘海船出洋。两人买了两匹坐骑,胆战心惊,沿路打
听,向广东而去。幸喜一路无事,经南靖、平和,来到三河坝,已是广东省境,再过梅县、
水口,向西迤逦行来。张朝唐素闻广东是富庶之地,但沿途所见,尽是饥民,心想中华地大
物博,百姓人人生死系于一线,浡泥只是海外小邦,男女老幼却是安居乐业,无忧无虑,不
由得大是叹息,心想中国山川雄奇,眼见者百未得一,但如此朝不保夕,还是去浡泥椰子树
下唱歌睡觉安乐得多了。这一日行经鸿图嶂,山道崎岖,天色渐晚,他心中焦急起来,催马
急奔。一口气奔出十多里地,到了一个小市镇上,主仆两人大喜,想找个客店借宿,哪知道
市镇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无。张康下马,走到一家挂着“粤东客栈”招牌的客店之外,高
声叫道:“喂,店家,店家!”店房靠山,山谷响应,只听见“喂,店家,店家”的回声,
店里却毫无动静。正在这时,一阵北风吹来,猎猎作响,两人都感毛骨悚然。张朝唐拔出佩
剑,闯进店去,只见院子内地下倒着两具尸首,流了一大滩黑血,苍蝇绕着尸首乱飞。腐臭
扑鼻,看来死者已死去多日。张康一声大叫,转身逃出店去。张朝唐四下一瞧,到处箱笼散
乱,门窗残破,似经盗匪洗劫。张康见主人不出来,一步一顿的又回进店去。张朝唐道:
“到别处看看。”哪知又去了三家店铺,家家都是如此。有的女尸身子赤裸,显是曾遭强暴
而后被杀。一座市镇之中,到处阴风惨惨,尸臭阵阵。两人再也不敢停留,急忙上马向西。
主仆两人行了十几里,天色全黑,又饿又怕,正狼狈间,张康忽道:“公子,你瞧!”张朝
唐顺着他手指看去,只见远处有一点火光,喜道:“咱们借宿去。”
两人离开大道,向着火光走去,越走道路越是窄小。张朝唐忽道:“倘苦那是贼窟,岂
不是自投死路?”张康吓了一跳,道:“那么别去吧。”张朝唐眼见四下乌云欲合,颇有雨
意,说道:“先悄悄过去瞧一瞧。”于是下了马,把马缚在路边树上,蹑足向火光处走去。
行到临近,见是两间茅屋,张朝唐想到窗口往里窥探,忽然一只狗大声吠叫,扑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