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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2部分

金庸作品集-第6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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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尔库的帐蓬之中,苏普见到了自己的狼皮。他正在大惑不解,阿曼已红著脸在向他道谢。

    苏普喃喃的说了几句话,全然不知所云,他不敢追问为什麽这张狼皮竟会到了阿曼手中。第

    二天,他一早便到了那个杀狼小丘去,盼望见到李文秀问她一问。可是李文秀并没有来。

    他等了两天,都是一场空。到第三天上,终於鼓起了勇气走到计老人家中。李文秀出来

    开门,一见是他,说道:「我从此不要见你。」拍的一声,便把板门关上了。苏普呆了半

    晌,莫名其妙的回到自己家里,心里感到一阵怅惘:「唉,汉人的姑娘,不知她心里在想些

    什麽?」他自然不会知道,李文秀是躲在板门之後掩面哭泣。此後一直哭了很久很久。她很

    喜欢再和苏普在一起玩,说故事给他听,可是她知道只要给他父亲发觉了,他又得狠狠挨一

    顿鞭子,说不定会给他父亲打死的。

    时日一天一天的过去,三个孩子给草原上的风吹得高了,给天山脚下的冰雪冻得长大

    了,会走路的花更加袅娜美丽,杀狼的小孩变成了英俊的青年,那草原上的天铃鸟呢,也是

    唱得更加娇柔动听了。只是她唱得很少,只有在夜半无人的时候,独自在苏普杀过灰狼的小

    丘上唱一支歌儿。她没一天忘记过这个儿时的游伴,常常望到他和阿曼并骑出游,有时,也

    听到他俩互相对答,唱著情致缠绵的歌儿。

    这些歌中的含意,李文秀小时候并不懂得,这时候却嫌懂得太多了。如果她仍旧不懂,

    岂不是少了许多伤心?少了许多不眠的长夜?可是不明白的事情,一旦明白之後,永远不能

    再回到从前幼小时那样迷惘的心境了。

    是一个春深的晚上,李文秀骑了白马,独自到那个杀狼的小山上去。白马给染黄了的毛

    早已脱进,全身又是像天顶上的雪那样白。

    李文秀心想:「他和她今天一定特别快乐,这麽热闹,这麽欢喜。」她心中的「他」,

    没有第二个人,自然是苏普,那个「她」自然是那朵会走路的花,阿曼。

    但这一次李文秀却没猜对,苏普和阿曼这时候并不特别快乐,却是在特别的紧张。在火

    堆之旁,苏普正在和一个瘦长的青年摔跤。这是节日中最重要的一个项目,摔跤第一的有三

    件奖品:一匹骏马、一头肥牛,还有一张美丽的毛毯。

    苏普已接连胜了四个好汉,那个瘦长的青年叫做桑斯儿。他是苏普的好朋友,可也要分

    一个胜败。何况,他心中一直在爱著那朵会走路的花。这样美丽的脸,这样婀挪的身材,这

    样巧妙的手艺,谁不爱呢?桑斯儿明知苏普和阿曼从小便很要好,但他是倔强的高傲的青

    年。草原上谁的马快,谁的力大,谁便处处占了上风。他心中早便在这样想:「只要我在公

    开的角力中打败了苏普,阿曼便会喜欢我的。」他已用心的练了三年摔跤和刀法。他的师

    父,便是阿曼的父亲车尔库。

    至於苏普的武功,却是父亲亲传的。

    两个青年扭结在一起。突然间桑斯儿肩头上中了重重的一拳,他角下一个踉跄,向後便

    倒,但他在倒下时右足一勾,苏普也倒下了。两人一同跃起身来,两对眼睛互相凝视,身子

    左右盘旋,找寻对方的破绽,谁也不敢先出手。

    苏鲁克坐在一旁瞧著,手心中全是汗水,只是叫道:「可惜,可惜!」车尔库的心情却

    很难说得明白。他知道女儿的心意,便是桑斯儿打胜了,阿曼喜欢的还是苏普,说不定只有

    更加喜欢得更厉害些。可是桑斯儿是他的徒弟,这一场角力,就如是他自己和「哈萨克第一

    勇士」苏鲁克的比赛。车尔库的徒弟如果打败了苏鲁克的儿子,那可有多光采!这件事会传

    遍千里的草原。当然,阿曼将会很久很久的郁郁不乐,可是这些事不去管它。他还是盼望桑

    斯儿打胜。虽然苏普是个好孩子,他一直很喜欢他。

    围著火堆的人们为两个青年呐喊助威。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角斗。苏普身壮力大,桑斯

    儿却更加灵活些,到底谁会最後获胜,谁也说不上来。

    只见桑斯儿东一闪,西一避,苏普数次伸手扭他,都给躲开了。青年男女们呐喊助威的

    声音越来越响。「苏普,快些,快些!」「桑斯儿,反攻啊!别尽逃来逃去的。」「啊哟,

    苏普摔了一交!」「不要紧,用力扳倒他。」声音远远传了出去,李文秀隐隐听到了大家叫

    著「苏普,苏普」。她有些奇怪:「为什麽大家叫苏普?」於是骑了白马,向著呼叫的声音

    奔去。在一棵大树的後面,她看到苏普正在和桑斯儿搏斗,旁观的人兴高采烈地叫嚷著。突

    然间,她在火光旁看到了阿曼的脸,脸上闪动著关切和兴奋,泪光莹莹,一会儿担忧,一会

    儿欢喜。李文秀从来没这样清楚的看过阿曼,心想:「原来她是这样的喜欢苏普。」蓦地里

    众人一声大叫,苏普和桑斯儿一齐倒了下去。隔著人墙,李文秀看不到地下两个人搏斗的情

    形。但听著众人的叫声,可以想到一时是苏普翻到了上面,一时又是给桑斯儿压了下去。李

    文秀手中也是汗水,因为瞧不见地下的两人,她只有更加焦急些。忽然间,众人的呼声全部

    止歇,李文秀清清楚楚听到相斗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只见一个人摇摇幌幌的站了起来。众人

    欢声呼叫:「苏普,苏普!」阿曼冲进人圈之中,拉住了苏普的手。

    李文秀觉得又是高兴,又是凄凉。她圈转马头,慢慢的走了开去。众人围著苏普,谁也

    没注意到她。

    她不再拉缰绳,任由白马在沙漠中漫步而行。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她蓦地发觉,白马

    已是走到了草原的边缘,再过去便是戈壁沙漠了。她低声斥道:「你带我到这里来干麽?」

    便在这时,沙漠上出现了两乘马,接著又是两乘。月光下隐约可见,马上乘客都是汉人打

    扮,手中握著长刀。

    李文秀吃了一惊:「莫非是汉人强盗?」只一迟疑间,只听一人叫道:「白马,白

    马!」纵马冲了过来,口中叫道:「站住!站住!」李文秀喝道:「快奔!」纵马往来路驰

    回,但听得蹄声急响,迎面又有几骑马截了过来。这时东南北三面都有敌人,她不暇细想,

    只得催马往西疾驰。

    但向西是永没尽头的大戈壁。

    她小时候曾听苏普说过,大戈壁中有鬼,走进了大戈壁的,没一个人能活著出来。不,

    就是变成了鬼也不能出来。走进了大戈壁,就会不住的大兜圈子,在沙漠中不住的走著走

    著,突然之间,在沙漠中发现了一行足迹。那人当然大喜若狂,以为找到了道路,跟著足迹

    而行,但走到後来,他终於会发觉,这足迹原来就是自己留下的,他走来走去,只是在兜圈

    子。这样死在大戈壁中的人,变成了鬼也是不得安息,他不能进天上的乐园,始终要足不停

    步的大兜圈子,千年万年、日日夜夜的兜下去永远不停。

    李文秀曾问过计老人,大戈壁中是不是真的这样可怕,是不是走进去之後,永远不能再

    出来。计老人听到她这样问,突然间脸上的肌肉痉挛起来,露出了非常恐怖的神色,眼睛向

    著窗外偷望,似乎见到了鬼怪一般。李文秀从来没有见过他会吓得这般模样,不敢再问了,

    心想这事一定不假,说不定计爷爷还见过那些鬼呢。

    她骑著白马狂奔,眼见前面黄沙莽莽,无穷无尽的都是沙漠,想到了戈壁中永远在兜圈

    子的鬼,越来越是害怕,但後面的强盗在飞驰著追来。她想起了爸爸妈妈,想起了苏普的妈

    妈和哥哥,知道要是给那些强盗追上了,那是有死无生,甚至要比死还惨些。可是走进大戈

    壁呢,那是变成了鬼也不得安息。她真想勒住白马不再逃了,回过头来,哈萨克人的帐蓬和

    绿色的草原早已不见了,两个强盗已落在後面,但还是有五个强盗吆喝著紧紧追来。李文秀

    听到粗暴的、充满了喜悦和兴奋的叫声:「是那匹白马,错不了!捉住她,捉住她!」隐藏

    在胸中的多年仇恨突然间迸发了出来,她心想:「爹爹和妈妈是他们害死的。我引他们到大

    戈壁里,跟他们同归於尽。我一条性命,换了五个强盗,反正……反正……便是活在世上,

    也没什麽乐趣。」她眼中含著泪水,心中再不犹豫,催动白马向著西方疾驰。

    这些人正是霍元龙和陈达海镖局中的下属,他们追赶白马李三夫妇来到回疆,虽然将李

    三夫妇杀了,但那小女孩却从此不知了下落。他们确知李三得到了高昌迷宫的地图。这张地

    图既然在李三夫妇身上遍寻不获,那麽一定是在那小女孩身上。高昌迷宫中藏著数不尽的珍

    宝,晋威镖局一干人谁都不死心,在这一带到处游荡,找寻那小女孩。这一耽便是十年,他

    们不事生产,仗著有的是武艺,牛羊驼马,自有草原上的牧民给他们牧养。他们只须拔出刀

    子来,杀人,放火,抢劫,奸淫……这十年之中,大家永远不停的在找这小女孩,草原千

    里,却往那里找去?只怕这小女孩早死了,骨头也化了灰,但在草原上做强盗,自由自在,

    可比在中原走镖逍遥快活得多,又何必回中原去?有时候,大家谈到高昌迷宫中的珍宝,谈

    到白马李三的女儿。这小姑娘就算不死,也长大得认不出了,只有那匹白马才不会变。这样

    高大的全身雪白的白马甚是稀有,老远一见就认出来了。但如白马也死了呢?马匹的寿命可

    比人短得多。时候一天天过去,谁都早不存了指望。

    那知道突然之间,见到了这匹白马。那没错,正是这匹白马!那白马这时候年齿已增,

    脚力已不如少年之时,但仍比常马奔跑起来快得多,到得黎明时,竟已将五个强盗抛得影踪

    不见,後面追来的蹄声也已不再听到。可是李文秀知道沙漠上留下马蹄足迹,那五个强盗虽

    然一时追赶不上,终於还是会依循足印追来,因此竟是丝毫不敢停留。

    又奔出十馀里,天已大明,过了几个沙丘,突然之间,西北方出现了一片山陵,山上树

    木苍葱,在沙漠中突然看到,真如见到世外仙山一般。大沙漠上沙丘起伏,几个大沙丘将这

    片山陵遮住了,因此远处完全望不见。李文秀心中一震:「莫非这是鬼山?为什麽沙漠上有

    这许多山,却从没听人说过?」转念一想:「是鬼山最好,正好引这五个恶贼进去。」白马

    脚步迅捷,不多时到了山前,跟著驰入山谷。只见两山之间流出一条小溪来。白马一声欢

    嘶,直奔到溪边。李文秀翻身下马,伸手捧了些清水洗去脸上沙尘,再喝几口,只觉溪水微

    带甜味,甚是清凉可口。

    突然之间,後脑上忽被一件硬物顶住了,只听得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你是谁?到这

    里干麽?」李文秀大吃一惊,待要转身,那声音道:「我这杖头对准了你的後脑,只须稍一

    用劲,你立时便重伤而死。」李文秀但觉那硬物微向前一送,果觉得头脑一阵晕眩,当下不

    敢动弹,心想:「这人会说话,想来不是鬼怪。他又问我到这里干麽,那麽自是住在此处之

    人,不是强盗了。」那声音又道:「我问你啊,怎地不答?」李文秀道:「有坏人追我,我

    逃到了这里。」那人道:「什麽坏人?」李文秀:「是许多强盗。」那人道:「什麽强盗?

    叫什麽名字?」李文秀道:「我不知道。他们从前是保镖的,到了回疆,便做了强盗。」那

    人道:「你叫什麽名字?父亲是谁?师父是谁?」李文秀道:「我叫李文秀,我爹爹是白马

    李三,妈妈是金银小剑三娘子。我没师父。」那人「哦」的一声,道:「嗯,原来金银小剑

    三娘子嫁了白马李三。你爹爹妈妈呢?」李文秀道:「都给那些强盗害死了。他们还要杀

    我。」那人「嗯」了一声,道:「站起来!」李文秀站起身来。那人道:「转过身来。」李

    文秀慢慢转身,那人木杖的铁尖离开了她後脑,一缩一伸,又点在她喉头。但他杖上并不使

    劲,只是虚虚的点著。李文秀向他一看,心下很是诧异,听到那嘶哑冷酷的嗓音之时,料想

    背後这人定是十分的凶恶可怖,那知眼前这人却是个老翁,身形瘦弱,形容枯槁,愁眉苦

    脸,身上穿的是汉人装束,衣帽都已破烂不堪。但他头发卷曲,却又不大像汉人。

    李文秀道:「老伯伯,你叫什麽名字?这里是什麽地方?」那老人眼见李文秀容貌娇

    美,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一怔之下,冷冷的道:「我没名字,也不知道这里是什麽地方。」

    便在此时,远处蹄声隐隐响起。李文秀惊道:「强盗来啦,老伯伯,快躲起来。」那人道:

    「干麽要躲?」李文秀道:「那些强盗恶得很,会害死你的。」那人冷冷的道:「你跟我素

    不相识,何必管我的死活?」这时马蹄声更加近了。李文秀也不理他将杖尖点在自己喉头,

    一伸手便拉住他手臂,道:「老伯伯,咱们一起骑马逃吧,再迟便来不及了。」那人将手一

    甩,要挣脱李文秀的手,那知他这一甩微弱无力,竟是挣之不脱。李文秀奇道:「你有病

    麽?我扶你上马。」说著双手托住他腰,将他送上了马鞍。这人瘦骨伶仃,虽是男子,身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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