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8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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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我不信!”撕下衣上布片塞入双耳。童姥淡淡的道:“这声音是阻
不住的。这贱人以高深内力送出说话。咱们身处第三层冰窖之中,语音兀自传到,布片塞
耳,又有何用?你须当平心静气,听而不闻,将那贱人的言语,都当作是驴鸣犬吠。”虚竹
应道:“是。”但说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定力,逍遥派的功夫比之少林派的禅功可
就差得远了,虚竹的少林派功夫既失,李秋水的话便不能不听,听到她所说童姥的种种恶毒
之事,又不免将信将疑,不知是真是假。过了一会,他突然想起一事,说道:“前辈,你练
功的时刻快到了罢?这是你功德圆满的最后一次练功,事关重大,听到这些言语,岂不要分
心?”童姥苦笑道:“你到此刻方知么?这贱人算准时刻,知道我神功一成,她便不是我的
敌手,是以竭尽全力来阻扰。”虚竹道:“那么你就暂且搁下不练,行不行?在这般厉害的
外魔侵扰之下,再练功只怕有点……有点儿凶险。”童姥道:“你宁死也不肯助我对付那贱
人,却如何又关心我的安危?”虚竹一怔,道:“我不肯助前辈害人,却也决计不愿别人加
害前辈。”
童姥道:“你心地倒好。这件事我早已千百遍想过了。这贱人一面以‘传音搜魂大法’
乱我心神,一面遣人率领灵獒,搜查我的踪迹,这皇宫四周早已布置得犹如铜墙铁壁相似。
逃是逃不出去的。可是多躲得一刻,却又多一分危险。唉,也幸亏咱们深入险地,到了她家
里来,否则只怕两个月之前便已给她发见了,那时我的功力低微,无丝毫还手之力,一听到
她的‘传音搜魂大法’,早已乖乖的走了出去,束手待缚。傻小子,午时已到,姥姥要练功
了。”说着咬断了一头白鹤的头颈,吮吸鹤血,便即盘膝而坐。
虚竹只听得李秋水的话声越来越惨厉,想必她算准时刻,今日午时正是她师姊妹两人生
死存亡的大关头。突然之间,李秋水语音变得温柔之极,说道:“好师哥,你抱住我,嗯,
唔,唔,再抱紧些,你亲我,亲我这里。”虚竹一呆,心道:“她怎么说起这些话来?”只
听得童姥“哼”了一声,怒骂:“贼贱人!”虚竹大吃一惊,知道童姥这时正当练功的紧要
关头,突然分心怒骂,那可凶险无比,一个不对,便会走火入魔,全身经脉迸断。却听得李
秋水的柔声昵语不断传来,都是与无崖子欢爱之辞。虚竹忍不住想起前几日和那少女欢会的
情景,欲念大兴,全身热血流动,肌肤发烫。但听得童姥喘息粗重,骂道:“贼贱人,师弟
从来没真心喜欢你,你这般无耻勾引他,好不要脸!”虚竹惊道:“前辈,她……她是故意
气你激你,你千万不可当真。”童姥又骂道:“无耻贱人,他对你若有真心,何以临死之
前,巴巴的赶上缥缈峰来,将七宝指环传了给我?他又拿了一幅我十八岁那年的画像给我
看,是他亲手绘的,他说六十多年来,这幅画像朝夕陪伴着他,跟他寸步不离。嘿,你听了
好难过罢……”她滔滔不绝的说将下去,虚竹听得呆了。她为什么要说这些假话?难道她走
火入魔,神智失常了么?猛听得砰的一声,冰库大门推开,接着又是开复门、关大门、关复
门的声音。只听得李秋水嘶哑着嗓子道:“你说谎,你说谎。师哥他……他……他只爱我一
人。他绝不会画你的肖像,你这矮子,他怎么会爱你?你胡说八道,专会骗人……”只听得
砰砰砰接连十几下巨响,犹如雷震一般,在第一层冰窖中传将下来。虚竹一呆,听得童姥哈
哈大笑。叫道:“贼贱人,你以为师弟只爱你一人吗?你当真想昏了头。我是矮子,不错,
远不及你窈窕美貌,可是师弟早就什么都明白了。你一生便只喜欢勾引英俊潇洒的少年。师
弟说,我到老仍是处女之身,对他始终一情不变。你却自己想想,你有过多少情人了……”
这声音竟然也是在第一层冰窖之中,她什么时候从第三层飞身而至第一层,虚竹全没知觉。
又听得童姥笑道:“咱们姊妹几十年没见了,该当好好亲热亲热才是。冰库的大门是封住
啦,免得别人进来打扰。哈哈,你喜欢倚多为胜,不妨便叫帮手进来。你动手搬开冰块啊!
你传音出去啊!”一霎时间,虚竹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童姥激怒了李秋水,引得她进了冰
窖,随即投掷大冰块,堵塞大门,决意和她拚个生死。这一来,李秋水在西夏国皇宫中虽有
偌大势力,却已无法召人入来相助。但她为什么不推开冰块?为什么不如童姥所说,传音出
去叫人攻打进来?想来不论是推冰还是传音,都须分心使力,童姥窥伺在侧,自然会抓住机
会,立即加以致命的一击;又不然李秋水生性骄傲,不愿借助外人,定要亲手和情敌算帐。
虚竹又想:往日童姥练功之时,不言不动,于外界事物似乎全无知觉,今日却忍不住出声和
李秋水争斗,神功之成,终于还差一日,岂不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不知今日这场争斗谁
胜谁败,倘若童姥得胜,不知是否能逃出宫去,明日补练?
但听得第一层中砰砰嘭嘭之声大作,显然童姥和李秋水正在互掷巨冰相攻。虚竹与童姥
相聚三月,虽然老婆婆喜怒无常,行事任性,令他着实吃了不少苦头,但朝夕都在一起,不
由得生出亲近之意,生怕她遭了李秋水的毒手,当下走上第二层去。他刚上第二层,便听李
秋水喝道:“是谁?”砰嘭之声即停。虚竹屏气凝息,不敢回答。童姥说道:“那是中原武
林的第一风流浪子,外号人称‘粉面郎君武潘安’,你想不想见?”虚竹心道:“我这般丑
陋的容貌,哪里会有什么‘粉面郎君武潘安’的外号?唉,前辈拿我来取笑了。”
却听李秋水道:“胡说八道,我是几十岁的老太婆了,还喜欢少年儿郎么?什么‘粉面
郎君武潘安’,多半便是背着你东奔西跑的那个丑八怪小和尚。”提高声音叫道:“小和
尚,是你么?”虚竹心中怦怦乱跳,不知是否该当答应。童姥叫道:“梦郎,你是小和尚
吗?哈哈,梦郎,人家把你这个风流俊俏的少年儿郎说成是个小和尚,真把人笑死了。”
“梦郎”两字一传入耳中,虚竹登时满脸通红,惭愧得无地自容,心中只道:“糟糕,糟
糕,那姑娘跟我所说的话,都给童姥听去了,这些话怎可给旁人听到?啊哟,我跟那姑娘说
的那些话,只怕……多半……或许……也给童姥听去了。那……那……”只听童姥又道:
“梦郎,你快回答我,你是小和尚么?”虚竹低声道:“不是。”他这两个字说得虽低,童
姥和李秋水却都清清楚楚的听到了。童姥哈哈一笑,说道:“梦郎,你不用心焦,不久你便
可和你那梦姑相见。她为你相思欲狂,这几天茶饭不思,坐立不安,就是在想念着你。你老
实跟我说,你想她不想?”虚竹对那少女一片情痴,这几天虽在用心学练生死符的发射和破
解之法,但一直想得她神魂颠倒,突然听童姥问起,不禁脱口而出:“想的!”李秋水喃喃
的道:“梦郎,梦郎,原来你果然是个多情少年!你上来,让我瞧瞧中原武林第一风流浪子
是何等样的人物!”李秋水虽比童姥和无崖子年轻,终究也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婆了,但这
句话柔腻宛转,虚竹听在耳里,不由得怦然心动,似乎霎时之间,自己竟真的变成了“中原
武林第一风流浪子”,但随即哑然:“我是个丑和尚,怎说得上是什么风流浪子,岂不是笑
死人么?”跟着想起:“童姥大敌当前,何以尚有闲情拿我来作弄取笑?其中必有深意。
啊,是了,当日无崖子前辈要我继承逍遥派掌门人之时,一再嫌我相貌难看,后来苏星河前
辈又道,要克制丁春秋,必须觅到一个悟性奇高而英俊潇洒的美少年,当时我大惑不解,此
刻想来,定是跟李秋水有些关连。无崖子前辈要我去找一个人指点武艺,莫非便是找她?苏
星河前辈曾说,这人只喜欢美貌少年。”正凝思间,突然火光一闪,第一层冰窖中传出一星
光亮,接着便是呼呼之声大作。虚竹抢上石阶,向上望去,只见一团白影和一团灰影都在急
剧旋转,两团影子倏分倏合,发出密如联珠般的拍拍之声,显是童姥和李秋水斗得正剧。冰
上烧着一个火折,发出微弱的光芒。虚竹见二人身手之快,当真是匪夷所思,哪里分得出谁
是童姥,谁是李秋水?火折燃烧极快,片刻间便烧尽了,一下轻轻的嗤声过去,冰窖中又是
一团漆黑,但闻掌风呼呼。虚竹心下焦急:“童姥断了一腿,久斗必定不利,我如何助她一
臂之力才好?不过童姥心狠手辣,占了上风,一定会杀了她师妹,这可又不好了。何况这两
人武功这样高,我又怎能插得手下去?”只听得拍的一声大响,童姥“啊”的一声长叫,似
乎受了伤。李秋水哈哈一笑,说道:“师姊,小妹这一招如何?请你指点。”突然厉声喝
道:“往哪里逃!”
虚竹蓦觉一阵凉风掠过,听得童姥在他身边说道:“第二种法门,出掌!”虚竹不明所
以,正想开口询问:“什么?”只觉寒风扑面,一股厉害之极的掌力击了过来,当下无暇思
索,便以童姥所授破解生死符的第二种手法拍了出去,黑暗中掌力相碰,虚竹身子剧震,胸
口气血翻涌,甚是难当,随手以第七种手法化开。李秋水“咦”的一声,喝道:“你是谁?
何以会使天山六阳掌?是谁教你的?”虚竹奇道:“什么天山六阳掌?”李秋水道:“你还
不认么?这第二招‘阳春白雪’和第七招‘阳关三叠’,乃本门不传之秘,你从何处学
来?”虚竹又道:“阳春白雪?阳关三叠?”心中茫然一片,似懂非懂,隐隐约约间已猜到
是上了童姥的当。
童姥站在她身后,冷笑道:“这位梦郎,既负中原武林第一风流浪子之名,自然琴棋书
画,医卜星相,斗酒唱曲,行令猜谜,种种子弟的勾当,无所不会,无所不精。因此才投合
无崖子师弟的心意,收了他为关门弟子,要他去诛灭丁春秋,清理门户。”李秋水朗声问
道:“梦郎,此言是真是假?”虚竹听她两人都称自己为“梦郎”,又不禁面红耳赤,童姥
这番话前半段是假,后半段是真,既不能以“真”字相答,却又不能说一个“假”字。那几
种手法,明明是童姥教了他来消解生死符的,岂知李秋水竟称之为“天山六阳掌”?童姥要
自己学“天山六阳掌”来对付她师妹,自己坚决不学,难道这几种手法,便是“天山六阳
掌”么?
李秋水厉声道:“姑姑问你,如何不理?”说着伸手往他肩头抓来。虚竹和童姥拆解招
数甚熟,而且尽是黑暗中拆招,听风辨形,随机应变,一觉到李秋水的手指将要碰到自己肩
头,当即沉肩斜身,反手往她手背按去。李秋水立即缩手,赞道:“好!这招‘阳歌钩天’
内力既厚,使得也熟。无崖子师哥将一身功夫都传给了你,是不是?”虚竹道:“他……他
把功力都传给了我。”他说无崖子将“功力”都传给了他,而不是说“功夫”,这“功力”
与“功夫”,虽只一字之差,含义却是大大不同。但李秋水心情激动之际,自不会去分辨这
中间的差别,又问:“我师兄既收你为弟子,你何以不叫我师叔?”虚竹劝道:“师伯、师
叔,你们两位既是一家人,又何必深仇不解,苦苦相争?过去的事,大家揭过去也就是
了。”
李秋水道:“梦郎,你年纪轻,不知道老贼婆用心的险恶,你站在一边……”她话未说
完,突然“啊”的一声呼叫,却是童姥在虚竹身后突施暗袭,向她偷击一掌。这一掌无声无
息,纯是阴柔之力,两人相距又近,李秋水待得发觉,待欲招架,童姥的掌力已袭到胸前,
急忙飘身退后,但终于慢了一步,只觉气息闭塞,经脉已然受伤。童姥笑道:“师妹,姊姊
这一招如何?请你指点。”李秋水急运内力调息,竟不敢还嘴。童姥偷袭成功,得理不让
人,单腿跳跃,纵身扑上,掌声呼呼的击去,虚竹叫道:“前辈,休下毒手!”便以童姥所
传的手法,挡住她击向李秋水的三掌。童姥大怒,骂道:“小贼,你用什么功夫对付我?”
原来虚竹坚拒学练“天山六阳掌”,童姥知道来日大难,为了在缓急之际多一个得力助手,
便在教他破解生死符时,将这六阳掌传授于他,并和他拆解多时,将其中的精微变化、巧妙
法门,一一倾囊相授。哪料得到此刻自己大占上风,虚竹竟会反过来去帮李秋水?虚竹道:
“前辈,我劝你顾念同门之谊,手下留情。”童姥怒骂:“滚开,滚开!”李秋水得虚竹援
手,避过了童姥的急攻,内息已然调匀,说道:“梦郎,我已不碍事,你让开吧。”左掌拍
出,右掌一带,左掌之力绕过虚竹身畔,向童姥攻去。童姥心下暗惊:“这贱人竟然练成了
‘白虹掌力’,曲直如意,当真了得。”当即还掌相迎。虚竹处身其间,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