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9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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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斐喜道:“愿闻雅奏”。
琴儿不等小姐再说,早进内室去抱了一张古琴出来,放在桌上,又换了一炉香点起。
苗若兰轻抒素腕,“仙翁、仙翁”的调了几声,弹将起来,随即抚琴低唱:“来日大
难,口燥舌乾。
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经历名山,芝草翻翻。
仙人王乔,奉药一丸”。
唱到这里,琴声未歇,歌辞已终。
胡斐少年时多历苦难,专心练武,二十馀岁后颇曾读书,听得懂她唱的是一曲“善哉
行”,那是古时宴会中主客赠答的歌辞,自汉魏以来,少有人奏,不意今日上山报仇,却遇
上这件饶有古风之事。
她唱的八句歌中,前四句劝客尽欢饮酒,后四句颂客长寿。
适才胡斐含药解毒,歌中正好说到灵芝仙药,那又有双关之意了。
他轻轻拍击桌子,吟道:“自惜袖短,内手知寒。
惭无灵辄,以报赵宣。
“意思说主人殷勤相待,自惭没什么好东西相报。
苗若兰听他也以“善哉行”中的歌辞相答,心下甚喜,暗道:“此人文武双全,我爹爹
知道胡伯伯有此后人,必定欢喜”。
当下唱道:“月没参横,北斗阑干。
亲交在门,饥不及餐”。
意思说时候虽晚,但客人光临,高兴得饭也来不及吃。
胡斐接著吟道:“欢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忧?弹筝酒歌。
淮南八公,要道不烦,参驾六龙,游戏云端”。
最后四句是祝颂主人成仙长寿,与主人首先所唱之辞相应答。
胡斐唱罢,举杯饮尽,拱手而立。
苗若兰划弦而止,站了起来。
两人相对行礼。
胡斐将酒杯放在桌上,说道:“主人既然未归,明日当再造访”。
大踏步走向西厢房,将平阿四负在背上,向苗若兰微微躬身,走出大厅。
苗若兰出门相送,只见他背影在崖边一闪,拉著绳索溜下山峰去了。
她望著满山白雪,静静出神。
琴儿道:“小姐,你想什么?快进去吧,莫著了冷”。
苗若兰道:“我不冷”。
她自己心中其实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琴儿催了两次,苗若兰才慢慢回进庄子。
一进大厅,只见满厅都坐满了人,众人适才躲得影踪不见,突然之间,又不知*即邮谗
岬胤匠隼戳恕*
各人一齐站起相询:“他走了么?”“他说些甚么?”“他说什么时候再来?”“他上
山是来报仇么?”“他要找谁?”苗若兰心中鄙视这些人胆怯,危难之时个个逃走,留下她
一个弱女子抵挡大敌,当下淡淡的道:“他什么也没说”。
宝树道:“我不信。
你在厅上陪了他这许久,总有些话说”。
苗若兰本非喜爱恶作剧之人,但这时胸怀欢畅,一颗心飘飘汤汤的,只想跟人闹著玩,
见各人神色古怪,便道:“那位胡世兄说道,他这次上山,为的是报杀父之仇,可惜仇人躲
了起来。
现在他守在山下,待那仇人下去,下一个,杀一个;下两个,杀一双”。
众人一凛,都想:“山上没有粮食,山下又守著这一个凶煞太岁,这便如何是好?”苗
若兰道:“胡世兄言道:山上众人,个个与他有仇,只是有的仇深,有的仇浅。
他恩怨分明,深者重报,浅者轻报,不愿错害了好人。
他要我代询各位,为何齐来这关外苦寒之地,是否要合力害他?”除了宝树之外,馀人
异口同声的说道:“雪山飞狐之名,我们以前从来没听到过,与他有什么仇怨?更加说不上
合力害他”。
苗若蓝向陶百岁道:“陶伯伯,侄女有一事不明,要想请教”。
陶百岁道:“姑娘请说”。
苗若兰道:“适才那位平四爷说道:胡一刀胡伯伯请宝树大师去转告我爹爹三件大事,
可是我爹爹说到此事经过之时,却从未提起。
陶伯伯曾说知道此中原委,不知能见告么?”陶百岁道:“姑娘即使不问,我也正要
说”。
他指著阮士中、殷吉、曹云奇等人,大声道:“这几位天龙门的英雄,诬指我儿害死田
归农田亲家。
哼哼!”他嗓门本就粗大,这时心中愤激,更加说得响了:“我将这事从头说来,且听
各位秉公评个是非曲直”。殷吉道:“很好,很好,我们正要向陶寨主请教”。
雪山飞狐 第七章
陶百岁咳嗽一声,说道:“我在少年之时,就和归农一起做没本钱的买卖……”众人都
知他身在绿林,是饮马川山寨的大寨主,却不知田归农也曾为盗,大家互望了一眼。
曹云奇叫道:“放屁!我师父是武林豪杰,你莫胡说八道,污了我师父的名头”。
陶百岁厉声道:“你瞧不起黑道上的英雄,可是黑道上的英雄还瞧不起你这种狗熊呢!
我们开山立柜,凭一刀一枪挣饭吃,比你们看家护院、保镖做官,又差在那里了?”曹云奇
站起身来,欲待再辩。
田青文拉拉他的衣襟,低声道:“师哥,别争啦,且让他说下去”。
曹云奇一张脸胀得通红,狠狠瞪著陶百岁,终于坐下。
陶百岁大声道:“我陶百岁自幼身在绿林,打家劫舍,从来不曾隐瞒过一字,大丈夫敢
作敢当,又怕什么了?”苗若兰听他说话岔了开去,于是道:“陶伯伯,我爹爹也说,绿林
中尽有英雄豪杰,谁也不敢小觑了。
你请说田家叔父的事吧”。
陶百岁指著曹云奇的鼻子道:“你听,苗大侠也这么说,你狠得过苗大侠么?”曹云奇
“呸”了一声,却不答话。
陶百岁胸中忿气略舒,道:“归农年轻时和我一起做过许多大案,我一直是他副手。
他到成家之后,这才洗手不干。
他若是瞧不起黑道人物,干么又肯将独生女儿许配给我孩儿?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他和
我结成亲家,却也未必当真安著什么好心。
他是要堵住我的口,要我隐瞒一件大事”。
“那日归农与范帮主在沧州截阻胡一刀夫妇,我还是在做归农的副手。
胡一刀在大车中飞掷金钱镖,那些给打中穴道的,其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后来胡夫
人在屋顶用白绢夺刀掷人,那些给抛下屋顶的,其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苗人凤骂一群人
是胆小鬼,其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
只不过当年我没留胡子,头发没白,模样跟眼下全然不同而已”。
“胡一刀夫妇临死的情景,我也是在场亲眼目睹,正如苗姑娘与那平阿四所说,宝树这
和尚说的却是谎话。
苗姑娘问道:苗大侠若知胡一刀并非他杀父仇人,何以仍去找他比武?各位心中必想,
定是宝树心怀恶意,没将这番话告知苗大侠了”。
众人心中正都如此想,只是碍于宝树在座,不便有所显示。
陶百岁却摇头道:“错了,错了。
想那跌打医生阎基当时本领低微,怎赶在苗胡两位面前弄鬼?他确是依著胡一刀的嘱
咐,去说了那三桩大事,只是苗大侠却没听见。
阎基去大屋之时,苗大侠有事出外,乃是田归农接见。
他一五一十的说给归农听,当时我在一旁,也都听到了”。
“归农对他说道:『都知道了。
你回去吧,我自会转告苗大侠,你见到他时不必再提。
胡一刀问起,你只说已当面告知苗大侠就是。
再叫他买定三口棺材,两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大爷们到头来又要破费。
』说著赏了他三十两银子。
那阎基瞧在银子面上,自然遵依”。
“苗大侠所以再去找胡一刀比武,就因为归农始终没跟他提这三件大事。
为什么不提呢?各位定然猜想:田归农对胡一刀心怀仇怨,想借手苗大侠将他杀了。
这么想么,只对了一半。
归农确是盼胡一刀丧命,可是他也盼借胡一刀之手,将苗大侠杀了”。
“苗大侠折断他的弹弓,对他当众辱骂,丝毫不给他脸面。
我素知归农的性子,他要强好胜,最会记恨。
苗大侠如此扫他面皮,他心中痛恨苗大侠,只有比恨胡一刀更甚。
那日归农交给我一盒药膏,叫我去设法涂在胡一刀与苗大侠比武所用的刀剑之上。
这件事情,老实说我既不想做,也不敢做,可又不便违拗,于是就交给了那跌打医生阎
基,要他去干”。
“各位请想,胡一刀是何等的功夫,若是中了寻常毒药,焉能立时毙命?他阎基当时只
是个乡下郎中,那有什么江湖好手难以解救的毒药?胡一刀中的是什么毒?那就是天龙门独
一无二的秘制毒药了。
武林人物闻名丧胆的追命毒龙锥,就全仗这毒药而得名。
后来我又听说,田归农这盒药膏之中,还混上了『毒手药王』的药物,是以见血封喉,
端的厉害无比”。
馀人本来将信将疑,听到这里,却已信了八九成,向阮士中、曹云奇等天龙弟子望了几
眼。
阮曹等心中恼怒,却是不便发作。
陶百岁道:“那一日天龙门北宗轮值掌理门户之期届满,田归农也拣了这日闭门封剑。
他大张筵席,请了数百位江湖上的成名英雄。
我和他是老兄弟,又是儿女亲家,自然早几日就已赶到,助他料理一切。
按著天龙门的规矩,北宗值满,天龙门的剑谱,历祖宗牒,以及这口镇门之宝的宝刀,
都得交由南宗接掌。
殷兄,我说得不错吧?”殷吉点了点头。
陶百岁又道:“这位威镇天南殷吉殷大财主,是天龙门南宗掌门,他也是早几日就已到
了。
田归农是否将剑谱、宗牒、与宝刀按照祖训交给你,请殷兄照实说吧”。
殷吉站起身来,说道:“这件事陶寨主不提,在下原不便与外人明言,可是中间实有许
多跷蹊之处,在下若是隐瞒不说,这疑团总是难以打破”。
“那日田师兄宴客之后,退到内堂,按著历来规矩,他就得会集南北两宗门人,拜过闯
王、创派祖宗、和历代掌门人的神位,便将宝刀传交在下。
那知他进了内室,始终没再出来。
“我心中焦急,直等到半夜,外客早已散尽,青文侄女忽从内室出来对我说道,她爹爹
身子不适,授谱之事待明日再行”。
“我好生奇怪,适才田师兄谢客敬酒,脸上没一点疲态,怎么突然感到不适?再说传谱
授刀,只是拜一拜列祖列宗,片刻可了,一切都已就绪,何必再等明日?莫非田师兄不肯交
出宝刀,故意拖延推诿么?”阮士中插口道:“殷师兄,你这般妄自忖度,那就不是了。
那日你若单是为了受谱受刀而去,田师哥早就交了给你。
可是你邀了别门别派的许多高手同来,显然不安著好心”。
殷吉冷笑道:“嘿,我能有什么坏心眼儿了?”阮士中道:“你是想一等拿到谱牒宝
刀,就勒逼我们南北归宗,让你作独一无二的掌门人。
那时田师哥已经封剑,不能再出手跟人动武,你人多势众,岂不视为所欲为么?”殷吉
脸上微微一红,道:“天龙门分为南北二宗,原是权宜之计。
当年田师兄初任北宗掌门之时,他何尝不想归并南宗?就算兄弟意欲两宗合一,光大我
门,那也是一桩美事。
这总胜于阮师兄你阁下竭力排挤曹云奇、意图自为掌门吧?”众人听他们自揭丑事,原
来各怀私欲,除了天龙门中人之外,大家笑嘻嘻的听著,均有幸灾乐祸之感。
苗若兰对这些武林中门户宗派之争不欲多听,轻声问道:“后来怎么了?”殷吉道:
“我回到房里,与我南宗的诸位师弟一商议,大家都说田师兄必有他意,我们可不能听凭欺
弄,于是推我去探明真情”。
“当下我到田师兄卧室去问候探病。
青文侄女一双眼睛哭得红红的,拦在门口,说道:『爹已睡著啦。
殷叔父请回,多谢您关怀。
』我见她神情有异,心想田师兄若是当真身子有甚不适,又不是什么难治的重病,她也
不用哭得这么厉害,这中间定有古怪。
当下回房待了半个时辰,换了衣服,再到田师兄房外去探病……”阮士中伸掌在桌上用
力一拍,喝道:“嘿,探病!探病是在房外探的么?”殷吉冷笑道:“就算是我偷听,却又
怎地?我躲在窗外,只听田师兄道:『你不用逼我。
今日我闭门封剑,当著江湖豪杰之面,已将天龙北宗的掌门人传给了云奇,怎么还能更
改?你逼我将掌门之位传给你,这时候可已经迟了。
』又听这位阮士中阮师兄说道:『我怎敢逼迫师哥?但想云奇与青文作出这等事来,连
孩子也生下了。
如此伤风败俗,大犯淫戒,我门中上上下下,那一个还能服他?』”殷吉说到这里,忽
听得咕冬一响,田青文连人带椅,往后便倒,已晕了过去。
陶子安拔出单刀,迎面往曹云奇头顶劈落。
曹云奇手中没有兵刃,只得举起椅子招架。
陶百岁听得未过门的媳妇竟做下这等丑事,只恼得哇哇大叫,也举起一张椅子,夹头夹
脑往曹云奇头上砸去。
天龙诸人本来齐心对外,但这时五人揭破了脸,竟无人过去相助曹云奇。
拍的一响,曹云奇背心上已吃陶百岁椅子重重一击。
眼见厅上又是乱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