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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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通译姓钱名通四,见有了两间上房,虽然仍是呶呶责骂,也不再叫掌柜多让房间了。
他出去了一会,领了两名外国军官进店。这两个外国军官一个四十余岁,另一个三十来岁。
两人叽哩咕噜说了一会话,那年长军官出去陪着一个西洋女子进来。这女子年纪甚轻,青青
等也估不定她有多大年纪,料想是二十岁左右,一头黑发,衬着雪白的肌肤,眼珠却是碧
绿,全身珠光宝气,在灯下灿然闪耀。
袁承志从来没见过外国女人,不免多看了几眼。青青却不高兴了,低声问:“你说这女
子好看么?”袁承志道:“外国女人原来这么爱打扮!”青青哼了一声,就不言语了。次日
清晨起来,大伙在大厅上吃面点。两个外国军官和那女人坐在一桌。通译钱通四不住过去谄
媚,卑躬屈膝,满脸赔笑,等回过头来,却向店伙大声呼喝,要这要那,稍不如意,就是一
记巴掌。程青竹实在看不过眼了,对沙天广道:“沙兄,瞧我变个小小戏法!”当下也不回
身,顺手向后一扬,手中的一双竹筷飞了出去,噗的一声,正插入了钱通四口里,把他上下
门牙撞得险些儿掉将下来。要知程青竹所用暗器就是一枝枝细竹,这门青竹镖绝技,二十步
内打人穴道,百发百中,劲力不输钢镖。也是他听了袁承志的话这才手下留情,否则这双筷
子稍高数寸,钱通四的一双眼珠就别想保住了。钱通四痛得哇哇大叫,可还不知竹筷是哪里
飞来的。两个外国军官叫他过去查问。钱通四说了,那女子笑得花枝招展,耳环摇晃。
年长的军官向袁承志这一桌人望了几眼,心想多半是这批人作怪,拿起桌上两只酒杯,
忽往空中掷去,双手已各握了一支短枪,一枪一响,把两只酒杯打得粉碎。袁承志等听得巨
响,都吓了一跳,心想这火器果然厉害,而他放枪的准头也自不凡。年长军官面有得色,从
火药筒中取出火药铅丸,装入短枪,对年轻军官道:“彼得,你也试试么?”彼得道:“我
的枪法怎及得上咱们葡萄牙国第一神枪手?”那西洋女人微笑道:“雷蒙是第一神枪手
么?”彼得道:“若不是世界第一,至少也是欧洲第一。”雷蒙笑道:“欧洲第一,难道不
是世界第一么?”彼得道:“东方人很古怪,他们有许多本领,比欧洲人厉害得多,所以我
不敢说。若克琳,你说是么?”若克琳笑道:“我想你说得对。”袁承志等听三人叽哩咕噜
的说话,自是半句不懂。雷蒙见若克琳对彼得神态亲热,颇有妒意,说道:“东方人古怪
么?”又是两枪连发,这一次却是瞄准了青青的头巾。火光一闪,青青的头巾打落在桌,露
出了一头女子的长发。袁承志等齐吃一惊。雷蒙与另桌上的许多外国兵都大笑起来。青青大
怒站起,嗖的一声,长剑出鞘。袁承志心想:“如一动手,对方火器厉害,双方必有死伤。
这些外国兵是去教官兵放炮打满清鞑子的,杀了他们于国家有损,还是忍一下吧。”对青青
道:“青弟,算了吧。”青青向三个外国人怒目横视,又坐了下来。若克琳笑道:“原来是
个姑娘,怪不得这样美貌。”雷蒙笑道:“好呀,你早在留心人家小伙子美不美啦。”彼得
道:“她还会使剑呢,好像想来跟我们打一架。”雷蒙道:“她来时谁去抵敌?彼得,咱俩
的剑法谁好些?”彼得道:“我希望永远没人知道。”雷蒙脸有怒色,问道:“为甚么?”
若克琳道:“喂,你们别为这个吵嘴。”抿嘴笑道:“东方人很神秘,只怕你们谁也打不赢
这个漂亮大姑娘呢。”
雷蒙叫道:“通四钱,你过来!”钱通四连忙过去,道:“上校有甚么吩咐?”雷蒙
道:“你去问那个大姑娘,是不是要跟我比剑?快去问。”钱通四道:“是,是!”雷蒙从
袋里抓出十多块金洋,抛在桌上,笑道:“她要比,就过来。只要赢了我,这些金洋都是她
的。她输了,我可要亲一个嘴!你快去说,快去说。”钱通四大模大样的走了过去,照实对
青青说了,说到最后一句“亲一个嘴”时,青青反手一掌,啪的一声,正中他右颊。这一掌
劲力好大,钱通四“哇”的一声,吐出了满口鲜血,四枚大牙,半边脸颊登时肿了起来,从
此嘴里四通八达,当真不枉了通四之名。
雷蒙哈哈大笑,说道:“这女孩子果然有点力气!”拔出剑来,在空中呼呼呼的虚劈了
几下,走到大厅中间,叫道:“来,来,来!”青青不知他说些甚么,但瞧他神气,显然便
是要和自己比剑,当即拔剑出座。袁承志道:“青弟,你过来。”青青以为他要拦阻,身子
一扭,道:“我不来!”袁承志道:“我教你怎样胜他。”青青适才眼见那外国人火器厉害
无比,只怕剑法也是如此威力惊人,又或是剑上会放出些甚么霹雳声响的物事来,本有些害
怕,一听大喜,忙走过来。袁承志道:“瞧他刚才砍劈这几下,出手敏捷,劲道也足。他这
剑柔中带韧,要防他直刺,不怕他砍削。”青青道:“那么我可设法震去他剑!”袁承志喜
道:“不错,正是这样,可是别伤了他。”
雷蒙见两人谈论不休,心中焦躁,叫道:“快来,快来!”青青反身跃出,回手突然一
剑,向他肩头削去。雷蒙万想不到她出手如此快捷,总算他是葡萄牙的剑术高手,又受过法
国与意大利名师的指点,危急中滚倒在地,举剑一挡,铮的一声,火花四溅,站起身来,已
吓出了一身冷汗。若克琳在一旁拍手叫好。两人展开剑术,攻守刺拒,斗了起来。
袁承志细看雷蒙的剑法,见他回挡进刺,甚是快速。斗到酣处,青青剑法忽变,全是虚
招,剑尖即将点到,立即收回,这是石梁派的“雷震剑法”,六六三十六招,竟无一招实
招,那是雷震之前的闪电,把敌人弄得头晕眼花之后,跟着而上的便是雷轰霹雳的猛攻。
雷蒙剑法虽然高明,但这样的剑术却从来没有见过,只见对方剑尖乱闪,似乎剑剑要刺
向自己要害,待得举剑抵挡,对方却又不攻过来。西方剑术之中原也有佯攻伪击的花招,但
最多一二招而已,决无数十招都是佯攻的,心想这种花巧只图好看,有何用处?正要笑骂,
青青突然挥剑猛劈。雷蒙举剑挡架,虎口大震,竟自把握不住,长剑脱手飞出。青青乘势直
上,剑尖指住他的胸膛。雷蒙只得举起双手,作投降服输之状。青青嘻嘻一笑,收剑回座。
雷蒙满脸羞惭,想不到自己在欧陆纵横无敌,竟会到中国来败在一个少女手里。若克琳笑吟
吟的拿起桌上那叠金币,走过来交给青青。青青摇手不要。若克琳一面笑,一面咭咭咯咯的
大说葡语,定要给她。程青竹伸手接过,将十多块金洋叠成一叠,双掌用力在两端抵住,运
起内力,过了一阵,将金币还给若克琳。若克琳接了过来,想再交给青青,一拿上手,不觉
大吃一惊,原来十多枚金币已互相粘住,结成一条圆柱,竟然拉不开来,不禁睁大了圆圆的
眼睛,喃喃说道:“东方人真是神秘,真是神秘!”回去把金柱给两个军官看。雷蒙道:
“这些人有魔术!”彼得道:“别惹他们啦!走吧!”两人传下号令,不一会只听得门外车
声隆隆,拖动大炮而去。雷蒙和彼得也站起身来,走出店去。若克琳走过青青身边时,向她
嫣然一笑,带着一阵浓郁的香风,环珮叮噹,出店去了。
铁罗汉道:“红夷大炮到底是怎么样子?我从来没见过。”胡桂南道:“咱们去瞧
瞧。”沙天广笑道:“胡兄,要是你能妙手空空,偷一尊大炮来,那我就佩服你了。”胡桂
南笑道:“大炮这笨家伙倒真没偷过。咱们要不要打个赌?”沙天广笑道:“大炮是拿去打
满清鞑子的,可偷不得,否则我真要跟你赌上一赌。”众人在笑语声中出店。不一刻,已追
过押运大炮的军队。见大炮共有十尊,果是庞然大物,单观其形,已是威风凛凛,每尊炮用
八匹马拖拉,后面又有夫役推送,炮车过去,路上压出了两条深沟。
群雄驰出二十余里,忽听前面鸾铃响处,十多骑迎面奔来。待到临近,见马上乘者负弓
持箭,马上挂满獐兔之类的野味,却是出来打猎的。这些人衣饰华贵,都是缎袍皮靴,气派
甚大,环拥着一个韶龄少女。
那少女见了袁承志等人,拍马迎上,叫道:“师父,师父!”程青竹笑道:“好哇,你
也来啦!”原来那少女便是他的女徒阿九。众人在劫铁箱时曾和她会过。她上次穿一件青布
衣衫,似个乡下姑娘,这时却打扮得明艳无伦,左耳上戴着一粒拇指大的珍珠,衣襟上一颗
大红宝石,闪闪生光。阿九见了袁承志,嫣然一笑,道:“你跟我师父在一起?”袁承志笑
着点点头。阿九向沙天广道:“沙寨主,咱们不打不成相识!”程青竹叫她见过了胡桂南、
铁罗汉等人,问道:“你到哪里去?”阿九道:“出来打猎,瞧我走得远不远?”程青竹
道:“我们正要上京,你跟我们一起去吧!”阿九很是欢喜,说道:“好!”傍在师父身
边,并马而行。袁承志和青青见她虽然幼小,但自有一股颐指气使的势派,举止之间,气度
高华,心中不禁纳闷,当日山东道上初遇,本以为她是程青竹的孙女,后来才知是徒弟。这
时看来,竟是一位豪门巨室的娇女,出来打猎,竟带了这许多从人,也不知如何会拜程青竹
为师,又混在青竹帮中,倒真奇了。
当晚在饮马集投店。袁承志和青青见阿九的从人说话都带官腔,除了对阿九十分恭谨之
外,对旁人谁也不理,神态倨傲,单独看来,一个个竟是官宦,哪里像是从仆,心下更奇。
青青问阿九道:“九妹妹,那日咱们大杀官兵,打得好痛快,后来忽然不见了你。我老是牵
记,你到哪里去了啊?”阿九脸一红,唔了一声,道:“青姊,你要是打扮起来,那才美
呢!”竟是顾左右而言他。青青待要追问,程青竹忽在对面连使眼色。青青微微一笑,道:
“在道上走,满头满脸的灰土,打扮给谁看啊?”各人闲谈了一会,分别安寝。袁承志正要
上床,程青竹走进房来,说道:“袁相公,有一件事想跟你说。”袁承志道:“好,请
坐!”程青竹低声道:“还是到外面空旷之地说的好。”袁承志知是机密之事,于是重行穿
上长衣,出了客店,来到镇外一个小山岗上。程青竹见四下无人,说道:“袁相公,我这女
徒弟阿九来历很是奇特。她于我曾有大恩,拜师之时,我曾答应过,决不泄露她的身份。”
袁承志道:“我也瞧她并不寻常。你既答应过她,就不用对我说了。”程青竹道:“她手下
所带的都是官府中人,因此咱们的图谋,决不可在他们面前漏了口风。”袁承志点头道:
“原来果然是官府中人。”程青竹道:“料想这女徒是决不致卖我的,但她年纪小,世事终
究难料。”袁承志道:“咱们在她跟前特别留神就是了。”两人三言两语就说完了,下岗回
店。来到客店门口,只见一个汉子从东边大街上过来,手里提着一盏灯笼,闪身进店。微光
之下,袁承志见那汉子有些眼熟,可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睡在床上,一路往回推溯,
细想在孟家庄寿筵、在泰山大会、在南京、在衢州石梁、在闯王军中,都没见过这人,然而
以前一定会过,此人到底是谁?正自思索,忽然门上有轻轻剥啄之声,便披衣下床,问道:
“谁呀?”门外青青笑道:“要不要吃东西?”袁承志点灯开门,见她托着一只盘子,装着
两只碗,每碗各有三个鸡蛋,想是刚才下厨做的。袁承志笑道:“多谢了,这么晚了,怎么
还不睡?”青青低声道:“我想着那阿九很古怪,睡不着。知道你也在想她,也一定睡不
着。”说着浅浅一笑。袁承志笑道:“我想她干么?”青青笑道:“想她很美啊,你说她美
不美?”袁承志知她很小性儿,如说阿九美,定要不高兴,说阿九不美吧,又是明明撒谎,
她也不信,拿匙羹抄了个鸡蛋,咬了一口,突然把匙羹一掷,叫道:“对了,原来是他。”
青青吓了一跳,问道:“甚么是他?”袁承志道:“回头再说,快跟我出去。”青青见他不
吃鸡蛋,便有些着恼,道:“到哪里去?”袁承志从洪胜海身旁拿了一柄剑,交给她道:
“拿着。”青青接住,才知是要去会敌。
原来袁承志一吃到鸡蛋,忽然想起当年在安大娘家里,锦衣卫胡老三来抢小慧,他拚命
抵抗,幸得安大娘及时赶回,用鸡蛋击打胡老三,才将他赶跑。刚才见到的就是那个胡老三
了,不知他鬼鬼祟祟的来干甚么,可须得探个明白。两人矮着身子,到每间店房下侧耳倾
听,来到一间大房后面,果然听到有人在谈论。
只听一人道:“这里怎么走得开?要是出了点儿乱子,哥儿们还有命么?”另一人道:
“安大人这件事也很要紧啊。眼前摆着一件奇功,白白放过了,岂不可惜?”众人沉吟了一
会。一个声音粗沉的人道:“这样吧,咱们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