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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部分

读通鉴论-清-王夫之-第1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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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臣当危乱之日,欲捐躯以报主,援亡国而存之,抑必谨其进退之节,不苟于名位。而后其得也,可以厌服奸邪之心;即其不然,身死国亡,而皎然暴其志行于天下。今置身其列,凝目而视之,居此位者,非崔胤之逆,则朱朴辈之蝇营狗苟者,而屑与之并立于台座哉?且即其言而论之,以止昭宗之躁率,置宦寺于缓图,昭宗弗听,惑于崔胤以召祸,搏乃伸其先见之明耳。然令如搏之言,养宦官之奸,姑任其恶,又将何所底止邪?激李克用之反者,田令孜也;成韩建之恶、肆囚主之凶者,刘季述也;通李茂贞以劫驾者,韩全诲也。至此时,而宦官与外镇逆臣合而相寻于祸乱,唐不亡,宦官不自趋于杀尽而不止,安得有外难平而以道消息之日乎?其言似也,而又验。虽然,抑岂有可采之实哉?
 
    〖一一〗
 
    唐之将亡,无一以身殉国之士,其韩偓乎!
 
    偓之贬也,昭宗垂涕而遣之,偓对曰:“臣得贬死为幸,不忍见篡弑之辱。”斯闻者酸心、见者裂肝之日也。而偓不仰药绝吭以死于君侧,则偓疑不得为捐生取义之忠矣。然而未可以责偓也,君尚在,国尚未亡,无死之地;而时方贬窜,于此而死焉,则是以贬故死也,匹夫匹妇之婞婞者矣。
 
    偓去国而君弑,未几而国亡,偓之存亡无所考见,而不闻绝粒赴渊以与国俱逝,此则可以死矣,建文诸臣,所以争光日月也,而偓不逮。乃以义审之,偓抑可以无死也。伪命不及,非龚胜不食之时,而谢枋得卖卜之日也。湮没郁抑以终身,则较家铉翁之谈经河上为尤遂志耳。纣亡而箕子且存,是亦一道也。
 
    人臣当危亡之日,介生死之交,有死之道焉,有死之机焉。蹈死之道而死者,正也;蹈死之道而或不死者,时之不偶也;蹈死之机而死者,下愚而已矣。
 
    昭宗反辟,刘季述伏诛之谋,偓与赞焉,蹈死之道一也。工抟请勿听崔胤之谋,杀宦官以贾祸,胤怒而诬杀之;偓为昭宗谋,亦云“帝王之道,当以重厚镇之,此曹不可尽诛以起祸”,其忤胤也与抟同,蹈死之道二也。韦贻范求宦官与李茂贞,起复入相,命偓草制,偓坚持不草,中使曰:“学士勿以死为戏。”茂贞曰:“学士不肯草制,与反何异?”蹈死之道三也。从昭宗于播迁幽辱之中,白刃之不加颈者一线耳,而守正不挠,季述不能杀,崔胤不能杀,茂贞不能杀,非偓可取必于凶人之见免也,偶然而得之也。乃偓之终不蹈死之机,则爱其生以爱其死,固有超然于祸福之表者也。
 
    姚洎之将入相也,谋于偓,而偓告以不就,为人谋者如是,则自为之坚贞可知矣。苏捡欲引为相,而怒曰:“君柰何以此相污!”昭宗欲相之,则荐赵崇、王赞以自代。其时之宰相,皆汴、晋、邠、岐之私人,树以为内主者也。权虽倒持于逆藩,而唐室一即一离之机犹操于宰相,尸其位,则已入其彀中,而奸贪之小人趋入于阱中,犹见荣焉,此所谓死之机也。偓惟坚持必不为相之节,抑知虽相而无救唐亡、祗以自危之理;且知虽不为相而可以尽忠,唯不为相而后可尽忠于主之势。故晋人不疑其党汴,汴人不疑其党岐,宦官不疑其附崔胤,胤不疑其附宦官。立于四虚无倚之地,以卫孤弱之天子而尽其所可为,疑忌浅,怨毒不生,虽茂贞且媿曰:“我实不知书生礼数。”而恶亦息矣。此其可生、可死、可抗群凶而终不蹈死之机者也。
 
    无死之机,是以不死;履死之道,是以不辱。若偓者,其以处危亡之世,诚可以自靖焉矣。其告昭宗曰:“万国皆属耳目,不可以机数欺之,推诚直致,日计不足,岁计有余。”其奉以立身也,亦此道也夫!
 
    〖一二〗
 
    宰相数易,则人皆可相,人皆可相,则人皆可为天子之渐也。宰相之于天子,廉陛相蹑者也,下廉夷而上陛亦陵。唐高宗用此术也,以轻于命相,故一妇人谈笑而灭其宗祀,替其冢嗣,裴炎、传游艺夷之,武三思、承嗣因而陵之,相因之势也。高宗承全盛之宇,戴太宗之泽而不保其子,况昭宗当僖宗丧败之余,疆臣逆奄交起相乘之世乎?
 
    自龙纪元年至唐亡天祐三年,凡十九岁,而张、孔纬、刘崇望、崔昭纬、徐彦若、郑延昌、杜让能、韦昭度、崔胤、郑綮、李谿、陆希声、王搏、孙偓、陆扆、朱朴、崔远、裴贽、王薄、裴枢、卢光启、韦贻范、苏捡、独孤损、柳璨、张文蔚、杨涉,或起或废者二十七人,疆臣胁之,奄人制之,而朝廷不能操黜陟之权,固矣;抑昭宗轻率无恒,任情以为喜怒,闻一言之得,而肝胆旋倾,幸一事之成,而营魂不定,乃至登进可惊可愕之人,为天下所姗笑,犹自矜特达之知,覆无余,而犹不知悔,其识闇而自用,以一往之情为爱憎,自取灭亡,固千古必然之偾轨也。
 
    抑就诸人言之,人之乐居尊位者,上之以行其道,次之以成其名,其下则荣利之足耳。当高宗之世,天下方宁,而宰相尊。名之所归,利之所擅,贸贸然群起而相淩夺以覬得,鄙夫之情类然,无足怪者。自僖宗以来,天子屡披荆榛,两都鞠为茂草,国门之外,号令不行,虽有三台之号,曾无一席之安,计其恫喝涂人而招纳贿赂者,曾不足当李林甫、令狐绹之傔从,不安而危,不富而贫,其尊也,藩镇视之如衙官,其荣也,奄宦得加以呵詈,一旦有变,则天子以其颈血而谢人,或杀或族,或斥远方而毙于道路。此诸人者,稍有识焉,何乐以身试沸膏之鼎而思霑其滴沥乎?故苏捡欲经营韩偓入相,而偓怒曰“以此相污”,诚哉!其污也。而一时风会所淫,如饮莨菪之酒,奔驰恐后,而莫之能止,前者殊死,后者弹冠,人之无良,亦至是哉!
 
    呜呼!士贵有以自立耳。无以自立,而寄身于炎寒之世局,当塾教之始,则以利名为鹄矣;当宾兴之日,则以仕宦为津矣;一涉仕宦之涂,进而不知所终,退而无以自处,则紫阁黄扉,火城堂食,人拟为生人之止境;而自此以外,前有往古,后有来今,上有高天,下有厚地,仰有君父,俯有黎民,明有名教,幽有鬼神,凡民有口,妻子有颜,平旦鸡鸣,有不可自昧之恻隐羞恶,皆学所不及,心所不辨,耳闻之而但为声响,目见之而但为文章,漠不相关,若海外三山之不我即也。呜呼!士若此,而犹不以宰相为人生不易得之境,鼎烹且俟之崇朝,鼎食且侥于此日,其能戒心戢志如韩偓者,凡几人也?世乱君昏,正其逞志之日,又何怪焉?世教衰,民不兴行,天下如狂,而国以亡、君以屠、生民以殄。是以先王敦廉耻、尚忠孝、后利先义,以养士于难进易退之中,诚虑周而道定也。
 
    〖一三〗
 
    昭宗为朱温所劫迁,流离道左,发闲使求救于李克用、王建、杨行密,是垂死之哀鸣,不择而发,惟足悲悼而已。夫三镇者,其可以抗朱温遏其篡弑之恶而责以君臣之大义者乎?使三镇犹然唐之臣子,而兵力足以胜温也,则温亦不敢遽图凶逆;王行瑜、李茂贞、韩建之无成,温稔知之,故迟回而待之今日,则熟审彼己之形势,目中已无三镇,知唯予志而莫违矣。
 
    克用而可抗温邪,岂一日忘温者?昭宗尝和解之而不听,而况有言之可执,卷甲疾趋,岂待闲诏之求援乎?克用于时方修城堑,保太原、泽、潞、邢、洺之不遑恤,其必不能踰太行以向汴、雒,明矣。王建北倚剑阁,东扼瞿唐,乘人之所不争,据险以自存,身未习百战之劳,而所用者两川之土著,不能出穴以斗者,如之何其能与疆暴之朱温争生死也?杨行密虽尝挫温矣,而舟楫之利,失水则困,故仅可以保江、淮,而不能与骑步争逐于平野;新得朱瑾兖、郓之余众,骑兵稍振,而瑾又温所鱼肉之残耳;且使出汝、毫而西讨,钱镠乘其东陲,马殷乘其南界,田頵之徒又从中而讧,进不利而退失守,为温之擒而已。是三镇之力不足以进取为昭宗而兴师也,明矣。
 
    抑以君臣之义责望三镇,夫三镇又何足以言哉?克用之思夺唐,其与朱温先后之闲耳,委唐之亡于温,以嫁不道之辜,而己徐起以收之,克用之怀挟久矣;浸令其力可任,假密诏以兴师,胜温而挟天子,亦温之于茂贞也,况乎其处心积虑之固不然也。王建得蜀,而早有公孙述、刘备、李特之全局在其意中,羁縻于唐,不敢先发以招天下之弹射耳;其逼顾彦晖逐韦昭度而走之,逆节已著,昔固尝托勤王之名而阳出兵以掠地,非李茂贞阻之,则乘长安之虚而收洮、巩,临秦、凤以称西帝,岂复于唐有源本之思,以效桓、文之勣乎?
 
    克用狄也,王建奄宦之私人也,不足援名教以望之,所固然矣。然昭宗妄亿而号呼,犹有说也。沙陀承恩三世,李国昌起骑将而分节钺,克用逋逃朔漠,赦其族诛之辜,而赐以国姓;王建随驾奔蜀,负玺以从,艰难与共之君臣,亲若父子;则克用、建自逆,而唐固笃恩义以为之君,当危急之秋,迫而呼之,非过望也。
 
    若夫杨行密者,于昭宗何有哉?高骈据千里之腴壤,一矢不加于贼,而坐拥富贵,土芥其人民,使无所控告,毕师铎、秦彦、孙儒竞起争夺,血流盈壑,弥望蒿莱,唐弗能问也。行密足未尝履王都,目未尝见宫阙,起于卒伍,无尺寸之诏可衔,削平之而抚仅存之生齿,是草泽崛起,无异于陈胜、项梁之于秦也。霸局已成,唐不能禁,授以爵命而姑为维系,其君臣之义,盖已浅矣。天下已非唐有,而人民必有恃以存,力捍凶锋,保江、淮之片土,抗志崛立,独能不附逆贼,甘奉正朔,如王师范、罗绍威、韩建之所为,亦可谓之丈夫矣。唐一日未亡,行密一日不称王,而帝制赏罚之事,听命于朝,循分自揣,安于其位,而特不屑臣服于逆贼之廷,亦可谓之不妄矣。唐何德以及行密,而望其为郭子仪、李晟之精忠,以抵触凶人争一线之存亡哉?
 
    如曰溥天率土,义不可逃也,汤、武且有惭德矣。项羽不弑怀王,汉高岂终北面?行密保境息民以待时变,唐可再兴,则为窦融;唐不可兴,则为尉佗;而但不为枭獍之爪牙,斯已足矣。既不可以君臣之义苛求其效死,而昭宗又奚望其援己哉?
 
    故三镇者,无一可倚者也。昭宗先无自固之道,祸至而周章,“谓他人昆,亦莫我闻,”势之所必然者也。屠门之悲号,不如其瘖矣。

◎昭宣帝

    〖一〗
 
    嬴政坑儒,未坑儒也,所坑者皆非儒也;朱温杀清流,沈之河,未杀清流也,所杀者非清流也。信为儒,则嬴政固不能坑之矣;信为清流,则朱温固不能杀之矣。
 
    温诚诛锄善类不遗余力,而士大夫无可逃之彀中邪?乃于韩偓弗能杀也,于司空图弗能杀也,于郑綮亦弗能杀也;又下而为梁震、罗隐之流,且弗能杀也。凡此见杀者,岂以身殉国而与唐偕亡者乎?抑求生于暴人之手而不得其术者耳。天下不知其谁氏之士,天子不知有几日之生;情逆而恣杰者,腥臊之臭味逼人;无赖而充班行者,醉梦之眉目疑鬼;犹且施施然我冠子佩,旦联缀以充庭,夕从容而退食。若此之流,谓之清也,则谁复为浊流邪?
 
    朱温为之主,李振为之辅,必杀矣;明天子在上,贤执法在列,亦未可贳而弗诛也。游于浊而自炫其清,斯所谓“静言庸违”者,四裔之投,其可宥乎?而欧阳永叔谓裴枢等惜一太当卿不与伶人,使其不死,必不以国与人,过矣。
 
    晋、宋、齐、梁之护门第,唐人之护流品,其席荣据要之习气耳。门第流品横亘其肺肠,而怙众以喧呶,仰不知有君父,俯不知有廉隅,皆此念为之也。王谧解玺绂以授桓玄,不欲自失其华族耳。枢等不死,劝进朱温者,岂待张文蔚、杨涉哉?但使不失其清流之品序,则人人可奉之为天子矣。忠孝之存去,名位之重轻,则清浊之大界也,非永叔之所知也。
 
    〖二〗
 
    彊国非安天下之道,而取天下之疆摧残之、芟夷之、以使之弱,则天下之乱益无已。故养天下之力于不试,不见其疆而自不可弱者,王道也;国方弱而张之,相奖以武健而制之以其方,使听命者,霸功也;因其疆而疆之,莫之能戢而启其骄,乱之所自生也;畏其民之疆而摧之夷之,乃至殄灭之以使弱,则既以自弱而还以召乱,无疆无弱,人皆可乱,则天下瓦解而蜂起以相残,祸之最烈者也。
 
    战国之疆也,天下以乱。嬴政恶其疆而思弱之,既弱六国之众,并弱其关内之民,销其兵刃,疲以力役,彊者虔刘殆尽,而耰鉏棘矜之徒以起,椎埋黥配之夫,尸王号而长吏民,天下一无可畏而皆可畏矣,民乃争趋于死而莫之救矣。
 
    唐之乱,藩镇之疆为之也。藩镇之疆,始于河北,而魏博为尤,魏博者,天下疆悍之区也。自光武用河北之兵以平寇乱,逐屯兵黎阳,定为永制,而东汉以疆。故其民习于疆而以弱为耻,天下资之以备患。垂及于唐,上未加以训练,而骁桀之习,未尝替也。然亦何尝为天下患哉?安、史之平,代宗不能抚有,田承嗣起而收之以自雄,为藩镇之戎首。幽、燕、沧、冀、兖、郓、淄、青之不逞,皆恃魏博之彊,扼大河以互塞河南而障蔽之,田兴一受命,而河北瓦解,其为天下重久矣。广明以后,黄巢横行天下,而不敢侧目河朔,恃此也;汴、晋交呑以窥唐室,而王镕、刘仁恭既不敢南向以争天下,抑不至屈于汴、晋而为其仆隶,恃此也。罗绍威以狂騃竖子听朱温之虫,一夕而坑杀牙兵八千家,于是而魏博为天下弱,天下蔑不弱也。
 
    呜呼!岂徒绍威之自贻幽辱危亡也哉?天下之一治一乱也,其乱则上激下之怒而下以骄,骄气偾张,无问彊弱也,疆者力足以逞而怨愤浅,弱者怨毒深,藻聚萍散,不虑死亡,以姑尝试其诪张,而蜂起以不可遏。诗云:“无拳无勇,职为乱阶。”唯无拳勇者之乱,乱不可弭也。有疆者以制其左右,则犹有惮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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