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9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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砍在大杨树上,急切间拔不出来。马春花急道:“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徐铮怒喝:“干
什么?我要杀了这小子!”用力一拔,那刀脱却杨树,反弹上来,砰的一下,刀背撞上他的
额头。马春花吃了一惊,叫道:“小心!可撞痛了么?”徐铮伸手使劲将她推开,道:“不
用你假惺惺做好人。”跟着赶上前去,举刀又向福公子砍下。马春花见这个平日对自己从来
不敢违拗半点的师哥,此时突然发疯一般,知他妒火中烧,不可抑制,心中又是羞愧,又是
焦急,抢过去拦在他面前,双手叉腰,说道:“师哥,你要杀人,先杀了我吧。”徐铮见她
一意维护福公子,更是大怒若狂,厉声道:“我先杀他,再来杀你。”左手在她肩头一推。
马春花一个踉跄,险险跌倒,随手抢起地下一根枯枝,挡架他的单刀,一面转头向福公子叫
道:“你快走,快走啊。”福公子不知她和徐铮乃是未婚夫妇,大声道:“这人疯了,你可
要小心。”一面远远躲开。徐铮舞动单刀,数招之间,已将马春花手中枯枝砍断,喝道:
“你再不让开,可莫怪我无情了。”马春花将半截枯枝往地下一丢,转过了头,将脖子向着
他刀口,说道:“师哥,这一生一世,我终究是不能做你妻子的了。你一刀将我杀了吧。”
徐铮满脸紫胀,怒道:“我……我……”左手用力抓胸,说不出话来。胡斐见他单刀上下挥
荡,神色狂怒,只怕一个克制不住,顺手便往马春花身上砍了下去,当即抢上前去,隔在二
人之间,左掌起处,已按在徐铮胸前,微一发劲,将他推得退后三步,笑道:“徐大哥,天
下有谁想动马姑娘一根毫毛,除非先将我胡斐杀了。”徐铮一愕,怒道:“你……你……连
你这乳臭未干的孩子,她也勾搭上了?”
只听啪的一声,马春花纵上前来打了他一记耳光。徐铮一来是盛怒之下神智不清,二来
胡斐夹在中间,挡住了他的眼光,这一巴掌竟是没能避开,结结实实地,打得他半边脸颊也
肿了。
胡斐却不懂徐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马春花何以大怒。在他心中,自己给商老
太擒住拷打之时,马春花曾向商宝震求情,后来又求他释放自己,虽然自己已经先脱捆缚,
但对她这番眷念之恩,却是铭感于心。此时马春花与师哥起了争执,他自是全力维护。
徐铮见过胡斐与王氏兄弟动手,论到武功,自知与他可差得太远,但心情激动之下,连
性命也不理会了,还顾什么胜负?一柄单刀直上直下地往他头上、颈中、肩头连连砍去。胡
斐既不迈步,亦不后退,只是站在当地,在他刀缝间侧身闪避,突然左手伸出,一拳向他鼻
梁打去。徐铮举刀横削,斫他手臂。胡斐这一拳打到一半,手臂拐弯,翻掌抓住他手腕,顺
势一扭,已将单刀夺在手中,跟着转过身去,将刀交给马春花。他将背脊向着徐铮,当真是
艺高人胆大,对之丝毫不加提防。徐铮知道再斗也是无用,长叹一声,再也忍耐不住,忽地
大放悲声,叫道:“师父,师父,你老人家死得好惨。”回身掩面便走。马春花猛吃一惊,
问道:“你说什么?”提刀赶去。徐铮不答,低首疾行。马春花连问:“爹爹怎么了?你说
什么死得好惨?”一路在后面追赶。
福公子站得远远的,没听清楚他师兄妹的对答,只见马春花追赶徐铮而去,心中急了,
叫道:“春妹,春妹,回来,别理他。”马春花挂念父亲,不理会福公子的叫喊,只是追问
徐铮。福公子见钢刀已到了马春花手中,不再惧怕徐铮,快步赶上。追出十余步,忽见一株
大树后转出一人,五十余岁年纪,身形微胖,唇留微髭,正是红花会的三当家千手如来赵半
山。福公子和他一朝相,只吓得面如土色,半晌说不出话来。赵半山笑道:“福公子,你好
啊!”福公子双手一拱,勉强道:“赵三当家,你好。”再也顾不得马春花如何,转过身
来,飞步便行,一直奔出十余丈,回头向赵半山一望,脚步更加快了。霎时之间,福公子向
北,徐铮与马春花向南,俱已奔得影踪不见,只有赵半山脸带微笑,胡斐神色迷茫,相向站
在高坡之上。胡斐道:“三哥,这福公子认得你啊,他好像很怕你。”赵半山微笑道:“不
错,他曾落在我们手中,很吃了些苦头。”原来这福公子,正是当今乾隆皇帝驾前第一红人
福康安。他是乾隆的私生儿子,是以皇帝对他恩遇隆厚,群臣莫及。他曾被红花会群雄擒
住,逼得乾隆重修少林寺,不敢与红花会为难。此时事隔数年,忽然又与赵半山相遇,他只
道红花会群雄从回疆大举东来,只吓得魂飞魄散,哪敢再追查马春花到了何处?与王剑英等
会合后,片刻不敢停留,急急回北京去了。胡斐见福康安不会武艺,对他未加留意,没再追
问他的来历。赵半山伸出右手,握住他手,二人携手同行,走了里许,来到路旁一所茶铺之
前。赵半山道:“贤弟,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我就此别过。”胡斐虽是恋恋不舍,但他
是豁达豪迈之人,说道:“好,三哥,过几年等我长得几岁,到回疆来寻你相会。”赵半山
点头道:“我在回疆等你便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朵红绒扎成的大红花来,说道:“贤
弟,天下江湖好汉,一见此花,便知是你三哥的信物。你若遇上急需,要人要钱,凭着此
花,向各处朋友尽管要便是。”胡斐接过了放在怀内,好生羡慕,心想日后学到三哥的本领
未必为难,但要学到他朋友遍天下的交情,却是大大的不易。赵半山到茶铺倒了两大碗茶,
将一碗递给胡斐,说道:“以茶代酒,你我喝了这碗别酒吧。”二人举起碗来,仰头饮干。
赵半山搁下茶碗,一手牵住马缰,说道:“贤弟,临别之际,做哥哥的问你一句话。”胡斐
道:“三哥请问便是。”赵半山道:“除了商家堡之外,贤弟是否还有什么厉害的仇人对
头?”胡斐一凛,心道:“我爹爹不知是谁害的,此人既杀得我爹爹,自然武功非同小可。
若是三哥知我大仇未报,竟查到我仇人的姓名,他义气为重,前去找他拚斗,一来我杀父大
仇不能叫人代报,二来焉能让三哥冒此凶险?”他年纪虽小,却是满腹的傲气,仰头道:
“不劳三哥挂怀,便是有什么仇敌对头,小弟也料理得了。”赵半山哈哈大笑,翘起大拇指
赞道:“好!”飞身上马,向西疾驰而去,只听他远远说道:“石上的小包,哥哥送了给
你。”胡斐回过头来,只见大石上放着一个包裹,本来是赵半山挂在白马背上的。他伸手一
提,只觉沉甸甸的有些压手,急忙解开,但见金光耀眼,却是二十枚二十两重的金锭,一共
是黄金四百两。胡斐哈哈一笑,心道:“我贫你富,若是赠我黄金,我也不能拒却。三哥怕
我推辞,赠金之后急急驰走,未免将我胡斐当作小孩子了。”
回头望见马蹄溅起一路尘土,数里不歇,想起今日竟交上了这样一位肝胆相照的好友,
不由得喜不自胜,提了黄金,高声唱着山歌,大踏步而行。胡斐找着平阿四后,分了二百两
黄金给他,要他回沧州居住,自己却遨游天下,每日里习拳练刀,打熬气力,参照赵半山所
授的武学要诀,钻研拳经刀谱上的家传武功。
飞狐外传 第五章 血印石
数年之间,他身材长高了,力气长大了,见识武功,也是与日俱进。四海为家,倒也悠
然自得,到处行侠仗义,扶危济困,却也说不尽这许多。只是他出手豪阔,赵半山所赠的二
百两黄金,却已使得荡然无存了。
一日想起,常听人说,广东富庶繁盛,颇有豪侠之士,左右无事,于是骑了一匹劣马,
径往岭南而来。这一日到了广东的大镇佛山镇。那佛山自来与朱仙、景德、汉口并称天下四
大镇,端的是民丰物阜,市廛繁华。胡斐到得镇上,已是巳末午初,腹中饥饿,见路南有座
三开间门面的大酒楼,招牌上写着“英雄楼”三个金漆大字,两边敞着窗户,酒楼里刀杓乱
响,酒肉香气阵阵喷出。胡斐心道:“这酒楼的招牌起得倒怪。”一摸身边,只剩下百十来
文钱,心想今日喝酒是不成的了,吃一大碗面饱饱肚再说。当下将马拴在酒楼前的木桩上,
径行上楼。
酒楼中伙计见他衣衫敝旧,满脸的不喜,伸手拦住,说道:“客官,楼上是雅座,你不
嫌价钱贵么?”胡斐一听,气往上冲,心道:“你这招牌叫做英雄楼,对待穷朋友却是这般
狗熊气概。我不吃你一个人仰马翻,胡斐便枉称英雄了。”哈哈一笑,道:“只要酒菜精
美,却不怕价钱贵。”那伙计将信将疑,斜着眼由他上楼。楼上桌椅洁净。座中客人衣饰豪
奢,十九是富商大贾。伙计瞧了他的模样,料得没甚油水生发,竟是半天不过来招呼。胡斐
暗暗寻思,要生个什么念头,白吃他一顿。忽听得街心一阵大乱,一个女人声音哈哈大笑,
拍手而来。胡斐正坐在窗边,倚窗向街心望去,见一个妇人头发散乱,脸上、衣上、手上全
是鲜血,手中抓着一柄菜刀,哭一阵,笑一阵,指手划脚,原来是个疯子。旁观之人远远站
着,脸上或现恐惧,或显怜悯,无人敢走近她身旁。只见她指着“英雄楼”的招牌拍手大
笑,说道:“凤老爷,你长命百岁,富贵双全啊,我老婆子给你磕头,叫老天爷生眼睛保佑
你啊。”说着跪倒在地,登登登的磕头,撞得额头全是鲜血,却似丝毫不觉疼痛,一面磕
头,一面呼叫:“凤老爷,你日进一斗金,夜进一斗银,大富大贵,百子千孙啊。”
酒楼中闪出一人,手执长烟袋,似是掌柜模样,指着那妇人骂道:“锺四嫂,你要卖
疯,回自己窝儿去,别在这儿扰了贵客们吃喝的兴头。”那锺四嫂全没理会,仍是又哭又
笑,向着酒楼磕头。掌柜的一挥手,酒楼中走出两名粗壮汉子,一个夹手抢过她手中菜刀,
另一个用力一推。锺四嫂登时摔了一个筋斗,滚过街心,挣扎着爬起后痴痴呆呆地站着,半
晌不言不语,突然捶胸大哭,号叫连声:“我那小三宝贝儿啊,你死得好苦啊。老天爷生眼
睛,你可没偷人家的鹅吃啊。”抢了菜刀的那汉子举起刀来,喝道:“你再在这里胡说八
道,我就给你一刀。”锺四嫂毫不害怕,仍是哭叫。掌柜的见街坊众人脸上都有不以为然之
色,呼噜呼噜的抽了几口烟,喷出一股白烟,将手一挥,与两名汉子回进了酒楼。胡斐见两
个汉子欺侮一个妇道人家,本感气恼,但想这妇人是个疯子,原也不可理喻,忽听得坐在身
后桌边两名酒客悄声议论。一个道:“凤老爷这件事,做得也太急躁了些,活生生逼死一条
人命,只怕将来要遭报应。”胡斐听到“活生生逼死一条人命”这九个字,心中一凛。只听
另一人道:“那也不能说是凤老爷的过错,家里不见了东西,问一声也是十分平常。谁叫这
女人失心疯了,竟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剖开了肚子。”胡斐听到最后这句话,哪里还忍耐得
住,猛地转过身来。只见说话的二人都是四十左右年纪,一个肥胖,一个瘦削,穿的都是绸
缎长袍,瞧这打扮,均是店东富商。二人见他回头,相视一眼,登时住口不说了。
胡斐知道这种人最是胆小怕事,若是善言相问,必定推说不知,决不肯坦直以告,当下
站起身来,作了个揖,满脸堆笑,说道:“两位老板,自在广州一别,已有数年不见了,两
位好啊?”那二人和他素不相识,听他口音又是外省人,心中均感奇怪,但生意人讲究和气
生财,当即拱手还礼,说道:“你好,你好。”胡斐笑道:“小弟这次到佛山来,带了一万
两银子,想办一批货,只是人地生疏,好生为难。今日与两位巧遇,那再好也没有了,正好
请两位帮忙。”二人一听到“一万两银子”五个字,登时从心窝里笑了出来,虽见他衣着不
似有钱人,但“一万两银子”非同小可,岂能交臂失之?齐道:“那是该当的,请过来共饮
一杯,慢慢细谈如何?”胡斐正要他二人说这句话,哪里还有客气,当即走将过去,打横里
坐了,开门见山的问道:“适才听两位言道,什么活生生的逼死了一条人命,倒要请教。”
那二人脸上微微变色,正欲推搪,胡斐伸出左手,在桌底自左至右的一移,已将每人一只手
腕抓住,握在手掌之中,略一用劲,二人“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立时脸色惨白。楼头的伙
计与众酒客听到叫声,一齐回头过来。胡斐低声道:“不许出声!”二人不敢违拗,只得同
时苦笑。旁人见无别事,就没再看。这二人手腕被胡斐抓在掌中,宛如给铁箍牢牢箍住了一
般,哪里还动弹得半分?胡斐低声道:“我本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盗,现下改邪归正,学做
生意,要一万两银子办货,可是短了本钱,只得向二位各借五千两。”二人大吃一惊,齐声
道:“我……我没有啊。”胡斐道:“好,你们把凤老爷逼死人命的事,说给我听。哪一位
说得明白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