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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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全身一丝不挂,瞧不出他一个大男人,全身肌肤居然雪白粉嫩,胸口却满是鲜血,这模
样既可怪之极,又可笑无比。帐中一声惊呼之后,便即寂然无声。只听得一个威严的声音大
声说起满洲话来。袁承志吃了一惊,说话之人竟然便是满清皇帝皇太极。见帐内站满的都是
布库武士,不下一二百人,心道:“啊,是了,这鞑子皇帝爱看人比武,今晚又来瞧来啦。
算他眼福不浅,见到了武士总教头这等怪模样。”他昨晚领略过这些布库武士的功夫,武功
虽然平平,但缠上了死命不放,着实难斗,帐中武士人数如此众多,要行刺皇帝是万万不
能,当下静观其变。只见一名武士首领模样之人上前躬身禀报,皇太极又说了几句话,便站
起身来,似是扫兴已极,不再瞧比武了。他走向帐口,数十名侍卫前后拥卫,出帐上马。袁
承志心想:“这当真是天赐良机,我在路上出其不意的下手,比去宫中行刺可方便得多
了。”低声对胡桂南道:“这是鞑子皇帝,你先回去,我乘机在半路上动手。”胡桂南又惊
又喜,道:“盟主小心!”袁承志跟在皇太极一行人之后,只见众侍卫高举火把,向西而
行,心想:“待他走得远些再干,免得动起手来,这些布库武士又赶来纠缠。”跟不到一
里,便见众侍卫拥着皇太极走向一所大屋,竟进了屋子。袁承志好生奇怪:“他不回宫,到
这屋里又干甚么了?”当下绕到屋后,跃进墙去,见是好大一座花园,南首一间屋子窗中透
出灯光,他伏身走近,从窗缝中向内张去,但见房中锦绣灿烂,大红缎帐上金线绣着一对大
凤凰。迎面一张殷红的帷子掀开,皇太极正走进房来。袁承志大喜,暗叫:“天助我也!”
只见一名满洲女子起身相迎。这女子衣饰华贵,帽子后面也镶了珍珠宝石。皇太极进房后,
那女子回过身来,袁承志见她约莫二十八九岁年纪,容貌甚是端丽,全身珠光宝气,心想:
“这女子不是皇后,便是贵妃了。啊,是了,皇太极去瞧武士比武,这娘娘不爱看比武,便
在这里等着,这是皇帝的行宫。”皇太极伸手摸摸她的脸蛋,说了几句话。那女子一笑,答
了几句。皇太极坐到床上,正要躺下休息,突然坐起,脸上满是怀疑之色,在房中东张西
望,蓦地见到床边一对放得歪歪斜斜的男人鞋子,厉声喝问。那女子花容惨白,掩面哭了起
来。皇太极一把抓住她胸口,举手欲打,那女子双膝一曲,跪倒在地。皇太极放开了她,俯
身到床底下去看。袁承志大奇,心想:“瞧这模样,定是皇后娘娘乘皇帝去瞧比武之时,和
情人在此幽会,想不到护国真人突然演出这么一出好戏,皇帝提前回来,以致瞧出了破绽。
难道皇后娘娘也偷人,未免太不成话了吧?她情人若是尚在房中,这回可逃不走了。”便在
此时,皇太极身后的橱门突然打开,橱中跃出一人,刀光闪耀,一柄短刀向皇太极后心插
去。那女子“啊”的一声惊呼,烛光晃动了几下,便即熄灭。过了好一会,烛火重又点燃,
只见皇太极俯身倒在地下,更不动弹,背心上鲜血染红了黄袍。袁承志这一惊当真非同小
可,看那人时,正是昨天见过的睿亲王多尔衮。那女子扑入他怀里。多尔衮搂住了,低声安
慰。袁承志眼见到这惊心动魄的情景,心中怦怦乱跳,寻思:“想不到这多尔衮胆大包天,
竟敢弑了哥哥。事情马上便要闹大,快些脱身为妙。”当即跃出墙外,回到客店。青青见他
神色惊疑不定,安慰他道:“想是鞑子皇帝福命大,刺他不到,也就算了。”
袁承志摇头道:“鞑子皇帝死了,不是我杀的。”众人料想鞑子皇帝被刺,京城必定大
乱,次日一早,便即离盛京南下。不一日,进山海关到了北京,才听说满清皇帝皇太极在八
月庚午夜里“无疾而终”,满清立了皇太极的小儿子福临做皇帝。小皇帝年方六岁,由睿亲
王多尔衮辅政。袁承志道:“这多尔衮也当真厉害,他亲手杀了皇帝,居然一点没事,不知
是怎生隐瞒的。”洪胜海道:“睿亲王向来极得皇太极的宠信,手掌兵权,满清的王公亲贵
个个都怕他。他说皇太极无疾而终,谁也不敢多口。”袁承志道:“怎么他自己又不做皇
帝?”洪胜海道:“这个就不知道了。或许他怕人不服,杀害皇太极的事反而暴露了出来。
福临那小孩子是庄妃生的,相公那晚所见的贵妃,定然就是庄妃了。”袁承志此番远赴辽
东,为的是行刺满清巨酋皇太极,以报父仇,结果亲眼见到皇太极毙命,虽非自己所杀,此
人终究是死了,可是内心却殊无欢愉之意,不再思忖:“他为甚么将我交给祖叔叔?以他知
人之明,自然料得到祖叔叔定会私自将我释放。他是不是要收服祖叔叔之心,好为他死心塌
地的打仗办事?”又想:“祖叔叔投降鞑子,自然是汉奸了。只因他救了我性命,我便冲口
而出的叫他叔叔,那岂不是只念小惠,不顾大义?到底该是不该?”想到皇太极临死的情
状,当时似乎忍不住便想冲进房去救他性命,要是多尔衮下手稍缓,自己是否会出手相救,
此时回思,兀自难说。再想到玉真子武功之强,满洲武士之勇,多尔衮手段的狠辣,范文程
等人的深谋远虑,只觉世事多艰,来日大难,心中一片片空荡荡地,竟无着落处。
袁承志取出银两,命洪胜海在禁城附近的正条子胡同买了一所大宅第,此次来京要结交
王公巨卿、文武官员,以作闯军内应,须得排场豪阔。
这日青青在宅中指挥童仆,粉刷布置。袁承志独自在城内大街闲逛。走到一处,见有数
十名户部库丁手执兵刃,戒备森严。听途人说,是南方解来漕银入库。他想这是崇祯皇帝的
根本,得仔细看看,当下站得远远的,察看附近的形势,突见两条黑影从库房屋顶上跃起,
身法甚是迅速,一转眼间,已在东方隐没。袁承志大奇,心想光天化日之下,难道竟有大盗
劫库,倒要见识一下是何等的英雄好汉,脚下加劲,奔到东北角上,人影已然不见,但这边
只有一条道路,于是提气向前疾追,这一提气,真是疾逾奔马,追不多时,果见两人在向前
急奔。他放轻脚步,防那两人发觉,但势头丝毫不缓,片刻间相距已近。但见那两人身穿红
衣,头上伸出两条小辫子,看背后模样,竟是十五六岁的童子。两人肩头各负一个包裹,从
身形脚步瞧来,包裹份量着实不轻,想来便是库银了,小小年纪,负了重物居然还能如此奔
跃迅捷,实是难得。奔不多时,两个红衣童子已到城边。袁承志心想:“不知他们如何出
城?”哪知二童竟不停步,直冲而出。
守在城门口的军士眼前一花,两团火样的东西已从身旁擦过,正自惊诧,突然一个灰影
又是一晃出城,比那两团红云更加迅速,等到望见是两个穿红、一个穿灰之人的背影时,三
人早已去得远了。袁承志尾随双童,两名童子始终没有发觉。出城后奔行七八里路,眼前尽
是田野。两童来到一座大宅之前,从身边取出带钩绳索,抛将上去,抓住墙头,攀援而上,
跳了进去。袁承志走近,见那宅第周围一匝黑色围墙,墙高两丈,居然没一道门户。围墙涂
得黑漆漆的,甚是阴森可怖,这已十分奇怪,而屋子竟没门户,更是天下少有的怪事。他好
奇心起,纵身跃入,里面地基离墙却有两丈三尺高,如不是身负绝顶武功,多半会出于不
意,摔跌一交。里面又有一道围墙,全是白色,仍是无门。他这时一不做二不休,跃上墙
头。这堵墙比外面围墙已高了三尺,但因地基低陷三尺,在外面却看不出来。他跃进白墙,
发觉地基又低三尺,前面一重围墙全作蓝色,墙垣更比白墙高了三尺。跃进一重又是一重,
第四重是黄墙,第五重是红墙,那时墙高已达三丈三尺,他轻功再高,也已不能跃上墙头,
当下施展“壁虎游墙功”,手足并用,提气直上。寻思:“难道出入此屋,都是要用绳索攀
援?必定另有密门。”左手攀上墙头,一提劲,翻身而起,坐上墙头,只见里面是五开间三
进瓦屋,静悄悄的似乎阒无一人。
他高声叫道:“晚辈冒昧,擅进宝庄。贤主人可能赐见么?”说话一停,只听五道高墙
上撞回来的回声先后交织,组成一片烦杂之声,屋中始终没有回答。
他等了片刻,又叫一遍,突然第三进中扑出十余条巨犬,张牙舞爪,高声狂吠,模样甚
是凶恶。他本见两个童子武艺高强,心想屋主人必是英侠一流,颇想结识,这时见屋里放出
猛犬,知道主人厌恶外客,不便自讨没趣,于是跃出墙外,回到居所。进屋时,只见青青正
在雇匠购物,整花木,修门窗,换地板,刷墙壁,忙得不可开交。袁承志暗喜,心想青弟助
我甚多,当日衢江江上那股杀人不眨眼的凶狠气质,不到一年,竟然逐渐改变。晚饭后,他
把刚才所遇说了。大家啧啧称奇,都猜不透怪屋中所居是何等样人。次日清晨,众人聚在花
厅里吃早饭。庭中积雪盈寸,原来昨晚竟下了半夜大雪。院子里两树梅花含苞吐艳,清香浮
动,在雪中开得越加精神。
一名家丁匆匆进来,对青青道:“小姐,外面有人送礼来。”另一名家丁捧进礼物,原
来是一个宋瓷花瓶,一座沈石田绘的小屏风。袁承志道:“这两件礼物倒也雅致,谁送的
呀?”礼物中却无名帖。青青封了一两银子,命家丁拿出去打赏,问清楚是谁家送的礼,过
了一会,家丁回来禀道:“送礼的人已走了,追他不着。”众人都笑那送礼人冒失,白受了
他的礼,却不见他情。洪胜海道:“袁相公名满天下,这次来京,江湖上多有传闻,总是慕
名的朋友向你表示敬意的。”众人都道必是如此。中午时分,有人挑了整席精雅的酒肴来,
乃是北京著名的全聚兴菜馆做的名菜。一问厨师,说是有人付了银子让送来的。众人起了疑
心,把酒肴让猫狗试吃,并无异状。下午又陆续有人送东西来,或是桌椅,或是花木,都是
宅第中合用之物。青青只说得一句:“这里须得挂一盏大灯才是。”过不了一个时辰,就有
人送来一盏精致华贵的大宫灯。再过片刻,又有人送来绸缎丝绒、鞋帽衣巾,连青青用的胭
脂花粉,也都是特选上等的送来。铁罗汉一把抓住那送衣服的人,喝道:“你怎知这里有个
头陀?连我穿的袈裟也送来了?”那衣店伙计给他一抓,吓了一跳,说道:“不知道啊!今
儿一早,有人到小店里来,多出银子吩咐赶做的。”这时人人奇怪不已,纷纷猜测。青青故
意道:“这送礼的人要是真知我心思,给我弄一串珍珠来就好啦。”隔了片刻,只见一个仆
人走出厅去。青青向洪胜海道:“快瞧他到哪里去?”不多时那仆人又回来侍候。洪胜海却
隔了一个时辰才回。他刚跨进门,珠宝店里已送了两串珠子来。
青青接了珠子,直向内室,袁承志和洪胜海都跟了进去。洪胜海道:“那仆人走到门
外,对一个乞丐说了几句话,就回进来。我就跟着那乞丐。见他走过了一条街,就有衙门的
一个公差迎上来。两人说了几句话,那乞丐又回到我们门前。”青青道:“那你就盯着那鹰
爪?”洪胜海道:“正是。那鹰爪却不上衙门,走到一条胡同的一座大院子里。我见四下无
人,上屋去偷偷一张。原来里面聚了十多名公差,中间一个老头儿,瞎了一只眼睛,大家叫
他单老师,似是他们的头子。我怕他们发觉,就溜回来了。”青青道:“好啊!官府耳目倒
也真灵,咱们一到北京,鹰爪就得了消息。哼,要动咱们的手,只怕也没这么容易呢!”袁
承志道:“可是奇在干么要送东西来,不是明着让咱们知道么?京里吃公事饭,必定精明强
干,决不会做傻事。不知是甚么意思?”命洪胜海把程青竹、沙天广、胡桂南等人请来,谈
了一会,都是猜想不透。
青青道:“公差的脏东西,咱们不要!”当晚她与哑巴、铁罗汉、胡桂南、洪胜海等搬
了送来各物,都放在公差聚会的那个大院子里。次日青青把传递消息的仆人打发走了,却也
没难为他。那仆人恭恭敬敬的接了工钱,一再称谢,磕了几个头去了,丝毫没露出不愉的神
色。袁承志等严密戒备,静以待变,那天果然没再有人送东西来。这天晚上又是下了一晚大
雪。次日一早,洪胜海满脸惊诧之色,进来禀报:“屋子前面的积雪,不知是谁给打扫得干
干净净,这真奇了。”袁承志道:“这批鹰爪似乎暗中在拚命讨好咱们。”青青笑道:
“啊,我知道了。”众人忙问:“怎么?”青青道:“他们怕咱们在京里做出大案来,对付
不了,因此先来打个招呼,交个朋友。”沙天广笑道:“说来倒有点像。可是我做了这么多
年强盗,从来没听见过这种事。”程青竹忽道:“我想起啦,那独眼捕快名叫独眼神龙单铁
生。不过他退隐已久,这才一时想他不起。”
又过数日,众人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