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5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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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慢慢调匀呼吸,黄蓉帮她在关节之处按摩。过了一盏茶时分,穆念慈才道:“我给坏人
拿住了。”黄蓉见她被点的主穴是足底心的“涌泉穴”,中土武林人物极少出手点闭如此怪
异的穴道,已自猜到了八九分,问道:“是那个坏蛋欧阳克么?”穆念慈点了点头。原来那
日她替杨康去向梅超风传讯,在骷髅头骨旁被欧阳克擒住,点了穴道。其后黄药师吹奏玉箫
为梅超风解围,欧阳克的众姬妾和三名蛇奴在箫声下晕倒,欧阳克狼狈逃走。次晨众姬与蛇
奴先后醒转,见穆念慈兀自卧在一旁动弹不得,于是带了她来见主人。欧阳克数次相逼,她
始终誓死不从。欧阳克自负才调,心想以自己之风流俊雅,绝世武功,时候一久,再贞烈的
女子也会倾心,若是用武动蛮,未免有失白驼山少主的身分了。幸而他这一自负,穆念慈才
得保清白。来到宝应后,欧阳克将她藏在刘氏宗祠的空棺之中,派出众姬妾到各处大户人家
探访美色,相准了程大小姐,却被丐帮识破,至有一番争斗。欧阳克匆匆而去,不及将穆念
慈从空棺中放出,他劫掠的女子甚多,于这些事也不加理会。若非郭靖等搜寻完颜洪烈,她
是要活生生饿死在这空棺之中了。杨康乍见意中人在此,实是意想不到之喜,神情着实亲
热,说道:“妹子,你歇歇,我去烧水给你喝。”黄蓉笑道:“你会烧甚么水?我去。靖哥
哥,跟我来。”她有心让两人私下一倾相思之苦。哪知穆念慈板起了一张俏脸,竟是毫无笑
容,说道:“慢着。姓杨的,恭喜你日后富贵不可限量啊。”杨康登时满脸通红,背脊上却
感到一阵凉意:“原来我和父王在这里说的话,都教她听见啦。”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穆念
慈看到他一副狼狈失措的神态,心肠登时软了,不忍立时将他放走完颜洪烈之事说出,只怕
郭、黄一怒,后果难料,只冷冷的道:“你叫他‘爹’不是挺好的么?这可亲热得多,干么
要叫‘父王’?”杨康无地自容,低下了头不说话。黄蓉不明就里,只道这对小情人闹别
扭,定是穆念慈心中责怪杨康没来及早相救,累得她如此狼狈,当即拉拉郭靖的衣襟,低声
道:“咱们出去,保管他俩马上就好。”郭靖一笑,随她走出。黄蓉走到前院,悄声道:
“去听听他们说些甚么。”郭靖笑道:“别胡闹啦,我才不去。”黄蓉道:“好,你不去别
后悔,有好听的笑话儿,回头我可不对你说。”跃上屋顶,悄悄走到西厢房顶上,只所得穆
念慈在厉声斥责:“你认贼作父,还可说是顾念旧情,一时心里转不过来。哪知你竟存非份
之想,还要灭了自己的父母之邦,这……这……”说到这里,气愤填膺,再也说不下去。杨
康柔声笑道:“妹子,我……”穆念慈喝道:“谁是你的妹子?别碰我!”拍的一声,想是
杨康脸上吃了一记。
黄蓉一愕:“打起架来了,可得劝劝。”翻身穿窗而入,笑道:“啊哟,有话好说,别
动蛮。”只见穆念慈双颊涨得通红,杨康却是脸色苍白。黄蓉正要开口说话,杨康叫道:
“好哇,你喜新弃旧,心中有了别人,因此对我这样。”穆念慈怒道:“你……你说甚
么?”杨康道:“你跟了那姓欧阳的,人家文才武功,无不胜我十倍,你哪里还把我放在心
上?”穆念慈气得手足冰冷,险些晕去。黄蓉插口道:“杨大哥,你别胡言乱道,穆姊姊要
是喜欢他,那坏蛋怎会将她点了穴道,又放在棺材里?”杨康这时已然老羞成怒,说道:
“真情也好,假意也好,她给那人擒去,失了贞节,我岂能再和她重圆?”穆念慈怒道:
“我……我……我失了甚么贞节?”杨康道:“你落入那人手中这许多天,给他搂也搂过
了,抱也抱过了,还能是玉洁冰清么?”穆念慈本已委顿不堪,此时急怒攻心,“哇”的一
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向后便倒。
杨康自觉出言太重,见她如此,心中柔情一动,要想上前相慰,但想起自己隐私被她得
知,黄蓉先前又早有见疑之意,若给穆念慈泄露了真相,只怕自己性命难保,又记挂着父
王,当即转身出房,奔到后院,跃出围墙,径自去了。黄蓉在穆念慈胸口推揉了好一阵子,
她才悠悠醒来,定一定神,也不哭泣,竟似若无其事,道:“妹子,上次我给你的那柄匕
首,相烦借我一用。”黄蓉高声叫道:“靖哥哥,你来!”郭靖闻声奔进屋来。黄蓉道:
“你把杨大哥那柄匕首给穆姊姊罢。”郭靖道:“正是。”从怀中掏出那柄朱聪从梅超风身
上取来的匕首,见外面包着一张薄革,革上用针刺满了细字,他不知便是下卷《九阴真经》
的秘要,随手放在怀内,将匕首交给了穆念慈。黄蓉也从怀中取出匕首,低声道:“靖哥哥
的匕首在我这里,杨大哥的现下交给了你。姊姊,这是命中注定的缘份,一时吵闹算不了甚
么,你可别伤心,我和爹爹也常吵架呢。我和靖哥哥要上北京去找完颜洪烈。姊姊,你如闲
着没事,跟我们一起去散散心,杨大哥必会跟来。”郭靖奇道:“杨兄弟呢?”黄蓉伸了伸
舌头,道:“他惹得姊姊生气,姊姊一巴掌将他打跑了。穆姊姊,杨大哥倘若不是喜欢你得
要命,你打了他,他怎会不还手?他武功可强过你啊。这比武……”她本想说“这比武招亲
的事,你两个本就是玩惯了的”,但见穆念慈神色酸楚,这句玩笑就缩住了。
穆念慈道:“我不上北京,你们也不用去。半年之内,完颜洪烈那奸贼不会在北京,他
害怕你们去报仇。郭大哥,妹妹,你们俩人好,命也好……”说到后来声音哽住,掩面奔出
房门,双足一顿,上屋而去。
黄蓉低头见到穆念慈喷在地下的那口鲜血,沉吟片刻,终不放心,越过围墙,追了出
去,只见穆念慈的背影正在远处一棵大柳树之下,日光在白刃上一闪,她已将那柄匕首举在
头顶。黄蓉大急,只道她要自尽,大叫:“姊姊使不得!”只是相距甚远,阻止不得,却见
她左手拉起头上青丝,右手持匕向后一挥,已将一大丛头发割了下来,抛在地下,头也不回
的去了。黄蓉叫了几声:“姊姊,姊姊!”穆念慈充耳不闻,愈走愈远。黄蓉怔怔的出了一
回神,只见一团柔发在风中飞舞,再过一阵,分别散入了田间溪心、路旁树梢,或委尘土、
或随流水。她自小娇憨顽皮,高兴时大笑一场,不快活时哭哭闹闹,从来不知“愁”之为
物,这时见到这副情景,不禁悲从中来,初次识得了一些人间的愁苦。她慢慢回去,将这事
对郭靖说了。郭靖不知两人因何争闹,只道:“穆世姊何苦如此,她气性也忒大了些。”黄
蓉心想:“难道一个女人给坏人搂了抱了,就是失了贞节?本来爱她敬她的意中人就要瞧她
不起?不再理她?”她想不通其中缘由,只道世事该是如此,走到祠堂后院,倚柱而坐,痴
痴的想了一阵,合眼睡了。
当晚黎生等丐帮群雄设宴向洪七公及郭、黄二人道贺,等到深夜,洪七公仍是不来。黎
生知道帮主脾气古怪,也不以为意,与郭靖、黄蓉二人欢呼畅饮。丐帮群雄对郭、黄二人甚
是敬重,言谈相投。程大小姐也亲自烧了菜肴,又备了四大坛好酒,命仆役送来。宴会尽欢
散后,郭靖与黄蓉商议,完颜洪烈既然不回北京,一时必难找到,桃花岛约会之期转眼即
届,只好先到嘉兴,与六位师父商量赴约之事。黄蓉点头称是,又道:“最好请你六位师父
别去桃花岛了。你向我爹争赔个不是,向他磕几个头也不打紧,是不是?你若心中不服气,
我加倍磕还你就是了。你六位师父跟我爹爹会面,却不会有甚么好事。”郭靖道:“正是。
我也不用你向我磕还甚么头。”次晨两人并骑南去。
时当六月上旬,天时炎热,江南民谚云:“六月六,晒得鸭蛋熟。”火伞高张下行路,
尤为烦苦。两人只在清晨傍晚赶路,中午休息。不一日,到了嘉兴,郭靖写了一封书信,交
与醉仙楼掌柜,请他于七月初江南六侠来时面交。信中说道:弟子道中与黄蓉相遇,已偕赴
桃花岛应约,有黄药师爱女相伴,必当无碍,请六位师父放心,不必同来桃花岛云云。他信
内虽如此说,心中却不无惴惴,暗想黄药师为人古怪,此去只怕凶多吉少。他恐黄蓉担心,
也不说起此事,想到六位师父不必甘冒奇险,心下又自欣慰。
两人转行向东,到了舟山后,雇了一艘海船。黄蓉知道海边之人畏桃花岛有如蛇蝎,相
戒不敢近岛四十里以内,如说出桃花岛的名字,任凭出多少金钱,也无海船渔船敢去。她雇
船时说是到虾峙岛,出畸头洋后,却逼着舟子向北,那舟子十分害怕,但见黄蓉将一柄寒光
闪闪的匕首指在胸前,不得不从。船将近岛,郭靖已闻到海风中夹着扑鼻花香,远远望去,
岛上郁郁葱葱,一团绿、一团红、一团黄、一团紫,端的是繁花似锦。黄蓉笑道:“这里的
景致好么?”郭靖叹道:“我一生从未见过这么多,这么好看的花。”黄蓉甚是得意,笑
道:“若在阳春三月,岛上桃花盛开,那才教好看呢。师父不肯说我爹爹的武功是天下第
一,但爹爹种花的本事盖世无双,师父必是口服心服的。只不过师父只是爱吃爱喝,未必懂
得甚么才是好花好木,当真俗气得紧。”郭靖道:“你背后指摘师父,好没规矩。”黄蓉伸
伸舌头,扮了个鬼脸。
两人待船驶近,跃上岸去,小红马跟着也跳上岛来。那舟子听到过不少关于桃花岛的传
言,说岛主杀人不眨眼,最爱挖人心肝肺肠,一见两人上岸,疾忙把舵回船,便欲远逃。黄
蓉取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掷去,当的一声,落在船头。那舟子想不到有此重赏,喜出望外,
却仍是不敢在岛边稍停。黄蓉重来故地,说不出的喜欢,高声大叫:“爹,爹,蓉儿回来
啦!”向郭靖招招手,便即向前飞奔。郭靖见她在花丛中东一转西一晃,霎时不见了影踪,
急忙追去,只奔出十余丈远,立时就迷失了方向,只见东南西北都有小径,却不知走向哪一
处好。他走了一阵,似觉又回到了原地,想起在归云庄之时,黄蓉曾说那庄子布置虽奇,却
哪及桃花岛阴阳开阖、乾坤倒置之妙,这一迷路,若是乱闯,定然只有越走越糟,于是坐在
一株桃树之下,只待黄蓉来接。哪知等了一个多时辰,黄蓉固然始终不来,四下里寂静无
声,竟不见半个人影。他焦急起来,跃上树巅,四下眺望,南边是海,向西是光秃秃的岩
石,东面北面都是花树,五色缤纷,不见尽头,只看得头晕眼花。花树之间既无白墙黑瓦,
亦无炊烟犬吠,静悄悄的情状怪异之极。他心中忽感害怕,下树一阵狂奔,更深入了树丛之
中,一转念间,暗叫:“不好!我胡闯乱走,别连蓉儿也找我不到了。”只想觅路退回,哪
知起初是转来转去离不开原地,现下却是越想回去,似乎离原地越远了。小红马本来紧跟在
后,但他上树一阵奔跑,落下地来,连小红马也已不知去向。眼见天色渐暗,郭靖无可奈
何,只得坐在地下,静候黄蓉到来,好在遍地绿草似茵,就如软软的垫子一般,坐了一阵,
甚感饥饿,想起黄蓉替洪七公所做的诸般美食,更是饿得厉害,突然想起:“若是蓉儿给她
爹爹关了起来,不能前来相救,我岂不是要活活饿死在这树林子里?”又想到父仇未复,师
恩未报,母亲孤身一人在大漠苦寒之地,将来依靠何人?想了一阵,终于沉沉睡去。
睡到中夜,正梦到与黄蓉在北京游湖,共进美点,黄蓉低声唱曲,忽听得有人吹箫拍
和,一惊醒来,箫声兀自萦绕耳际,他定了定神,一抬头,只见皓月中天,花香草气在黑夜
中更加浓冽,箫声远远传来,却非梦境。
郭靖大喜,跟着箫声曲曲折折的走去,有时路径已断,但箫声仍是在前。他在归云庄中
曾走过这种盘旋往复的怪路,当下不理道路是否通行,只是跟随箫声,遇着无路可走时,就
上树而行,果然越走箫声越是明彻。他愈走愈快,一转弯,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白色花丛,
重重叠叠,月光下宛似一座白花堆成的小湖,白花之中有一块东西高高隆起。这时那箫声忽
高忽低,忽前忽后。他听着声音奔向东时,箫声忽焉在西,循声往北时,箫声倏尔在南发
出,似乎有十多人伏在四周,此起彼伏的吹箫戏弄他一般。他奔得几转,头也昏了,不再理
会箫声,奔向那隆起的高处,原来是座石坟,坟前墓碑上刻着“桃花岛女主冯氏埋香之冢”
十一个大字。郭靖心想:“这必是蓉儿的母亲了。蓉儿自幼丧母,真是可怜。”当下在坟前
跪倒,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当他跪拜之时,箫声忽停,四下阒无声息,待他一站起身,箫
声又在前面响起。郭靖心想:“管他是吉是凶,我总是跟去。”当下又进了树丛之中,再行
一会,箫声调子斗变,似浅笑,似低诉,柔靡万端。郭靖心中一荡,呆了一呆:“这调子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