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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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子也知已经改朝换代,否则怎敢唱这曲子?”瞧这盲人衣衫褴褛,是个卖唱的,但当此人
人难以自保之际,哪一个有心绪来出钱听曲?只听他接着唱道:“君王下旨拿功臣,剑拥兵
围,绳缠索绑,肉颤心惊。恨不能,得便处投河跳井;悔不及,起初时诈死埋名。今日的一
缕英魂,昨日的万里长城。……”
他一面唱,一面漫步走过李岩与袁承志身边,转入了另一条小巷之中,歌声渐渐远去,
说不尽的凄惶苍凉。
袁承志心情郁郁,回到住处,只见大厅中坐着一人。那人一见袁承志,便奔到厅口,叫
道:“小师叔,你回来啦。”那人粗衣草履,背插长刀,正是崔秋山之侄崔希敏。袁承志喜
道:“你也来了。有甚么事?”崔希敏从身边取出一封信来,双手呈上。袁承志见封皮上写
着“字谕诸弟子”字样,认得是师父笔迹,先作了一揖,然后恭恭敬敬的接过来,抽出信
纸,见信上写道:“吾华山派历来门规,不得在朝居官任职。今闯王大业克就,吾派弟子功
成身退,其于四月月圆之夕,齐集华山之巅。”下面签着个“清”字。袁承志道:“啊,距
会期已不到一月,咱们就得动身。”崔希敏道:“正是,我叔叔、安大娘、小慧也都要去
呢。”袁承志入内对众人说了,却不见青青,问焦宛儿道:“夏姑娘呢?”焦宛儿道:“好
一会没见她啦,我去瞧瞧!”袁承志道:“我去叫她。”走到青青房外,在门上用手指弹了
几下,说道:“青弟,是我。”房内并无声息,候了片刻,又轻轻拍门,仍无回音。袁承志
把门一推,房门并未上闩,往里张望,只见房内空无所有,进得房去,不禁一呆,原来她衣
囊、长剑等物都已不见,连她母亲的骨灰罐也带走了,看来似已远行。袁承志大急,在各处
翻寻,在她枕下找到一张字条,上面写道:“既有金枝玉叶,何必要我寻常百姓?”
袁承志望着字条呆呆的出了一会神,心中千头万绪,不知如何是好,自思:“我待她一
片真心诚意,她总是小心眼儿,处处疑我。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但求心之所安。我
们每日在刀山枪林中出死入生,又怎能顾得到种种嫌疑?青弟,青弟,你实在太不知我的心
了。”想到这里,不禁一阵心酸,又想:“她上次负气出走,险些儿失闪在洋兵手里,这时
候兵荒马乱,却又不知到了哪里?”
他呆呆坐在床上,大为沮丧。焦宛儿轻轻走进房来,见他犹如失魂落魄一般,不觉吃
惊。众人得知讯息后,都涌进房来,七嘴八舌,有的劝慰,有的出主意。
焦宛儿年纪虽小,对事情却最把持得定,当下说道:“袁相公,你急也无用。夏姑娘一
身武艺,有谁敢欺侮她?这样罢,你会期已近,还是和哑巴叔叔、何姊姊等一起上华山去。
程伯伯和我留在这里看护阿九妹子。沙叔叔、铁老师、胡叔叔和我们金龙帮的,大伙儿出去
找夏姑娘,再传出江湖令牌,命七省豪杰帮同寻访。找到之后,立即陪她上华山来相会。”
袁承志连连点头,道:“焦姑娘的主意很高,就这么办。程老夫子和焦姑娘最好陪同公主出
京远避,留在京中可不大稳便。惕守还没正式入我门中,待我禀明师父之后再说。这一次不
必同上华山了。”何惕守眼睛一溜,正想求恳,忽想青青也曾有疑己之意,和袁承志同行只
怕不甚妥当,当下微微一笑,也就不言语了,寻思:“你不让我去华山,我偏偏自己来。”
她做惯了邪教教主,近来虽已大为收敛,毕竟野性未除,也不理袁承志的吩咐,只管筹划自
行上华山拜见祖师的事。袁承志安排已毕,次日向闯王与义兄李岩辞别。李自成眼见留他不
住,便赏赐了许多大内珍宝。袁承志要待推辞,李岩连使眼色,袁承志只得谢过受了。
李岩送出宫门,叹道:“兄弟,你功成身退,那是最好不过……”说着神色黯然。袁承
志道:“大哥你多多保重。如有危难,小弟虽在万里之外,一得讯息,也必星夜赶来。”两
人洒泪而别。当日下午,袁承志与哑巴、崔秋山、崔希敏、安大娘、安小慧、洪胜海六人取
道向西,往华山进发。各人乘坐的都是骏马,脚程极快,不多时已到了宛平。
众人进饭店打尖,用完饭正要上马,洪胜海瞥眼间忽见墙角里有一只蝎子、一条蜈蚣,
都用铁钉钉在墙脚。他微觉奇怪,轻扯袁承志的衣服。袁承志凝眼一看,点了点头,心想这
必与五毒教有关,可惜何惕守没同来,不知这两个记号是甚么意思。洪胜海借故与店小二攀
谈了几句,淡淡的道:“那墙脚下的两件毒物,倒有些古怪。”店小二笑道:“要不是我收
了银子,真要把这两样鬼东西丢了。烦死人!”他一面说一面扳手指,笑道:“两天不到,
问起这劳甚子的,连你达官爷不知是第十几位了。”洪胜海忙问:“是谁钉的?”店小二
道:“便是那个老乞婆啊!”洪胜海向袁承志望了一眼,问道:“是哪些人问过呢?”说着
拿了块碎银子塞在店小二手里。店小二口中推辞,伸手接了银子,笑道:“不是叫化丐头,
就是光棍混混儿,哪知道你达官爷也问这个……嘿嘿,可叫你老人家破费啦。”袁承志插口
道:“那老乞婆钉毒物之时,还有谁在一旁吗?”店小二道:“那天的事也真透着希奇,先
是一个青年标致相公独个儿来喝酒……”袁承志急问:“多大年纪?怎等打扮?”店小二
道:“瞧模样儿比你相公还小着几岁,生得这么俊,我还道是唱小旦的戏子儿呢,后来见他
腰里带着把宝剑,那可就不知是甚么路数了。他好似家里死了人似的,愁眉苦脸,喝喝酒,
眼圈儿就红了,真叫人瞧着心里直疼……”众人知道这必是青青无疑。崔希敏怒道:“你别
口里不干不净的。”店小二吓了一跳,抹了抹桌子,道:“爷们要上道了么?”袁承志道:
“后来怎样?”店小二望了崔希敏一眼,说道:“那青年相公喝了一会酒,忽然楼梯上脚步
响,上来了一位老爷子,别瞧他头发胡子白得银子一般,可真透着精神,手里提着一根龙头
拐杖,腾的一声,往地下一登,桌上的碗儿盏儿便都跳了起来。”袁承志心中大急:“温方
山那老儿和她遇上了,青弟怎能逃出他的毒手?”
店小二又道:“那老爷子坐了下来,要了酒菜。他刚坐定,又上来一位老爷子。那真叫
古怪,前前后后一共来了四个,都是白头发、白胡子、红脸孔,倒像是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
一般,要找这四个一模一样的老爷子,那真是不容易得紧了。这四人有的拿着一对短戟,有
的拿着一根皮鞭。他们谁也不望谁,各自开了一张桌子,四个老儿把那位年轻相公围在中
间。我越瞧越透着邪门,再过一会儿,那老乞婆就来啦。掌柜的要赶她出去,哪知当地一
声,嘿,你道甚么?”崔希敏忙问:“甚么?”店小二道:“这叫做财神爷爷着烂衫,人不
可以貌相。当的一声,她抛了一大锭银子在柜上,向着那四个老头和那相公一指,叫道:
‘这几位吃的,都算在我帐上!’你老,你可见过这样阔绰的叫化婆么?”
袁承志越听越急,心想:“温氏四老已经难敌,再遇上何红药,可如何得了?”店小二
越说兴致越好,口沫横飞的道:“哪知他们理也不理,自顾自的饮酒。那老乞婆恼了,叫了
一声,一张手,一道白光,直往那拿拐杖的老儿射去。”崔希敏道:“你别瞎扯啦,难道她
还真会放飞剑不成?”店小二急道:“我干么瞎扯?虽然不是飞剑,可也是几成儿不离。只
见那老儿伸出筷子,叮叮当当一阵响,筷子上套了明晃晃的一串。我偷偷蹩过去一张,嘿,
你道是甚么?”崔希敏道:“甚么?”店小二道:“原来是一串指甲套子,都教那老儿用筷
子套住啦。我刚喝得一声彩,只听得波的一声,你道是甚么?”崔希敏道:“甚么?”店小
二拉着他走到一张桌子旁,道:“你瞧。”只见那桌子有个小孔,店小二拿起一根筷子插入
小孔,刚刚合式,说道:“那老儿提起筷子,就插进了桌面。这手功夫可不含糊吧?我是不
会,可不知你老人家会不会。”崔希敏道:“我不会。”店小二道:“原来你老人家也不
会,那也不要紧。老乞婆知道敌他不过,一声不吭,怪眼一翻,就奔了出去。后来那青年相
公跟着四个老头子一起走了。原来他们是一路,摆好了阵势对付那叫化婆的。”
袁承志问道:“他们向哪里去的?”店小二道:“向西南,去良乡。五个人走了不多会
儿,叫化婆又回转来,在墙边钉了这两件怪东西,给了我一块银子,叫我好好侍候这两只毒
虫,别让人动了。这几日四下大乱,我们掌柜的说要收铺几日,别做生意。老板娘一定不
肯,这才开市,倒让我赚了一笔外快……”他还在唠唠叨叨地说下去,袁承志已抢出门去,
跃上马背,叫道:“快追!”
青青自见袁承志把阿九抱回家里,越想越是不对,阿九容貌美丽,己所不及,何况她是
公主,自己却是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女,跟她天差地远,袁承志自是非移情别爱不可。若不是
爱上了她,怎会紧紧地抱住了她,回到了家里,在众人之前兀自舍不得放手?后来又听人说
道,李自成将阿九赐了给袁承志,权将军刘宗敏喝醋,两个人险些儿便在金殿上争风打架,
说到动武打架,又有谁打得过他?自然是他争赢了。崇祯是他的杀父大仇,他念念不忘的要
报仇,可是阿九只说得一句要他别杀她爹爹,他立刻就乖乖的听话。“我的言语,他几时这
么听从了?只有他来骂我,那才是常事。”思前想后,终于硬起心肠离京,心里伤痛异常,
决意把母亲骨灰带到华山之巅与父亲骸骨合葬,然后在父母尸骨之旁图个自尽,想到孑然一
身,个郎薄幸,落得如此下场,不禁自伤自怜。这日在宛平打尖,竟不意与温氏四老及何红
药相遇。温方山露了一手内功,何红药自知不敌,径自退开。青青已抱必死之心,倒也并不
惊惧,怕的是四老当场把她处死,那么母亲的遗志就不能奉行了,当下念头一转,计谋已
生,走到温方达跟前,施了一礼,叫声:“大爷爷!”然后逐一向其余三老见礼。温氏四老
见她坦然不惧,倒也颇出意外。青青笑问:“四位爷爷去哪里?”温方达道:“你去哪
里?”青青道:“我跟那姓袁的朋友约好了,在这里会面,哪知他到这时候还没来。”四老
听得袁承志要来,人人都是心头大震,哪敢再有片刻停留?温方义喝道:“跟我们去。”青
青假意道:“我要等人呢。”温方义手一伸,已隔衣叩住她手腕,拉出店门,两人共乘一
骑。四老尽往荒僻无人之处驰去,眼见离城已远,这才跳下马来。温方义把青青一摔,推在
地下,骂道:“无耻小贱人,今日教你撞在我们手里。”青青哭道:“四位爷爷,我做错了
甚么?你们饶了我,我以后都听你们的话。”温方义骂道:“你还想活命?”擦的一声,拔
出一柄匕首。青青哭道:“二爷爷,你要杀我么?”温方悟道:“你这叫是该死!”青青
道:“三爷爷,我妈是你亲生女儿,我求你一件事。”温方山铁青着脸,说道:“要活命那
是休想!”青青哭道:“我死之后,求你送个信给我那姓袁的朋友,叫他独个儿去找宝贝
吧,别等我了。”
四老一听到“找宝贝”三字,心中一震,齐声问道:“甚么?”青青哭道:“我反正是
死,这秘密是不能说的。我只求你们送这封信去。”说着从衫上撕下一块衣角,又从怀里针
线包内取出一根针来,刺破手指,点了鲜血,在衣角上写起来。四老不住问她找甚么宝贝,
她只是不理,写好之后,交给温方山道:“三爷爷,你也不用见他,托人捎去宛平城里刚才
咱们相会的那处酒楼,这就得啦!”她虽是做作,但想起袁承志无良心,又不禁流下泪来。
四老见了她伤心欲绝的神情,确非作伪,一齐围观,只见衣角上写道:“今生不能再
见,我父重宝,均赠予你,请自往挖取,不必等我。青妹泣白。”
温方义喝道:“甚么宝贝?难道你真知道藏宝的所在?”青青哭道:“我甚么都不知
道,反正我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温方悟道:“呸,压根儿就没甚么宝贝。你那死鬼父
亲骗了我们一场,现在你又想来搞鬼。”
青青垂头不语,暗暗伸手入怀,解开了一对玉蝶的丝绦。这本是铁箱中之物,当售宝变
钱之时,她见这对玉蝶精致灵动,就取来系在身上,那是纪念她与袁承志共同得宝之意,十
箱珍宝不计其数,也不少了这对小小玉蝶。她突然站起身来,叫道:“这信送不送也由你们
了,这就杀了我吧!”只听叮叮两声清脆之音,一对玉蝶落在地下。青青俯身要拾,温方悟
已抢先捡了起来。四老数十年为盗,岂有不识宝货之理?见玉蝶如此珍贵,眼都红了。四人
心中突突乱跳,齐声喝道:“这是哪里来的?”青青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