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9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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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当年他和我爹爹能打成平手,当真英雄了得”。
两人均知要凭招数上胜得对方,极是不易,但只须自己背脊一靠上山壁,占了地利,这
一场比拼就是胜了。
因此都是竭力要将对方逼向外围,争夺靠近山壁的地势。
但两人招招扣得紧密,只要向内缘踏进半步,立时便受对方刀剑之伤。
斗到酣处,苗人凤使一招“黄龙转身吐须势”疾刺对方胸口,眼见他无处闪避,而树刀
砍在外档,更是不及回救。
胡斐吃了一惊,忙伸手在他树枝上横拨,右手一招“伏虎式”劈出。
苗人凤叫了一声:“好!”树剑一抖。
胡斐左手手指剧痛,急忙撒手。
苗人凤踏上半步,正要刺出一招“上步摘星式”,那知崖边坚壁给二人踏得久了,竟渐
渐松裂融化,他剑势向前,全身重量尽在后边的左足之上,只听喀喇一响,一块岩石带著冰
雪,坠入下面深谷。
苗人凤脚底一空,身不由主的向下跌落,胡斐大惊,忙伸手去拉。
只是苗人凤一坠之势著实不轻,虽然拉住了他袖子,可是一带之下,连自己也跌出崖
边。
二人不约而同的齐在空中转身,贴向山壁,施展“壁虎游墙功”,要爬回山崖。
但那山壁上全是冰雪,滑溜无比,那“壁虎游墙功”竟然施展不出,莫说是人,就当真
壁虎到此,只怕也游不上去。
可是上去虽然不能,下坠之势却也缓了。
二人慢慢溜下,眼见再溜十馀丈,是一块向外凸出的悬岩,如不能在这岩上停住,那非
跌个粉身碎骨不可。
念头刚转得一转,身子已落在岩上。
二人武功相若,心中所想也是一模一样,当下齐使“千斤坠”功夫,牢牢定住脚步。
岩面光圆,积了冰雪更是滑溜无比,二人武功高强,一落上岩面立时定身,竟没滑动半
步。
只听格格轻响,那数万斤重的巨岩却摇晃了几下。
原来这块巨岩横架山腰,年深月久,岩下砂石渐渐脱落,本就随时都能掉下谷中,现下
加上了二人重量,砂石夹冰纷纷下坠,巨岩越幌越是厉害。
那两根树枝随人一齐跌在岩上。
苗人凤见情势危急异常,左掌拍出,右手已拾起一根树枝,随即“上步云边摘月”,挺
剑斜刺。
胡斐头一低,弯腰避剑,也已拾起树枝,还了一招“拜佛听经”。
两人这时使的全是进手招数,招招狠极险极,但听得格格之声越来越响,脚步难以站
稳。
两人均想:“只有将对方逼将下去,减轻岩上重量,这巨岩不致立时下坠,自己才有活
命之望”。
其时生死决于瞬息,手下更不容情。
片刻间交手十馀招,苗人凤见对方所使的刀法与胡一刀当年一模一样,疑心大盛,只是
形格势禁,实无馀暇相询,一招“返腕翼德闯帐”削出,接著就要使出一招“提撩剑白鹤舒
翅”。
这一招剑掌齐施,要逼得对方非跌下岩去不可,只是他自幼习惯使然,出招之前不禁背
脊微微一耸。
其时月明如洗,长空一碧,月光将山壁映得一片光亮。
那山壁上全是晶光的凝冰,犹似镜子一般,将苗人凤背心反照出来。
胡斐看得明白,登时想起平阿四所说自己父亲当年与他比武的情状,那时母亲在他背后
咳嗽示意,此刻他身后放了一面明镜,不须旁人相助,已知他下一步非出此招不可,当下一
招“八方藏刀式”,抢了先著。
苗人凤这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只出得半招,全身已被胡斐树刀罩住。
他此时再无疑心,知道眼前此人必与胡一刀有极深的渊源,叹道:“报应,报应!”闭
目待死。胡斐举起树刀,一招就能将他劈下岩去,但想起曾答应过苗若兰,决不能伤她父
亲。
然而若不劈他,容他将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使全了,自己非死不可,难道为了相饶
对方,竟白白送了自己性命么?霎时之间,他心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这人曾害死自己父
母,教自己一生孤苦,可是他豪气干云,是个大大的英雄豪杰,又是自己意中人的生父,按
理这一刀不该劈将下去;但若不劈,自己决无活命之望,自己甫当壮年,岂肯便死?倘若杀
了他吧,回头怎能有脸去见苗若兰?要是终生避开她不再相见,这一生活在世上,心中痛
苦,生不如死。
那时胡斐万分为难,实不知这一刀该当劈是不劈。
他不愿伤了对方,却又不愿赔上自己性命。
他若不是侠烈重意之士,这一刀自然劈了下去,更无踌躇。
但一个人再慷慨豪迈,却也不能轻易把自己性命送了。
当此之际,要下这决断实是千难万难……苗若兰站在雪地之中,良久良久,不见二人归
来,当下缓缓打开胡斐交给她的包裹。
只见包裹是几件婴儿衣衫,一双婴儿鞋子,还有一块黄布包袱,月光下看得明白,包上
绣著“打遍天下无敌手”七个黑字,正是她父亲当年给胡斐裹在身上的。
她站在雪地之中,月光之下,望著那婴儿的小衣小鞋,心中柔情万种,不禁痴了。胡斐
到底能不能平安归来和她相会,他这一刀到底劈下去还是不劈?
~~全文完~~
飞狐外传 第一章 大雨商家堡
“胡一刀,曲池,天枢!”
“苗人凤,地仓,合谷!”
一个嘶哑的嗓子低沉地叫着。叫声中充满着怨毒和愤怒,语声从牙齿缝中迸出来,似是
千年万年、永恒的咒诅,每一个字音上涂着血和仇恨。
突突突突四声响,四道金光闪动,四枝金镖连珠发出,射向两块木牌。
每块木牌的正面反面都绘着一个全身人形,一块上绘的是个浓髯粗豪的大汉,旁注“胡
一刀”三字;另一块上绘的是个瘦长汉子,旁注“苗人凤”三字,人形上书明人体周身穴
道。木牌下面接有一柄,两个身手矫捷的壮汉各持一牌,在练武厅中满厅游走。
大厅东北角一张椅子中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白发婆婆,口中喊着胡一刀或苗人凤穴道的
名称。一个二十来岁的英俊少年劲装结束,镖囊中带着十几枝金镖,听得那婆婆喊出穴道名
称,右手一扬,就是一道金光射出,钉向木牌。两个持牌壮汉头戴钢丝罩子,上身穿了厚棉
袄再罩牛皮背心,唯恐少年失了准头,金镖招呼到他们身上。两人窜高伏低,摇摆木牌,要
让他不易打中。
大厅外的窗口,伏着一个少女、一个青年汉子。两人在窗纸上挖破了两个小孔,各用右
眼凑着向里偷窥。两人见那少年身手不凡,发镖甚准,不由得互相对望了一眼,脸上都露出
讶异的神色。
天空黑沉沉的堆满了乌云。大雨倾盆而下,夹着一阵阵的电闪雷轰,势道吓人。黄豆大
的雨点打在地下,直溅到窗外两个少年男女的身上。
他们都身披油布雨衣,对厅上的事很感好奇,又再凑眼到窗洞上去看时,只听得那婆婆
说道:“准头还可将就,就是没劲儿,今日就练到这里。”说着慢慢站起身来。
少女拉了那汉子一把,急忙转身,向外院走去。那汉子低声道:“这是什么玩意见?”
那少女道:“什么玩意儿?自然是练镖了。这人的准头算是很不错的了。”那汉子道:“难
道练镖我也不懂?可是木牌上干吗写了什么胡一刀、苗人凤?”那少女道:“这就有点邪
门。你不懂,我怎么就懂了?咱们问爹爹去。”
这少女十八九岁年纪,一张圆圆的鹅蛋脸,眼珠子黑漆漆的,两颊晕红,周身透着一股
青春活泼的气息。那汉子浓眉大眼,比那少女大着六七岁,神情粗豪,脸上生满紫色小疮,
相貌虽然有点丑陋,但步履轻健,精神饱满,却也英气勃勃。
两人穿过院子,雨越下越大,泼得两人脸上都是水珠。少女取出手帕抹去脸上水滴,红
红白白的脸经水一洗,更是显得娇嫩。那汉子呆呆地望着她,不由得呆了。少女侧过头来,
故意歪了雨笠,让竹笠上的雨水都流入了他衣领。那汉子看得出了神,竟自不觉。那少女噗
哧一笑,轻轻叫了声:“傻瓜!”走进花厅。
厅中东首生了好大一堆火,二十多个人团团围着,在火旁烘烤给雨淋湿了的衣物。这群
人身穿玄色或蓝色短衣,有的身上带着兵刃,是一群镖客、趟子手和脚夫。厅上站着三个武
官打扮的汉子。这三人刚进来避雨,正在解去湿衣,斗然见到这明艳照人的少女,不由得眼
睛都是一亮。
那少女走到烤火的人群中间,把一个精乾瘦削的老人拉在一旁,将适才在后厅见到的事
悄声说了。那老人约莫五十来岁,精神健旺,头上微见花白,身高不过五尺,但目光炯炯,
凛然有威。他听了那少女的话,眉头一皱,低声呵责道:“又去惹事生非!若是让人家知觉
了,岂不是自讨没趣?”那少女伸伸舌头,笑道:“爹,这趟陪你老人家出来走镖,这可是
第十八回挨骂啦。”那老人道:“我教你练功夫时,旁人来偷瞧,那怎么啦?”
那少女本来嬉皮笑脸,听父亲说了这句话,不禁心头一沉。她想起去年有人悄悄在场外
偷瞧她父亲演武,父亲明明知道,却不说破,在试发袖箭之时,突然一箭,将那人打瞎了一
只眼睛。总算他手下容情,劲道没使足,否则袖箭穿脑而过,那里还有命在?父亲后来说,
偷师窃艺,乃是武林中的大忌,比偷窃财物更为人痛恨百倍。
那少女一想,倒有些后悔,适才不该偷看旁人练武,但姑娘的脾气要强好胜,嘴上不肯
服输,说道:“爹,那人的镖法也平常得紧,保管没人偷学了。”老者脸一沉,斥道:“你
这丫头,怎么开口就说旁人的玩意儿不成?”那少女一笑,道:“谁叫我是百胜神拳马老镖
头的女儿呢?”
三个武官烤火,不时斜眼瞟向那美貌少女,只是他父女俩话声很低,听不到说些什么。
那少女最后一句话说得大声了,一个武官听到“百胜神拳马老镖头的女儿”几个字,瞧雎这
短小瘦削、骨头没几两重的干瘪老头,又横着眼一扫插在厅口那枝黄底黑丝线绣着一匹插翅
飞马的镖旗,鼻中哼了一声,心想:“百胜神拳?吹得好大的气儿!”
原来这老者姓马,名行空,江湖上外号叫作“百胜神拳”。那少女是他的独生爱女马春
花。这名字透着有些儿俗气,可是江湖上的武人,也只能给姑娘取个什么春啊花啊的名字。
跟她一起偷看人家练镖的汉子姓徐,单名一个铮字,是马行空的徒弟。
徐铮蹲在火堆旁烤火,见那武官不住用眼瞟着师妹,不由得心头有气,向他怒目瞪了一
眼。那武官刚好回过头来,与他目光登时就对上了,心想你这小子横眉怒目干么,也是恶狠
狠地瞪了他一眼。徐铮本就是霹雳火爆的脾气,眼见对方无礼,当下虎起了脸,目不转睛地
瞪着那武官。
那武官约莫三十来岁,身高膀宽,一脸精悍之色。他哈哈一笑,向左边的同伴道:“你
瞧这小子斗鸡儿似的,是你偷了他婆娘还是怎地?”那两个武官对着徐铮哈哈大笑。
徐铮大怒,霍地站起来,喝道:“你说什么?”那武官笑吟吟地道:“我说,小子唉,
我说错啦,我跟你赔不是。”徐铮性子直,听到人家赔不是,也就算了,正要坐下,那人笑
道:“我知道人家不是偷了你婆娘,准是偷了你妹子。”
徐铮一跃而起,便要扑上去动手,马行空喝道:“铮儿,坐下。”徐铮一愕,脸孔胀得
通红,道:“师父,你……你没听见?”马行空淡淡地道:“人家官老爷们,爱说几句笑话
儿,又干你什么事了?”徐铮对师父的话向来半句不敢违拗,狠狠瞪着那个武官,却慢慢坐
了下来。那三个武官又是一阵大笑,更是肆无忌惮地瞧着马春花,目光中尽是淫邪之意。
马春花见这三人无礼,要待发作,却知爹爹素来不肯得罪官府,寻思怎生想个法儿,跟
这三个臭官儿打一场架。突然雷光一闪,照得满厅光亮,接着一个焦雷,震得各人耳朵嗡嗡
发响,这霹雳便像是打在这厅上一般。天上就似开了缺口,雨水大片大片地泼将下来。
雨声中只听得门口一人说道:“这雨实在大得很了,只得借光在宝庄避一避。”庄上一
名男仆说道:“厅上有火,大爷请进吧。”
厅门推开,进来了一男一女,男的长身玉立,气宇轩昂,背上负着一个包裹,三十七八
岁年纪。女的约莫二十二三岁,肤光胜雪,眉目如画,竟是一个绝色丽人。马春花本来算得
是个美女,但这丽人一到,立时就比了下去。两人没穿雨衣,那少妇身上披着男子的外衣,
已然全身尽湿。那男子携着少妇的手,两人神态亲密,似是一对新婚夫妇。那男子找了一捆
麦杆,在地下铺平了,扶着少妇坐下,显得十分的温柔体贴。这二人衣饰都很华贵,少妇头
上插着一枝镶珠的黄金凤头钗,看那珍珠几有小指头大小,光滑浑圆,甚是珍贵。马行空心
中暗暗纳罕:“这一带道上甚不太平,强徒出没,这一对夫妇非富即贵为何不带一名侍从,
两个儿孤孤单单地赶道?”饶是他在江湖上混了一世,却也猜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