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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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师父姓袁,名叫袁承志,好像是华山派门下。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冒充的。”梅剑和与
孙仲君对望了一眼,将信将疑。石骏笑道:“袁师叔自己还是个小孩子,本门功夫不知已学
会了三套没有,怎么会收徒弟?”何惕守道:“是么?那可真的有点儿希奇古怪了,也说不
定我那小师父是个冒牌货,嘻嘻!对啦!我瞧你这位小兄弟的武功,就比我那小师父高得多
了。”
孙仲君在袁承志手里吃过大亏,后来被师祖责罚,削去手指,推本溯源,可说都因他而
起,一想到这个小师叔就恨得牙痒痒地,只是一来他本领高强,辈份又尊,二来他救过师父
爱子的性命,师父师母提到他时总是感激万分,自己只好心里恼恨而已,这时听何惕守自称
是袁承志的徒弟,不觉怒火直冒上来,叫道:“你如是华山派弟子,怎么跟这种无耻狂徒在
一起?”何惕守微笑道:“他是我师父的长随,不见得有甚么无耻啊。胜海,你怎么对这位
姑娘无耻了?当真无耻得很么?唉,我可不知道你这么不怕难为情。”说着抿嘴而笑。孙仲
君更是大怒,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几人在山后争斗口角,声音传了出去,不久冯难敌、刘培生等诸弟子都陆续赶到。
冯不破道:“爹,这个女人说她是姓袁的小……小师叔祖的弟子。”冯难敌哼了一声,
问道:“他们在吵甚么?”冯不摧抢着把刚才的事说了。华山派第三代弟子之中,冯难敌年
纪最大,入门最早,江湖上威名又盛,隐然是诸弟子的领袖,听了儿子的话后,转头问孙仲
君道:“孙师妹,这人怎么得罪你了?”孙仲君脸上微微一红,梅剑和道:“这狂徒有个把
兄,也不自己照照镜子,居然不识好歹,老了脸皮来向孙师妹求亲,给孙师妹骂回去
了……”洪胜海插口道:“答不答允在她,可是干么把我义兄两只耳朵都削了去……”冯难
敌双眼一瞪,喝道:“谁问你了?”梅剑和指着洪胜海道:“哪知这狂徒约了许多帮手,乘
孙师妹落了单,竟把她绑架了去,幸好我师娘连夜赶到,才把她救出来。”冯难敌眸子一
翻,精光四射,喝道:“好大的胆子,你还想纠缠不清?”洪胜海凛然不惧,说道:“她杀
了我义兄,还不够么?”何惕守道:“掳人逼亲,确是他们不好。不过这位孙姊姊既已将他
义兄杀死,也已出了气,何况又没拜堂成亲,没短了甚么啊。再说,人家瞧中你孙姊姊,是
说你美得天仙一般,怎么人家偏偏又瞧不中我呢?孙姊姊以怨报德,找上他家里去,杀了他
一家五口,这不是辣手了点儿吗?杀人虽然好玩,总得拣有武功的人来杀。他的七十岁老母
好像没甚么武功,也没犯甚么罪,最多不过是生了个儿子有点儿无耻。他的妻子和三个小儿
女,更不知是犯了甚么弥天大罪?杀这些人,不知是不是华山派的规矩?”
众人一听,觉得孙仲君滥伤无辜,已犯了本派大戒,都不禁皱起了眉头。冯难敌对洪胜
海道:“起因总是你自己不好!现今人已杀了,又待怎样?”
何惕守道:“我本来也挺爱滥杀好人的,自从拜了袁承志这个小师父之后,他说了一大
堆罗里罗唆的华山派门规,说甚么千万不可滥杀无辜。可是我瞧孙姊姊胡乱杀人,不也半点
没事么?我这可有点胡涂了。待我见过小孩子师父,请他示下吧。”
刘培生道:“袁师叔他们正忙着,怕没空。”梅剑和道:“师父呢?”刘培生道:“师
父、师娘、师伯、师叔四位,还有木桑老道长,正在商量救治那个姑娘。”冯难敌道:“既
然这样,先把这人捆起来,待会儿再向师父、师叔请示。”冯不破、冯不摧齐声答应,上前
就要拿人。
何惕守见这一干人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她是独霸一方、做惯了教主的,这如何忍得?
笑吟吟道:“要缚人吗?我这里有绳子!”提起一束软红蛛索,伸出手去。冯不摧横她一眼
道:“谁要你的!”径自走向洪胜海身边。
两兄弟刚要动手,忽听身旁噗哧一笑,脚上同时一紧,身子突然临空而起,犹如腾云驾
雾般直飞出去。两人吓得魂飞天外,身在半空,恍惚听得何惕守娇媚的声音笑道:“啊哟,
对不住啦!快使‘鲤鱼翻身’!”冯不破依言一招“鲤鱼翻身”,双脚落地,怔怔的站着。
冯不摧年幼倔强,偏不依言,想使一招“飞瀑流泉”,斜刺里跃出去站住,露个姿势美妙的
身段,哪知下堕之势快捷异常,腰间刚使出力量,已然腾的一声,坐在地下,不由得又羞又
疼,一张脸直红到了脖子里去。冯难敌见爱子受欺,心中大怒,喝道:“你这妖女,先前自
称是本门弟子,我们还信了你三分。可是你这手下贱功夫,怎会是本门中的?你过来!”他
不暇解开衣扣,左手在衣襟上一拉,噗噗噗数声,一排衣扣登时扯断,一件长衣甩了下来,
露出青布紧身衣裤,神态威壮,犹如一座铁塔。何惕守笑道:“您这位师兄要跟小妹过几
招,是不是?那好呀,同门师兄妹比划比划,倒也不错,且看我那小孩子师父教的玩艺儿成
不成。咱们打甚么赌啊?”
冯难敌虽见她刚才出手迅捷,但自恃深得师门绝艺真传,威镇西凉,哪把这少女放在心
上,但见她一副娇怯怯的模样,怒气渐息,善念顿生,朗声道:“我们这些人还好说话,待
会归二娘出来,她嫉恶如仇,见了你这种妖人一定放不过。还是快快走吧!”何惕守笑道:
“你又不是我的小孩子师父,凭甚么叫我走?”冯不摧刚才胡里胡涂连摔两交,羞恨难当,
和哥哥一使眼色,叫道:“咱们来真的,别使诡计弄鬼!”两兄弟各举铁鞭,又扑上来。何
惕守笑道:“好,我就站着不动,也不还手,怎么样?”把软红蛛索往腰间一缠,双手拢在
袖里。冯氏兄弟双鞭齐下,见她不闪不避,铁鞭将及她顶门时,不约而同的倏地收回。两人
幼受庭训,虽然年少卤莽,却从来不敢无故伤人。冯不摧道:“快取兵刃出来!”何惕守
道:“我是你哥儿俩的师姑,跟你们怎能动兵刃?你们要商量于我,这就上罢!只要我有一
只脚挪动半步,或者我的手伸出了袖子,都算我输了,好不好呢?”冯不破道:“我兄弟失
手伤你,那可怨怪不得!”何惕守笑道:“进招吧,小伙子罗里罗唆的不爽快。”冯不破脸
上一红,一鞭“敬德卸甲”,斜砸下来,何惕守身子微侧,铁鞭砸空。冯不摧恨她摔了自己
一交,更是使足全力,铁鞭向她肩头扫去,哪知鞭梢刚到,对手早已避过。何惕守双足牢牢
钉在地上,身子却东侧西避,在铁鞭影里犹如花枝乱颤。冯氏兄弟双鞭越使越急,何惕守仍
然嬉笑自若,双鞭始终打不到她衣襟一角。华山派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个女子是何路道,
她自称是本门弟子,但身法武功,哪有半点华山派的影子,武功却又如此精强。三人再拆数
十招,冯氏兄弟一声呼哨,双鞭着地扫去,均想你脚步如真不移,那又如何抵挡?何惕守笑
道:“小心啦!”身子一弯,左肘在冯不破身上一推,右肘在冯不摧背上一撞。两兄弟只感
全身一阵酸麻,双鞭落地,踉踉跄跄的跌了开去。冯难敌低声道:“梅师弟,这女人古怪,
我先上去试试!”梅剑和点点头。冯难敌纵身跃出,叫道:“我来领教。”何惕守见他脚步
凝重,知他武功造诣甚深,脸上仍然笑眯眯的露出一个酒涡,心中却严加戒备,笑道:“我
接不住时,你可别笑话。”冯难敌道:“好说,赐招吧!”身子微微一弓,右拳左掌,合着
一揖,拳风凌厉,正是“破玉拳”的起手式。何惕守裣衽万福,还了一礼,轻轻把这一招挡
回去。冯难敌心中暗叫:“好本事!”正要跟着进招,忽听得山腰里传来一阵呼喝叫喊之
声,有人争斗追逐,便向何惕守望了一眼。何惕守笑道:“你疑心我带了帮手么?咱们先瞧
个清楚再比划,你说好么?”冯难敌听呼喝声越来越近,中间夹着一个女子的急怒叫骂,点
点头道:“也好。”众人奔到崖边,向下看时,只见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正在向山上急奔,
四条大汉手执兵刃在后追赶。那女子见山顶有人,精神一振,急速奔上,远远望见冯难敌魁
伟的身躯,叫道:“八面威风,快救我!”冯难敌吃了一惊,道:“啊,是红娘子!”奔上
相迎。红娘子脸上全是鲜血。这时再也支持不住,晕倒在地。跟着四人赶上山来,也不理会
众人,恶狠狠的就要抢上擒拿。冯难敌左臂一伸,伸掌往为首一人推去,喝道:“朋友,放
明白些!这是甚么地方?”那人伸掌相抵,双掌相交,啪的一声,各自震开数步,那人的武
功倒也颇为了得。两人互相打量一眼,均有惊疑之意。那人喝道:“奉大顺皇帝座下权将军
号令,捉拿叛逆李岩之妻,你何敢阻拦?”
何惕守知道李岩是师父的义兄,心想这红衣女子既是李岩之妻,我如何不救,挺身而
出,笑道:“李岩将军是大大的英雄豪杰,天下谁不知闻?各位别难为这位娘子吧!”那人
神色倨傲,自恃武艺高强,在刘宗敏手下颇有权势,哪去理会何惕守一个小小女子,当下也
不答话,左手一摆,命三名助手上来捆人。何惕守笑道:“好,你们不要命啦!”右手在腰
间机括上一按,“含沙射影”的毒针激射而出。那三人武功虽非寻常,却怎能防这门神不知
鬼不觉的暗器,当先一人登时脸上被七八枚毒针打了进去,叫也不叫一声,立时毙命。其余
三人脸色惨变,齐声喝问:“你是谁?”何惕守左手铁钩本来缩在长袖之内,与冯氏兄弟动
手时一直隐藏不露,这时长袖轻挥,露出铁钩,为首那人吓得脸白如纸,颤声道:“你……
你……是五……五……何……何……”何惕守微微一笑,右手金钩又是一晃。三人魂不附
体,回头就逃。一人过于害怕,在崖边一个失足,骨碌碌的直滚下去。
冯难敌等都是十分惊奇,心想这三条大汉怎会对她怕得这样厉害,她适才杀了那人,又
不知使的是甚么古怪法门。冯难敌扶起了红娘子,正要询问,突见山崖边转出一个身材高瘦
的道人,高声喝道:“华山派的人,都在这里么?”这一喝声如洪钟,只震得山谷鸣响。
众人见这道人身上道袍葛中夹丝,灿烂华贵,道冠上镶着一块晶莹白玉,光华四射,背
负长剑,飘飘然有出尘之概,约莫四五十岁年纪,一身清气,显是一位得道高人。冯难敌上
前抱拳行礼,说道:“请教道长法号,可是敝派祖师的朋友么?”那道人并不还礼,右手拂
尘一挥,向众人打量了几眼,问道:“是华山派的?”冯难敌道:“正是。道长有何见
教?”那道人道:“嗯,穆人清来了么?”冯难敌听他随口呼叫祖师名讳,似是极熟的朋
友,更加不敢怠慢,说道:“祖师还未驾临。”那道人微微一笑,拂尘向孙仲君、何惕守、
阿九三人一指,说道:“穆老猴儿倒收了不少美貌女徒,艳福不浅。喂,你们三人过来给我
瞧瞧!”众人听他出言不逊,都吃了一惊。孙仲君怒道:“你是甚么人?”那道人笑道:
“好吧,你跟道爷回去,我慢慢说给你知道。”孙仲君见他神态轻薄,登时大怒,走上一
步,喝道:“甚么东西,敢在这里撒野!”那道人笑嘻嘻的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拿回来在鼻
端上嗅了一下,笑道:“好香!”他左手这么一伸一缩,似乎并不如何迅速,孙仲君竟没能
避开。她心中怒极,顺手挺钩刺去。那道人右手轻挡,反过手来已抓住她手腕。
孙仲君脉门被他扣住,登觉全身酸软,使不出半点力气。那道人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又
在脸颊上亲了一下,赞道:“这女娃子不坏!”
冯难敌、梅剑和、刘培生等个个惊怒失色,一齐冲上。那道人拔起身子,斗然退开数
步。众人见他左手仍然搂住孙仲君不放,但一跃一落,比寻常单独一人还要灵便潇洒,不由
得尽皆骇然,但见孙仲君被他抱住了动弹不得,明知不敌,也不能袖手不理,各人拔出兵
刃,扑了上去。那道人微微一笑,右手翻到肩头,突然间青光耀眼,背上的长剑已拔在手
里。梅剑和对孙仲君最为关心,首先仗剑疾攻。他见了那道人长剑的模样,知是一柄利器,
不敢正面相碰,刷刷刷连刺三剑,都是寻瑕抵隙而入。去年他在南京和袁承志比剑,一连几
柄剑尽被震断,才知本门武功精奥异常,自己只是得了一点皮毛而已,不由得狂傲之气顿
减,再向师父讨教剑法,半年中足不出户,苦心研习,果然剑法大进,适才这三剑是他生平
绝学,迅捷悍狠,已得华山派剑法的精要。那道人赞道:“不坏!”语声未毕,当的一声,
已将梅剑和的长剑削为两截。梅剑和吓了一跳,依照武学惯例,立即要将断剑向敌人掷去,
以防对方乘势猛攻,然后避开,再筹御敌之策,但他怕误伤师妹,不敢掷剑,剑断即退,饶
是他轻身功夫异常了得,嗤的一声,头顶束发的布带已被割断。这数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