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9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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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人一惊之下,齐向暗器来路望去,只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僧右手拿著一串念珠,念
道:“善哉,善哉!”快步走来,俯身拾起一物,串在念珠绳上,原来他适才所发暗器只是
一粒念珠。
这串念珠看来份量不轻,黑黝黝的似是铁铸,但这和尚从数丈外弹来,小小一粒念珠竟
能撞开一把八九斤重的钢刀,指力实是非同小可。
众人惊愕之下,都眼睁睁的望著他。
但见他一对三角眼,塌鼻歪嘴,一双白眉斜斜下垂,容貌极是诡异,双眼布满红丝,单
看相貌,倒似是个市井老光棍,那想得到武功竟是如此高强。
那僧人伸手扶起郑三娘,拔下她肩头的毒锥,只见伤口中喷出黑血,郑三娘大声呻吟。
那僧人从怀中取出一粒红色药丸,塞在她的口里,向众人逐个望去,自言自语说道:
“这药丸只可暂时止痛。
毒龙锥是天龙门独门暗器,和尚可救她不得”。
他眼光停在阮士中脸上,说道:“这位施主是天龙门高手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敢请慈
悲则个”。
说著合十行礼。
阮士中和郑三娘本不相识,原无仇怨,眼见那僧人如此本领,若是不允拿出解药,今日
决讨不了好去,他是个久历江湖之人,当硬则硬,当软则软,眼见那僧人合十躬身,立即还
礼,道:“大师吩咐,自当遵命”。
从怀中取出两个小瓶,在一个瓶里倒出十粒黑色小丸,给郑三娘服了,将另一个瓶子递
给田青文道:“给她敷上”。
田青文接过药瓶,将铁盒交给师叔,自去给郑三娘敷药。
那僧人道:“施主慈悲”。
又打了一躬,说道:“请问各位在此互斗,却是为了何事?天下没解不开的梁子,和尚
老了脸皮,倒想作个调人,嘿嘿”。
众人相互望了一眼,有的沈吟不语,有的脸现怒容。
曹云奇指著陶子安骂道:“这小贼害死我师父,偷了我天龙门的镇门之宝。
大师,你说该不该找他偿命?”说著手中长剑虚劈,剑刃震动,嗡嗡作声。
那老僧问道:“尊师是哪一位?”曹云奇道:“先师是敝门北宗掌门,姓田”。
那老僧“啊哟”一声,说道:“原来归农去世了,可惜啊可惜”。
语气之中,似乎识得田归农,而口称“归农”,竟然自居尊长。
田青文刚给郑三娘敷完药,听那老僧如此说,上前盈盈拜倒,哭道:“求大师给先父报
仇,找到真凶”。
那老僧尚未回答,曹云奇已叫了起来:“甚么真凶假凶?这里有赃有证,这小贼难道还
不是真凶?”陶子安只是冷笑,并不答话。
陶百岁却忍不住了,喝道:“田亲家跟我数十年交情,两家又是至亲,我们怎能害
他?”曹云奇道:“就是为了盗宝啊!”陶百岁大怒,纵上前去就是一鞭。
曹云奇正要还手,突见那老僧左手挥出,在陶百岁右腕上轻轻一勾,钢鞭猛然反激回
去。
陶百岁只觉手掌心一震,虎口剧痛,竟然拿捏不住,急忙撒手向旁跃开,拍的一声,钢
鞭跌在雪地,埋入了半截。
众人本来围在僧人身周,突见钢鞭飞起跌落,各自向后跃开,登时在那僧人身旁流出好
大一个圆圈,各人眼睁睁的望著这和尚,都是好生诧异,暗想:“镇关东素以膂力刚猛称雄
武林,怎么给他这般轻描淡写的一勾一带,竟然连兵刃也撤手了?”陶百岁满脸通红,叫
道:“好和尚,原来你是天龙门邀来的帮手”。
那老僧微微一笑,道:“施主恁大年纪,仍是这等火气。
不错,和尚确是受人之邀,才到长白山来。
不过邀请和尚的,倒不是天龙门”。
天龙门诸人与陶氏父子俱吃一惊,心道:“怪不得他相救郑三娘。
他既是平通镖局的帮手,这铁盒儿可就难保了”。
阮士中退后一步。
殷吉与曹云奇双剑上前,护在他左右两侧。
那僧人宛如未见,续道:“此间一无柴火,二无酒饭,寒气好生难熬。
那主人的庄子离此不远,各位都算是和尚的朋友,不如同去歇脚。
那主人见到大群英雄好汉降临,一定开心,他妈的,大家同去扰他一顿!”说罢呵呵而
笑,对众人适才的浴血恶斗,似乎全不放在心上。
众人见他面目虽然丑陋,说话倒是和气,出家人口出“他妈的”三字,未免有些突兀,
但这些豪客听在耳里,反感亲切自在,提防之心消了大半。
殷吉道:“不知大师所说的主人,是那一位前辈?”那老僧道:“这主人不许和尚说他
名字。
和尚生来好客,既然出口邀请,若有那一位不给面子,和尚可要大感脸上无光了”。
刘元鹤见这老僧处处透著古怪,心中嘀咕,微一拱手,说道:“大师莫怪,下官失陪
了”。
说罢返身便奔。
那老僧笑道:“在这荒山野地之中,居然还能见到一位官老爷,好福气啊,他妈的好福
气”。
他待刘元鹤奔出一阵,缓缓说完这几句话,斗然间身形幌动,随后追去。
只见他在雪地里纵跳疾奔,身法极其难看,又笨又怪,令人不由得好笑。
但尽管他身形又似肥鸭,又似蛤蟆,片刻之间,竟已抄在刘元鹤身前,笑道:“和尚要
对不住官老爷了”。
不待刘元鹤答话,左手兜了个圈子,忽然翻了过来,抓住他的右腕。
刘元鹤斗感半身酸麻,知道自己胡里胡涂的已被他扣住脉门,情急之下,左手出掌往老
僧击去。
那老僧左手拇指与食指拿著他的右腕,见他左掌击来,左手提著他右臂一举,中指、无
名指、小指三根手指钩出,搭上了他左腕。
这一来,他一只手将刘元鹤双手一齐抓住,右手提著念珠,一窜一跳的回来。
众人见刘元鹤双手就如被一副铁铐牢牢铐著,身不由主的给那老僧拖回,都是又惊又
喜,惊的是这老僧功夫之高,甚为罕见,喜的是他并非平通镖局所邀的帮手。
那老僧拉著刘元鹤走到众人身前,说道:“刘大人已答应赏脸,各位请吧”。
有刘元鹤的榜样在前,即令有人心存疑惧,也不赶再出言相拒,自讨没趣。
只见那老僧握著刘元鹤的手腕,缓缓向前,走出数步,忽然转身道:“甚么声音?”众
人停步侧耳一听,但听得来路上隐隐传来一阵气喘吆喝之声,似乎有人在奋力搏击。
阮士中斗然醒悟,叫道:“云奇,快去相助云阳”。
曹云奇叫道:“啊哟,我竟忘了”。
挺剑向来路奔回。
那老僧仍不放开刘元鹤,拉著他一齐赶去,只赶出十馀丈,刘元鹤足下功夫已相形见
绌。
他虽提气狂奔,仍是不及那老僧快捷,可是双手被握,纵然用力挣扎,那老僧五根又瘦
又长的手指竟未放松半点。
再奔数步,那老僧又抢前半尺,这一来,刘元鹤立足不稳,身子向前仰跌下去,双臂夹
在耳旁举过头顶,被那老僧在雪地里拖曳而行。
他又气又急,欲待飞脚向那老僧踢去,但那老僧越拖越快,自己站立尚且不能,那里说
得上发足踢敌?倏忽之间,众人已回到坑边,只见周云阳与熊元献搂抱著在雪地里滚来滚
去。
而其兵刃均已脱手,贴身肉搏,连拳脚也使用不上,肘撞膝蹬、头顶口咬,打得狼狈不
堪,那里像甚么武林中的好手相斗,直如市井泼妇当街斯打一般。
曹云奇仗剑上前,要待往熊元献身上刺去,但两人翻滚缠打,只怕误伤了师弟,急切间
下手不得。
那老僧走上几步,右手抓住周云阳背心,提了起来。
周熊两人手脚都相互勾缠,提起一人,将另一人也带了上来。
两人打得兴发,虽然身子临空,仍是殴击不休。
那老僧哈哈大笑,右手一振,两人手足都是一麻,砰的一响,熊元献摔出了五尺之外。
那老僧将周云阳放在地下,这才松了刘元鹤的手腕。
刘元鹤给他抓得久了,手臂一时之间竟难以弯曲,仍是高举过头,过了一会才慢慢放
下,只见双腕上指印深入肉里,心中不禁骇然。
那老僧道:“他奶奶的,大多儿快走,还来得及去扰主人一顿早饭”。
众人相互瞧了一眼,一齐跟在他的身后。
郑三娘腿上伤重,熊元献顾不得男女之嫌,将她背在背上。
陶氏父子、周云阳等均各负伤。
但见雪地里一道殷红血迹,引向北去。
行出数里,伤者哼哼唧唧,都有些难以支持。
田青文从背囊中取出一件替换的布衫,撕碎了先给周云阳裹伤,又给陶氏父子包扎。
曹云奇哼了一声,待要发话。
田青文横目使个眼色,曹云奇虽不明她意思,终明忍住了口边言语。又行里许,转过一
个山坡,地下白雪更深,直没至膝,行走好生为难众人虽然都有武功,但亦感不易拔足,各
自心想:“不知那主人之家还有多远?”那老僧似知各人心意,指著左侧一座笔立的山峰
道:“不远了,就在那上面”。
雪山飞狐 第二章
众人一望山峰,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全身冷了半截。
那山峰虽非奇高,但宛如一根笔管般竖立在群山之中,陡削异常,莫说是人,即令猿猴
也是不易上去,心中都将信将疑:“本领高强之人就算能爬得上去,可是在这陡峰的绝顶之
上,难道还会有人居住不成?”那老僧微微一笑,在前引路,又转过两个山坡,进了一座大
松林。
林中松树都是数百年的老树,枝柯交横,树顶上压了数尺厚的白雪,是以林中雪少,反
而好走。
这座松林好长,走了半个时辰方始过完,一出松林,即到山峰脚下。
众人仰望山峰,此时近观,更觉惊心动魄,心想即在夏日,亦难爬上,眼前满峰是雪,
若是冒险攀援,十成中倒有九成要跌个粉身碎骨。
只听一阵山风过去,吹得松树枝叶相撞,有似秋潮夜至。
众人浪迹江湖,都见过不少大阵大仗,但此刻立在这山峰之下,竟不自禁的忽感胆怯。
那老僧从怀中取出一个花筒火箭,幌火摺点著了。
嗤的一声轻响,火箭冲天而起,放出一道蓝烟,久久不散。
众人知道这是江湖上通消息的讯号,只是这火箭飞得如此之高,蓝烟在空中又停留这么
久,却是极为罕见。
众人仰望峰顶,察看有何动静。
过了片刻,只见峰顶出现一个黑点,迅速异常的滑了下来,越近越大,待得滑到半山,
已看清楚是一只极大的竹篮。
篮上系著竹索,原来是山峰上放下来接客之用。
竹篮落在众人面前,停住不动。
那老僧道:“这篮子坐得三人,让两位女客先上去,还可再坐一位男客。
那一个坐?和尚不揩女施主的油,我是不坐的,哈哈”。
众人均想:“这和尚武功极高,说话却恁地粗鲁无聊”。
田青文扶著郑三娘坐入篮中,心道:“我既先上了去,曹师哥定要乘机相害子安。
若是我叫子安同上,师叔面前须不好看”。
于是向曹云奇招手道:“师哥,你跟我一起上”。
曹云奇受宠若惊,向陶子安望了一眼,得意之情,见于颜色,当下跨进篮去,在田青文
身旁坐下,拉著竹索,用力摇了几下。
只觉篮子幌动,登时向峰顶升了上去。
曹田郑三人就如凭虚御风、腾云驾雾一般,心中空荡荡的甚不好受。
篮到峰顶,田青文向下一望,只见山下众人已缩成了小点,原来这山峰远望似不甚高,
其实壁立千仞,却是非同小可。
田青文只感头晕目眩,当即闭眼,不敢再看。
约莫一盏茶时分,篮子升到了峰顶。
曹云奇跨出竹篮,扶田郑二人出来。
只见山峰旁好大三个绞盘,互以竹索牵连,三盘互绞,升降竹篮,十馀名壮汉扳动三个
绞盘,又将篮子放了下去。
篮子上下数次,那老僧与群豪都上了峰顶。
绞盘旁站著两名灰衣汉子,先见曹云奇等均不理睬,直到老僧上来,这才趋前躬身行
礼。
那老僧笑道:“和尚没通知主人,就带了几个朋友来吃白食了。
哈哈!”一个长颈阔额的中年汉子躬身道:“既是宝树大师的朋友,敝上自是十分欢
迎”。
众人心道:“原来这老僧叫做宝树”。
但见那汉子团团向众人做了个四方揖,说道:“敝上因事出门,没能恭迎嘉宾,请各位
英雄恕罪”。
众人急忙还礼,心中各自纳罕:“这人身居雪峰绝顶,衣衫单薄,却没丝毫怕冷的模
样,自然是内功不弱。
可是听他语气,却是为人佣仆下走,那他的主人又是何等英雄人物?”只见宝树脸上微
有讶色,问道:“你主人不在家么?怎么在这当口还出门?”那汉子道:“敝上七日前出
门,到宁古塔去了”。
宝树道:“宁古塔?去干甚么?”那汉子向阮士中等望了一眼,似乎不便相告。
宝树道:“但说无妨”。
那汉子道:“主人说对头厉害,只怕到时敌他不住,所以赶赴宁古塔,去请金面佛上山
助拳”。
众人一听“金面佛”三字,都吓了一跳。
此人是武林前辈,二十年来江湖上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
为了这七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