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5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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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膺,一提足,将面前一张象牙圆凳踢得粉碎,抬起头来,不觉呆了,我道:‘你……你的
头发怎么啦?’她好似没听见我的话,只是望着孩子。我以前真的不懂,一个人的目光之
中,能有这么多的疼爱,这么多的怜惜。她这时已知我是决计不肯救这孩子的了,在他还活
着的时候,多看一刻是一刻。“我拿过一面镜子,放在她面前,道:‘你看你的头发!’原
来刚才这短短几个时辰,在她宛似过了几十年。那时她还不过十八九岁,这几个时辰中惊
惧、忧愁、悔恨、失望、伤心,诸般心情夹攻,鬓边竟现出了无数白发!“她全没留心自己
的容貌有了甚么改变,只怪镜子挡住了她眼光,使她看不到孩子,她说:‘镜子,拿开。’
她说得很直率,忘了我是皇爷,是主子。我很奇怪,心里想:她一直爱惜自己的容颜,怎么
这时却全不理会?当下将镜子掷开,只见她目不转瞬的凝视着孩子,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会
盼望得这么恳切,只盼那孩子能活着。我知道,她恨不得自己的性命能钻到孩子的身体里,
代替他那正在一点一滴失却的性命。”说到这里,郭靖与黄蓉同时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想:
“当我受了重伤,眼见难愈之时,你也是这样的瞧着我啊。”两人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握住
了对方的手,两颗心勃勃跳动,感到全身温暖,当听到别人伤心欲绝的不幸之时,不自禁想
到自己的幸福,因为亲爱的人就在自己身旁坐着,因为她的伤势已经好了,不会再死。是
的,不会再死,在这两个少年人的心中,对方是永远不会死的。
只听一灯大师继续说道:“我实在不忍,几次想要出手救她孩子,但那块锦帕平平正正
的包在孩子胸口。锦帕上绣着一对鸯鸳,亲亲热热的头颈偎倚着头颈,这对鸯鸳的头是白
的,这本来是白头偕老的口彩,但为甚么说‘可怜未老头先白’?我一转头见到她鬓边的白
发,忽然出了一身冷汗,我心中又刚硬起来,说道:‘好,你们俩要白头偕老,却把我冷冷
清清的撇在宫里做皇帝!这是你俩生的孩子,我为甚么要耗损精力来救活他?’“她向我望
了一眼,这是最后的一眼,眼色中充满了怨毒与仇恨。她以后永远没再瞧我,可是这一眼我
到死也忘不了。她冷冷的道:‘放开我,我要抱孩子!’她这两句话说得十分严峻,倒像她
是我的主子,教人难以违抗,于是我解开了她穴道。她把孩子抱在怀里,孩子一定痛得难
当,想哭,但哭不出半点声音,小脸儿胀得发紫,双眼望着母亲,求她相救。可是我心中刚
硬,没半点儿慈心。我见她头发一根一根的由黑变灰,由灰变白,不知这是我心中的幻象,
还是当真如此,只听她柔声道:‘孩子,妈没本事救你,妈却能教你不再受苦,你安安静静
的睡罢,睡罢,孩子,你永远不会醒啦!’我听她轻轻的唱起歌儿来哄着孩子,唱得真好
听,喏喏,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你们听!”众人听他如此说,却听不到半点歌声,不禁相
顾骇然。那书生道:“师父,你说得累了,请歇歇罢。”
一灯大师恍若不闻,继续说道:“孩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但随即又痛得全身抽动。她
又柔声道:‘我的宝贝心肝,你睡着了,身上就不痛啦,一点儿也不苦啦!’猛听得波的一
声,她一匕首插在孩子心窝之中。”
黄蓉一声惊呼,紧紧抓住郭靖手臂,其余各人也是脸上均无半点血色。一灯大师却不理
会,又道:“我大叫一声,退了几步,险些摔倒,心中混混沌沌,一片茫然。只见她慢慢站
起身来,低低的道:‘总有一日,我要用这匕首在你心口也戳一刀。’她指着自己手腕上的
玉环,说道:‘这是我进宫那天你给我的,你等着罢,哪一天我把玉环还你,哪一天这匕首
跟着也来了!’”一灯说到这里,把玉环在手指上又转了一圈,微微一笑,说道:“就是这
玉环,我等了十几年,今天总算等到了。”黄蓉道:“伯伯,她自己杀死儿子,与你何干?
孩子又不是你打伤的。况且她用毒药害你,纵使当年有甚么仇怨,也是一报还一报的清偿
了。我到山下去打发她走路,不许她再来骚扰……”她话未说完,那小沙弥匆匆进来,道:
“师父,山下又送来这东西。”双手捧着一个小小的布包。一灯接过揭开,众人齐声惊呼,
原来包内正是那锦帕所做的婴儿肚兜。锦缎色已变黄,上面织着的那对鸯鸳却灿然如新。两
只鸯鸳之间穿了一个刀孔,孔旁是一滩已变成黑色的血迹。一灯呆望肚兜,凄然不语,过了
良久,才道:“鸯鸳织就欲双飞,嘿,欲双飞,到头来总成一梦。她抱着儿子的尸体,纵声
长笑,从窗中一跃而出,飞身上屋,转眼不见了影踪。我不饮不食,苦思了三日三夜,终于
大彻大悟,将皇位传给我大儿子,就此出家为僧。”
他指着四个弟子道:“他们跟随我久了,不愿离开,和我一起到大理城外的天龙寺住。
起初三年,四人轮流在朝辅佐我儿,后来我儿熟习了政务,国家清平无事。我们又遇上大雪
山采药、欧阳锋伤人之事,大伙儿搬到了这里,也就没再回大理去。“我心肠刚硬,不肯救
那孩子性命,此后十来年中,日日夜夜教我不得安息,总盼多救世人,赎此大罪。他们却不
知我的苦衷,总是时加阻拦。唉,其实,就算救活千人万人,那孩子总是死了,除非我把自
己性命还了他,这罪孽又哪能消除得了?我天天在等候瑛姑的消息,等她来把匕首刺入我心
窝之中,怕只怕等不及她到来,我却寿数已终,这场因果难了。好啦,眼下总算给我盼到
了。她又何必在九花玉露丸中混入毒药?我若知她下毒之后跟着就到,这几个时辰总支持得
住,也不用师弟费神给我解毒了。”
黄蓉气愤愤的道:“这女人心肠好毒!她早已查到伯伯的住处,就怕自己功夫不济,处
心积虑的在等待时机,刚巧碰到我给裘铁掌打伤,就指引我来求治。双管齐下,既让你耗损
了真力,再乘机下毒,真想不到我竟成了这恶妇手中害人的利器。伯伯,欧阳锋那幅画又怎
到了她的手里?这画又有甚么干系?”一灯大师取过小几上那部《大庄严论经》,翻到一
处,读道:“画中故事出于天竺角城:昔有一王,名曰尸毗,精勤苦行,求正等正觉之法。
一日有大鹰追逐一鸽,鸽飞入尸毗王腋下,举身战怖。大鹰求王见还,说道:‘国王救鸽,
鹰却不免饿死。’王自念救一害一,于理不然,于是即取利刀,自割股肉与鹰。那鹰又道:
‘国王所割之肉,须与鸽身等重。’尸毗王命取天平,鸽与股肉各置一盘,但股肉割尽,鸽
身犹低。王续割胸、背、臂、胁俱尽,仍不及鸽身之重,王举身而上天平。于是大地震动,
诸天作乐,天女散花,芳香满路。天龙、夜叉等俱在空中叹道:‘善哉善哉,如此大勇,得
未曾有。’”这虽是神话,但一灯说得慈悲庄严,众人听了都不禁感动。黄蓉道:“伯伯,
她怕你不肯为我治伤,是以用这幅画来打动你的心。”
一灯微笑道:“正是如此。她当日离开大理,心怀怨愤,定然遍访江湖好手,意欲学艺
以求报仇,由此而和欧阳锋相遇。那欧阳锋得悉了她的心意,想必代她筹划了这个方策,绘
了这图给她。此经在西域流传甚广,欧阳锋是西域人,也必知道这故事。”黄蓉恨恨的道:
“老毒物利用瑛姑,那瑛姑又来利用我,这是借刀杀人的连环毒计。”一灯叹道:“你也不
须烦恼,你若不与她相遇,她也必会随意打伤一人,指点他来求我医治。只是若无武功高强
之人护送,轻易上不得山来。欧阳锋此图绘成已久,安排下这个计谋,少说也已有十年。这
十年之中竟遇不着一个机缘,那也是运数该当如此了。”黄蓉道:“伯伯,我知道啦。她还
有一件心事,比害你更是要紧。”一灯“啊”了一声:“甚么事?”黄蓉道:“老顽童被我
爹爹关在桃花岛上,她要去救他出来。”于是将她苦学奇门术数之事说了一遍,又道:“后
来得知纵使再学一百年,也难及得上我爹爹,又见我正好受了伤,于是……”一灯一声长
笑,站起身来,说道:“好了,好了,一了百了,诸事凑合,今日总算得遂她的心愿。”沉
着脸向四弟子道:“你们好好去接引刘贵妃,不,接引瑛姑上山,不得有半句不敬的言
语。”四弟子不约而同的伏地大哭,齐叫:“师父!”一灯叹道:“你们跟了我这许多年,
难道还不明白师父的心事么?”转头向靖、蓉二人道:“我求两位一件事。”靖、蓉齐道:
“但教所命,无有不遵。”一灯道:“好。现下你们这就下山去。我一生负瑛姑实多,日后
她如遇到甚么危难艰险,务盼两位瞧在老僧之脸,尽力援手。两位如能玉成她与周师兄的美
事,老僧更是感激无量。”
靖、蓉两人愕然相顾,不敢答应。一灯见两人不作声,又追问一句:“老僧这个恳求,
两位难以答允么?”黄蓉微一犹豫,说道:“伯伯既这么说,我们遵命就是。”一扯郭靖的
衣袖,下拜告别。一灯又道:“你们不必和瑛姑见面,从后山下去罢。”黄蓉又答应了,牵
着郭靖的手转身出门。四弟子见她并无戚容,都暗骂她心地凉薄,眼见自己救命恩人危在顷
刻,竟然漠不关心的说走就走。郭靖却知黄蓉决不肯袖手不顾,必然另有计谋,当下跟着她
出门。走到门口,黄蓉俯口到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郭靖停步迟疑,终于点头,转过身
来,慢慢走回。一灯道:“你宅心忠厚,将来必有大成。瑛姑的事,我重托你了。”郭靖
道:“好!大师之事,晚辈自当尽心竭力。”突然反手抓出,拿住了一灯身旁那天竺僧人的
手腕,左手乘势戳去,闭住了他“华盖”“天柱”两个大穴。这两穴一主手,一主足,两穴
被闭,四肢登时动弹不得。这一着大出人人意料之外,一灯与四大弟子俱各大惊失色,齐
叫:“干甚么?”郭靖更不打话,左手又往一灯肩头抓去。
一灯大师见郭靖抓到,右掌翻过,快似闪电,早已拿住他左手手腕。郭靖吃了一惊,心
想此际一灯全身已在自己掌力笼罩之下,竟能破势反击,而且一击正中要害,这功夫确是高
深之极,只是一灯手掌与他手脉寸关尺甫触,立显真力虚弱,这一拿虚晃不稳。郭靖立时夺
位逆拿,翻掌扣住他手背麻筋,右掌“神龙摆尾”,击退渔人与樵子从后攻来的两招,左手
食指前伸,点中了一灯大师胁下的“凤尾”“精促”二穴,说道:“伯伯,对不住之至。”
此时黄蓉已使开打狗棒法,将那农夫直逼到禅房门外。那书生以变起仓卒,未明靖、蓉
二人用意,连呼:“有话请说,不必动手。”那农夫见师父为人所制,势如疯虎,不顾性命
的向禅房猛冲,但那打狗棒法何等精妙,连冲三次,都给黄蓉逼得退回原位。郭靖双掌呼呼
风响,使成一个圈子,从禅房里打将出来,渔人、樵子、书生三人被他掌力所迫,一步一步
退出房门。黄蓉猛地递出一招,直取农夫眉心。这一棒迅捷无伦,那农夫一声“啊也”,向
后急仰,平平跃出数尺。黄蓉叫声:“好!”反手关上背后的房门,笑眯眯的道:“各位住
手,我有话说。”那樵子和渔人每接郭靖一掌,都感手臂酸麻,足下踉跄,眼见郭靖又是挥
掌击来,两人并肩齐上,只待合力抵挡。郭靖听得黄蓉此言,这一掌发到中途,忽地收住,
抱拳说道:“得罪得罪。”渔、樵、耕、读愕然相顾。黄蓉庄容说道:“我等身受尊师厚
恩,眼见尊师有难,岂能袖手不顾?适才冒犯,实是意图相救。”那书生上前深深一揖,说
道:“家师对头是我们四人的主母,尊卑有别,她找上山来,我们不敢出手。何况家师为了
那……那小皇爷之死,十余年来耿耿于心,这一次就算功力不损,身未中毒,见到那刘贵妃
前来,也必袖手受她一刀。我们师命难违,心焦如焚,实是智穷力竭,不知如何是好。姑娘
绝世才华,若能指点一条明路,我辈粉身碎骨,亦当相报大恩大德。”黄蓉听他说得如此恳
切,倒也不便再如先前那样和他嬉皮笑脸,说道:“我师兄妹对尊师感恩之心,与四位无
异,定当全力以赴。如能阻止瑛姑踏进禅院,自是最好不过,但想她处心积虑,在山下黑泥
沼中苦候十余年,此次必是有备而来,只怕不容易阻挡。小妹想到的法子要冒一个奇险,若
能成功,倒可一劳永逸,更无后患。只是风险甚大,那瑛姑精明狡猾,武功又高,此计未必
能成。但我才智庸愚,实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渔、樵、耕、读齐道:“愿闻其详。”黄
蓉秀眉微扬,说出一番话来,只把四人听得面面相觑,半晌做声不得。酉牌时分,太阳缓缓
落到山后,山风清劲,只吹得禅院前几排棕榈树摇摆不定,荷塘中残荷枯叶簌簌作响。夕阳
余晖从山峰后面映射过来,照得山峰的影子宛似一个极大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