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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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随盟主上京,祝寿是不能去了。我是礼到人不到,已备了一份礼,叫人送去保定
府。”沙天广也道:“兄弟的礼也早已送去。孟老爷子知道我们不到,必是身有要事,决不
能见怪。”袁承志心中一动:“这盖孟尝在北五省大大有名,既是他寿辰在即,何不乘机结
交一番?”说道:“孟老爷子兄弟是久仰了,原来日内就是他老人家六十大庆,兄弟想前去
祝贺,各位以为怎样?”众人鼓掌叫好,都说:“盟主给他这么大的面子,孟老爷子一定乐
极。”次日众人改道西行,这天来到高阳,离保定府已不过一日路程。众人到大街上悦来客
店投宿,安顿好铁箱行李,到大堂里饮酒用饭。只见东面桌边坐着个胖大头陀,头上一个铜
箍,箍住了长发,相貌甚是威猛,桌上已放了七八把空酒壶。店小二送酒到来,他揭开酒壶
盖,将酒倒在一只大碗里,骨都骨都一口气喝干,双手左上右落,抓起盘中牛肉,片刻间吃
得干干净净,一叠连声大嚷:“添酒添肉,快快!”这时几个店小二正忙着招呼袁承志等
人,不及理会。那头陀大怒,伸掌在桌上猛力一拍,酒壶、杯盘都跳了起来,连他邻桌客人
的酒杯都震翻了,酒水流了一桌。
那客人“啊哟”一声,跳了起来,却是个身材瘦小的汉子,上唇留了两撇鼠须,眸子一
翻,精光逼人,叫道:“大师父,你要喝酒,别人也要喝啊。”那头陀正没好气,又是重重
一掌拍在桌上,猛喝:“我自叫店小二,干你屁事?”那汉子道:“从来没见过这般凶狠的
出家人。”那头陀喝道:“今日叫你见见。”青青瞧得不服气,对袁承志道:“我去管
管。”袁承志道:“等着瞧,别看那汉子矮小,只怕也不是个好惹的。”青青正想瞧两人打
架,不料那汉子好似怕了头陀的威势,说道:“好,好,算我错,成不成?”头陀见他认
错,正好店小二又送上酒来,也就不再理会,自行喝酒。那汉子走了开去,过了一会,才又
回来。袁承志等见没热闹好瞧,自顾饮酒吃饭。突然一阵风过去,一股臭气扑鼻而来,青青
摸出手帕掩住鼻子。袁承志一转头,只见头陀桌上端端正正的放着一把便壶,那头陀竟未察
觉,这一下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向青青使个眼色,嘴角向头陀一努。青青一见之下,笑得弯
下腰来。大堂中许多吃饭的人还未发觉,都说:“好臭,好臭!”那瘦小汉子却高声叫道:
“香啊,香啊!”青青悄声叫道:“这定是那汉子拿来的了。他手脚好快,不知他怎么放
的。”这时头陀也觉臭气触鼻,伸手去拿酒壶,提在手里一看不对,赫然是把便壶,而且重
甸甸的,显然装满了尿,不由得怒不可遏,反手一掌,把身旁的店小二打得跌出丈余,翻了
一个筋斗。只听那瘦小汉子还在大赞:“好酒,好酒!香啊,香啊。”才知是他作怪,劈脸
将便壶向他掷去。那汉子早有提防,他身法滑溜异常,矮身便从桌底钻了过去,已躲在头陀
身后。那便壶在桌上碰得粉碎,尿水四溅。众人大呼小叫,纷纷起立闪避。那头陀怒气更
盛,伸出两只大掌回身就抓。那汉子又从桌底下钻过。那头陀一腿踢翻桌子。大堂中乱成一
片。众人早都退在两旁。只见那汉子东逃西窜,头陀拳打足踢,始终碰不到他身子。过不多
时,大堂中桌凳都已被两人推倒。碗筷酒壶掉了一地。那汉子拾起酒壶等物,不住向头陀掷
去。头陀吼叫连天,接过回掷。两人身法快捷,居然都是一身好武功。打到后来,大堂中已
清出一块空地。那汉子不再退避,拳来还拳,足来还足,施展小巧功夫和头陀对打起来。头
陀身雄力壮,使的是沧州大洪拳,拳势虎虎生风。那汉子的拳法却自成一家,时时双手两边
划动,矮身蹒跚而走,模样十分古怪,偏又身法灵动。青青笑道:“这样子真难看,那又是
甚么武功了?”袁承志也没见过,只觉他手脚矫捷,模样虽丑,却自成章法,尽能抵敌得
住。程青竹见多识广,说道:“这叫做鸭形拳,江湖上会的人不多。”青青听了这名称更觉
好笑,见那汉子身形步法果然活脱像是只鸭子。那头陀久斗不下,焦躁起来,突然跌跌撞
撞,使出一套鲁智深醉打山门拳,东歪西倒,宛然是个醉汉,有时双足一挫,在地上打一个
滚,等敌人攻到,倏地跃起猛击。他又滚又翻,身上沾了不少酒饭残羹,连便壶中倒出的尿
水,也有不少沾在衣上。斗到分际,头陀忽地抢上一步,左拳一记虚招,右掌“排山倒
海”,直劈敌人胸口。那瘦小汉子知道厉害,运起内力,双掌横胸,喝一声:“好!”三张
手掌已抵在一起。头陀的手掌肥大,汉子的手掌又特别瘦小,双掌抵在头陀一掌之中,恰恰
正好。两人各运全力,向前猛推。头陀左手虽然空着,但全身之力已运在右掌,左臂就如废
了一般,全然无力出招。双方势均力敌,登时僵持不动,进既不能,退亦不得,均知谁先收
力退缩,不免立毙于对方掌下,但如此拚斗下去,势不免内力耗竭,两败俱伤。两人均感懊
悔,心想与对方本无怨仇,只不过一时忿争,如此拚了性命,实在无谓。再过一阵,两人额
头都冒出黄豆般的汗珠来。
沙天广道:“程老兄,你拿叫化棒儿去拆解一下吧,再迟一会,两个都要糟糕。”程青
竹道:“我一人没这本事,还是咱哥俩儿齐上。”沙天广道:“好,不过这两个胡闹家伙性
命虽然可保,重伤终究难免。”正要上前拆解,袁承志笑道:“我来吧。”缓步走近,双手
分在两人臂弯里一格。头陀与汉子的手掌倏地滑开,收势不住,噗的一声,三掌同时打在袁
承志胸上。程沙两人大叫:“不好!”同时抢上相救,却见他神色自若,并未受伤。原来袁
承志知道倘若用力拆解或是反推,这两人正在全力施为,一股内力逼回去反打自身,必受重
伤,因此运气于胸,接了这三掌,仗着内功神妙,轻轻易易的把掌力承受了。头陀和那汉子
这时力已使尽,软绵绵的瘫痪在地。程青竹和沙天广扶起两人,命店小二进来收拾。袁承志
摸出十两银子,递给掌柜的道:“打坏了的东西都归我赔。许多客人还没吃完饭,你照原样
重新开过,都算在我帐上。”那掌柜的接了银子,不住称谢,叫齐伙计,收拾了打烂的东
西,再开酒席。过得一会,头陀和那汉子力气渐复,一齐过来向袁承志拜谢救命之恩。袁承
志笑道:“不必客气。请教两位高姓大名。两位如此武功,必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汉
了。”那头陀道:“我法名义生,但旁人都叫我铁罗汉。”那汉子道:“在下姓胡名桂南。
请教高姓大名,这两位是谁?”
袁承志尚未回答,沙天广已接口道:“原来是圣手神偷胡大哥。”胡桂南见他知道自己
姓名和外号,很是喜欢,忙道:“不敢,请教兄长尊姓大名。”
程青竹把沙天广手中的扇子接过一抖。胡桂南见扇上画着个骷髅头,模样可怖,便道:
“原来是阴阳扇沙寨主,久慕寨主之名,当真幸会。”跟着又见到倚在桌边的一根青竹,他
知道青竹帮中的人所持青竹以竹节多少分地位高下,这枝青竹竟有十三节,那是帮中最高的
首领了,就向程青竹一揖,说道:“这位是程老帮主吧?”程青竹呵呵笑道:“圣手神偷眼
光厉害,果然名不虚传。两位不打不相识。来来来,大家同干一杯。”众人一齐就坐,胡桂
南与铁罗汉各敬了一杯酒,道声:“莽撞!”铁罗汉笑道:“也不知从哪里偷了这把臭便壶
来,真是古怪!”众人一齐大笑起来。
胡桂南知道程、沙二人分别是北直肃和山东江湖豪杰首领,但见二人对袁承志神态恭
敬,此人刚才出手相救,内功深湛,必是非同小可之人,只是未通姓名,也不敢贸然再问。
他本来生性滑稽,爱开玩笑,这时却规规矩矩的不敢放肆。程青竹道:“两位到此有何贵
干?胡老弟可是看中了甚么大户,要一显身手么?”胡桂南笑道:“兄弟在程老前辈的地方
不敢胡来。我是去给孟伯飞孟老爷子拜寿去的。”铁罗汉一拍桌子,叫道:“何不早说?我
也是拜寿去的。早知道,就打不起来了,只不过你在孟大爷的酒筵之上,可别又端一把臭便
壶出来。”众人又是一阵大笑。程青竹笑道:“那好极啦,我们也是要去给孟老爷子祝寿,
明日正好结伴同行。两位跟孟老爷子是好朋友吧?”
铁罗汉道:“好朋友是高攀不上,但说来也有二十多年交情了。只是近年来我多在湖广
一带,少到北方。倒有八九年不见啦。”胡桂南笑道:“那么罗汉大哥还得给我引见引
见。”铁罗汉奇道:“怎么?你不识孟大爷么?那又给他去拜甚么寿?”胡桂南道:“兄弟
对盖孟尝孟大爷一向仰慕得紧,只是没缘拜见。这次无意中得到了一件宝物,便想借花献
佛,作为寿礼,好得会一会这位江湖闻名的豪杰。”铁罗汉道:“那就是了。别说你有寿
礼,就是没有,孟大爷还不是一样接待。谁叫他外号盖孟尝呢?哈哈!”程青竹却留了心,
问道:“胡老弟,你得了甚么宝物啊?给我们开开眼界成不成?”沙天广也道:“寻常物事
哪会在圣手神偷的眼里?这么夸赞,那定是价值连城了。”胡桂南很是得意,从怀里掏出一
只镶珠嵌玉、手工精致的黄金盒子,说道:“这里耳目众多,请各位到兄弟房里观看吧。”
众人见盒子已是价值不赀,料想内藏之物必更珍贵。胡桂南待众人进房后,掩上房门,打开
盒子,露出两只死白蟾蜍来。这对蟾蜍通体雪白,眼珠却血也般红,模样甚是可爱,却也不
见有何珍异之处。胡桂南向铁罗汉笑道:“刚才我和老兄对掌,要是一齐呜呼哀哉,那也是
大难临头,无法可施了。但如只是身受重伤,我却有解救之方。”指着白蟾蜍道:“这是产
在西域雪山上的朱睛冰蟾,任他多厉害的内伤、刀伤,只要当场不死,一服冰蟾,药到伤
愈,真是灵丹妙药,无比神奇。要是中了剧毒,这冰蟾更有去毒之功。”程青竹问道:“如
此宝物,胡大哥却哪里得来?”胡桂南道:“上个月我在河南客店里遇到一个采药老道,病
得快死了,见他可怜,帮了他几十两银子,还给他延医服药。但他年寿已到,药石无灵,终
于活不了。他临死时把这对冰蟾给了我,说是报答我看顾他的情意。”铁罗汉道:“这盒子
倒也好看。”胡桂南道:“那老道本来放在一只铁盒里,可是拿去送礼,岂能不装得好看一
点……”沙天广笑道:“于是你妙手空空,到一家富户去取了这只金盒。”胡桂南笑道:
“沙寨主料事如神,佩服,佩服!那本是开封府刘大财主的小姐装首饰用的。”众人一齐大
笑。胡桂南道:“刚才我两人险些儿携手齐赴鬼门关,拚斗之时我心中在想,我和铁罗汉大
哥若得侥幸不死,我就自服一只冰蟾,再拿一只救他性命。我两人又无怨仇,何必为了一把
臭便壶,搞出人命大事?”铁罗汉笑道:“那倒生受你了。”众人又都大笑。胡桂南道:
“总而言之,这两只冰蟾,已不是我的了。”双手举起金盒,送到袁承志面前道:“不敢说
是报答,只是稍表敬意。请相公赏脸收下了。”
袁承志愕然道:“那怎么可以?这是胡兄要送给孟老爷子的。”胡桂南道:“若不是相
公仗义相救,兄弟非死即伤,这对冰蟾总之是到不了孟老爷子手中啦。至于寿礼嘛,不是兄
弟夸口,手到拿来,随处即是,用不着操心。”袁承志只是推谢。胡桂南有些不高兴了,说
道:“这位相公既不肯见告姓名,又不肯受这冰蟾,难道疑心是兄弟偷来的,嫌脏不要
么?”袁承志道:“胡兄说哪里话来?适才匆忙,未及通名。小弟姓袁名承志。”铁罗汉和
胡桂南同时“啊”的一声惊呼。胡桂南道:“原来是七省盟主袁大爷,怪不得如此好身手。
袁大爷率领群雄,在锦阳关大破鞑子兵,天下无不景仰。”铁罗汉道:“我先几日听到这消
息,不由得伸手大打我自己耳光。”众人愕然不解。青青道:“为甚么打自己耳光?”铁罗
汉道:“我恼恨自己运气不好,没能赶上打这一场大仗,连一名鞑子兵也没杀到。”众人又
都被他逗得笑了起来。
袁承志道:“胡大哥既然定要见赐,兄弟却之不恭,只好受了,多谢多谢。”双手接了
过去,放在怀里。胡桂南喜形于色。袁承志回到自己房里,过了一会,捧着一株朱红的珊瑚
树过来。那珊瑚树有两尺来高,遍体晶莹,难得的是无一处破损,无一粒沙石混杂在内,放
在桌上,登觉满室生辉,奇丽无比。胡桂南吃了一惊,说道:“兄弟豪富之家到过不少,却
从未见过如此长大完美的珊瑚树。只怕只有皇宫内院,才有这般珍物。这是袁相公家传至宝
吧?真令人大开眼界了。”袁承志笑道:“这也是无意中得来的。这件东西请胡兄收着,明
儿到了保定府,作为贺礼如何?”胡桂南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