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5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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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间颇为过意不去。郭靖转头向黄蓉道:“蓉儿,常言道死生有命,寿算难言,你的伤若是
当真不治,阴世路上,总是有你靖哥哥陪着就是了。咱们走罢!”黄蓉听他真情流露,不禁
眼圈一红,但心中已有算计,向渔人道:“大叔,你既不肯指点,那也罢了,但有一件事我
不明白,你若不说,我可是死不瞑目。”渔人道:“甚么?”黄蓉道:“这山峰光滑如镜,
无路可上,你若肯送我们上山,却又有甚么法子?”那渔人心想:“若不是我携带,他们终
究难以上山,这一节说也无妨。”于是说道:“说难是难,说易却也容易得紧。从右首转过
山角,已非瀑布,乃是一道急流,我坐在这铁舟之中,扳动铁桨,在急湍中逆流而上,一次
送一人,两次就送两人上去。”
黄蓉道:“啊,原来如此。告辞了!”站起身来,扶着郭靖转身就走。郭靖一拱手,不
再言语。那渔人见二人下山,只怕金娃娃逃走,飞奔到茅舍中去安放。黄蓉道:“快抢铁舟
铁桨,转过山角下水!”郭靖一怔,道:“这……这不大好罢?”黄蓉道:“好,你爱做君
子,那就做君子罢!”“救蓉儿要紧,还是做正人君子要紧?”瞬息之间,这念头在脑海中
连闪几次,一时沉吟难决,却见黄蓉已快步向上而行,这时哪里还容得他细细琢磨,不由自
主的举起铁舟,急奔转过山角,喝一声:“起!”用力掷入瀑布的上游。铁舟一经掷出,他
立即抢起铁桨,挟在左腋之下,右手横抱黄蓉,只见铁舟已顺着水流冲到跟前,同时听到耳
后暗器声响,当即低头让过暗器,涌身前跃,双双落入舟中。一枚暗器打中黄蓉背心,给背
囊中包着的软猬甲弹开。这时水声轰轰,只听得那渔人高声怒吼,已分辨不出他叫些什么,
眼见铁舟随着瀑布即将流至山石边缘,若是冲到了边缘之外,这一泻如注,自非摔得粉身碎
骨不可,郭靖左手铁桨急忙挥出,用力一扳,铁舟登时逆行了数尺。他右手放下黄蓉,铁桨
再是一扳,那舟又向上逆行了数尺。
那渔人站在水旁戟指怒骂,风声水声中隐隐听到甚么“臭丫头!”“小贱人!”之声,
黄蓉嘻嘻而笑,道:“他仍当你是好人,净是骂我。”郭靖全神贯注的扳舟,哪里听到她说
话,双膀使力,挥桨与激流相抗。那铁舟翘起了头鼓浪逆行。此处水流虽不如瀑布般猛冲而
下,却也极是急促,郭靖划得面红气促,好几次险些给水冲得倒退下去,到后来水势略缓,
他又悟到了用桨之法,以左右互搏的心法,双手分使“神龙摆尾”那一招。每一桨出去,都
用上降龙十八掌的刚猛之劲,掌力直透桨端,左一桨“神龙摆尾”,右一桨“神龙摆尾”,
把铁舟推得宛似顺水而行一般。黄蓉赞道:“就是让那渔人来划,也未必能有这么快!”又
行一阵,划过两个急滩,一转弯,眼前景色如画,清溪潺潺,水流平稳之极,几似定住不
动。那溪水宽约丈许,两旁垂柳拂水,绿柳之间夹植着无数桃树,若在春日桃花盛开之时,
想见一片锦绣,繁华耀眼。这时虽无桃花,但水边生满一丛丛白色小花,芳香馥郁。靖蓉二
人心旷神怡,料想不到这高山之巅竟然别有一番天地。溪水碧绿如玉,深难见底,郭靖持住
桨柄顶端,将铁桨竖直下垂,想探知溪底究有多深,突然间一股大力冲到,他未曾防备,铁
桨几欲脱手,原来溪面水平如镜,底下却有一股无声的激流。
那铁舟缓缓向前驶去,绿柳丛间时有飞鸟鸣啭。黄蓉叹道:“若是我的伤难以痊可,那
就葬身此处,不再下去了。”郭靖正想说几句话相慰,铁舟忽然钻入了一个山洞。洞中香气
更浓,水流却又湍急,只听得一阵嗤嗤之声不绝。郭靖道:“那是甚么声音?”黄蓉摇摇头
道:“我也不知道。”眼前斗亮,铁舟已然出洞,两人不禁同声喝彩:“好!”原来洞外是
个极大的喷泉,高达二丈有余,奔雪溅玉,一条巨大的水柱从石孔中直喷上来,飞入半空,
嗤嗤之声就是从喷泉发出。那溪水至此而止,这喷泉显是下面溪水与瀑布的源头了。郭靖扶
着黄蓉上了岸,将铁舟拉起放在石上,回过头来,却见水柱在太阳照耀下映出一条眩目奇丽
的彩虹。当此美景,二人纵有百般赞美之意,却也不知说甚么话好,只是手携着手,并肩坐
在石上,胸中一片明净,再无别念,看了半晌,忽听得彩虹后传出一阵歌声。
只听他唱的是个“山坡羊”的曲儿:
“城池俱坏,英雄安在?云龙几度相交代?想兴衰,苦为怀。唐家才起隋家败,世态有
如云变改。疾,也是天地差!迟,也是天地差!”那“山坡羊”小曲于宋末流传民间,到处
皆唱,调子虽一,曲词却随人而作,何止千百?惟语句大都俚俗。黄蓉听得这首曲子感慨世
事兴衰,大有深意,心下暗暗喝彩。只见唱曲之人从彩虹后转了出来,左手提着一捆松柴,
右手握着一柄斧头,原来是个樵夫。黄蓉立时想起瑛姑柬帖中所云:“若言求医,更犯大
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渔樵耕读之毒手矣。”当时不明“渔樵耕读”四字说的是甚么,现下
想来,捉金娃娃的是个渔人,此处又见樵子,那么渔樵耕读想来必是段皇爷手下的四个弟子
或亲信了,不禁暗暗发愁:“闯过那渔人一关已是好不容易。这樵子歌声不俗,瞧来决非易
与。那耕读二人,又不知是何等人物?”只听那樵子又唱道:“天津桥上,凭栏遥望,舂陵
王气都凋丧。树苍苍,水茫茫,云台不见中兴将,千古转头归灭亡。功,也不久长!名,也
不久长!”他慢慢走近,随意向靖、蓉二人望了一眼,宛如不见,提起斧头便在山边砍柴。
黄蓉见他容色豪壮,神态虎虎,举手迈足间似是大将军有八面威风。若非身穿粗布衣裳而在
这山林间樵柴,必当他是个叱咤风云的统兵将帅,心中一动:“师父说南帝段皇爷是云南大
理国的皇帝,这樵子莫非是他朝中猛将?只是他歌中词语,却何以这般意气萧索?”又听他
唱道:“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
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当听到最后两句,黄蓉想起父亲常道:“甚么
皇帝将相,都是害民恶物,改朝换姓,就只苦了百姓!”不禁喝了声彩:“好曲儿!”那樵
子转过身来,把斧头往腰间一插,问过:“好?好在哪里?”黄蓉欲待相答,忽想:“他爱
唱曲,我也来唱个,‘山坡羊’答他。”当下微微一笑,低头唱道:
“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成
败?陋巷单瓢亦乐哉。贫,气不改!达,志不改!”她料定这樵子是个随南帝归隐的将军,
昔日必曾手绾兵符,显赫一时,是以她唱的这首曲中极赞粪土功名、山林野居之乐,其实她
虽然聪明伶俐,毕竟不是文人学士,能在片刻之间便作了这样一首好曲子出来。她在桃花岛
上时曾听父亲唱过此曲,这时但将最后两句改了几个字,以推崇这樵子当年富贵时的功业。
只是她伤后缺了中气,声音未免过弱。常言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一首小曲儿果
然教那樵子听得心中大悦,他见靖、蓉二人乘铁舟、挟铁桨溯溪而上,自必是山下那渔人所
借的舟桨,心旷神怡之际,当下也不多问,向山边一指,道:“上去罢!”
只见山边一条手臂粗细的长藤,沿峰而上。靖、蓉二人仰头上望,见山峰的上半截隐入
云雾之中,不知峰顶究有多高。两人所唱的曲子,郭靖听不懂一半,听那樵子放自己上去,
实不明是何原因,只怕他又起变卦,当下更不打话,背起黄蓉,双手握着长藤,提气而上。
他双臂交互攀援,爬得甚是迅捷,片刻之间,离地已有十余丈,隐隐听得那樵子又在唱曲,
甚么“……当时纷争今何处?赢,都变作土!输,都变作土!”
黄蓉伏在他背上笑道:“靖哥哥,依他说,咱们也别来求医啦。”郭靖愕然,问道:
“怎么?”黄蓉道:“反正人人都是要死的,治好了,都变作土!治不好,都变作土!”郭
靖道:“呸,别听他的。”黄蓉轻轻唱道:“活,你背着我!死,你背着我!”随着黄蓉低
宛的歌声,两人已钻入云雾之中,放眼白茫茫一片,虽当盛暑,身上却已颇感寒意。黄蓉叹
道:“眼前奇景无数,就算治不好,也不枉了一场奔波。”郭靖道:“蓉儿,你别再说死啦
活啦,成不成?”黄蓉低低一笑,在他头颈中轻轻吹气。郭靖只感颈中又热又痒,叫道:
“你再胡闹!我一个失手,两个儿一齐摔死。”黄蓉笑道:“好啊,这次可不是我说死啦活
啦!”郭靖一笑,无话可答,愈爬愈快,突见那长藤向前伸,原来已到了峰顶,刚踏上平
地,猛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似是山石崩裂,又听得牛鸣连连,接着一个人大声吆喝。郭靖奇
道:“这么高的山上也有牛,可当真怪了!”负着黄蓉,循声奔去。黄蓉道:“渔樵耕读
么,耕田就得有牛。”
一言甫毕,只见山坡上一头黄牛昂首吽鸣,所处形势却极怪异。那牛仰天卧在一块岩石
上,四足挣扎,站不起来,那石摇摇欲堕,下面一人摆起了丁字步,双手托住岩石,只要一
松手,势必连牛带石一起跌入下面深谷。那人所站处又是一块突出的悬岩,无处退让,纵然
舍得那牛不要,但那岩石压将下来,不是断手,也必折足。瞧这情势,必是那牛爬在坡上吃
草,失足跌将下来,撞松岩石,那人便在近处,抢着托石救牛,却将自己陷入这狼狈境地。
黄蓉笑道:“适才唱罢‘山坡羊’,转眼又见‘山坡牛’!”
那山峰顶上是块平地,开垦成二十来亩山田,种着禾稻,一柄锄头抛在田边,托石之人
上身赤膊,腿上泥污及膝,显见那牛跌下时他正在耘草。黄蓉放眼察看,心中琢磨:“此人
自然是渔樵耕读中的‘耕’了。这头牛少说也有三百斤上下,岩石的份量瞧来也不在那牛之
下,虽有一半靠着山坡,但那人稳稳托住,也算得是神力惊人。”郭靖将她往地下一放,奔
了过去。黄蓉急叫:“慢来,别忙!”但郭靖救人要紧,挨到农夫身边,蹲下身去举手托住
岩石,道:“我托着,你先去将牛牵开!”那农夫手上斗轻,还不放心郭靖有偌大力气托得
起黄牛与大石,当下先松右手,侧过身子,左手仍然托在石底。郭靖脚下踏稳,运起内劲,
双臂向上奋力挺举,大石登时高起尺许,那农夫左手也就松了。
他稍待片刻,见那大石并不压将下来,知道郭靖尽可支撑得住,这才弯腰从大石下钻
过,跃上山坡,要去牵开黄牛,不自禁向郭靖望了一眼,瞧瞧这忽来相助之人却是何方英
雄,一瞧之下,不由得大为诧异,但见他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实无惊人之处,双手托着
黄牛大石,却又显得并不如何吃力。那农夫自负膂力过人,看来这少年还远在自己之上,不
觉大起疑心,再向坡下望去,见一个少女倚在石旁,神情委顿,似患重病,怀疑更甚,向郭
靖道:“朋友,到此何事?”郭靖道:“求见尊师。”那农夫道:“为了何事?”郭靖一
怔,还未回答,黄蓉侧身叫道:“你快牵牛下来,慢慢再问不迟。他一个失手,岂不连人带
牛都摔了下去?”那农夫心想:“这二人来求见师父,下面两位师兄怎无响箭射上?若是硬
闯两关,武功自然了得。这时正好乘他松手不得,且问个明白。”于是又问:“来求我师父
治病?”郭靖心道:“反正在下面已经说了,也就不必瞒他。”当下点点头。那农夫脸色微
变,道:“我先去问问。”说着也不去牵牛,从坡上跃下地来。郭靖大叫:“喂,你快先帮
我把大石推开再说!”那农夫笑道:“片刻即回。”
黄蓉见这情状,早已猜知那农夫心意,存心要耗却郭靖的气力,待他托着大石累到精疲
力尽,再来援手,那时要撵二人下山,可说易如反掌,只恨自己伤后力气全失,无法相助推
开大石,但见那农夫飞步向前奔去,不知到何时才再回来,心中又气又急,叫道:“喂,大
叔,快回来。”那农夫停步笑道:“他力气很大,托个一时三刻不会出乱子,放心好啦。”
黄蓉心中更怒,暗道:“靖哥哥好意相救,你却叫他钻进圈套,竟说要他托个一时三刻。我
且想个甚么法儿也来损你一下。”眉尖微蹙,早有了主意,叫道:“大叔,你要去问过尊
师,那也该当。这里有一封信,是家师洪七公给尊师的,相烦带去。那农夫听得洪七公名
字,“咦”了一声,道:“原来姑娘是九指神丐弟子。这位小哥也是洪老前辈门下的吗?难
怪恁地了得。”说着走近来取信。
黄蓉点头道:“嘿,他是我师哥,也不过有几百斤蛮力,说到武功,可远远及不上大叔
了。”慢慢打开背囊,假装取信,却先抖出那副软猬甲来,回头向郭靖望了一眼,脸露惊惶
神色,叫道:“啊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