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通鉴论-清-王夫之-第10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诗云:“无拳无勇,职为乱阶。”唯无拳勇者之乱,乱不可弭也。有疆者以制其左右,则犹有惮焉。天下胥弱,而骄固不可戢也。无藉以兴,旋灭而旋起,既无所惮,何人不可踔跃以为难哉?
故自魏博牙兵之歼也,而朱温之计得。于是一时割据之雄,相奖以为得计,日取天下智计勇猛之将吏军卒而杀之,唯恐疆者之不尽也。故迨乎温、存勗交争之世,而天下皆弱。蹶然而起者,猝然而仆,不能一朝自固也。胥天下而皆弱矣,勿待疆者之骄,而弱者无不骄也。于是而割天下而裂之,苟有十姓百家可持白梃、张空拳者,皆弃耒耜以諠呼。高季兴、孟知祥、王延政、董昌、刘䶮、钟传、马希萼、雷满、张文表、危全讽之琐琐者,翦妇人之衣绣以为韎韐,伐空山之曲木以为戈矛,或以自帝,或以自王,或以自霸。而石敬瑭羸病之懦夫,刘知远单寒之孤雏,且然宅土中以称元后。呜呼!勿论其不足以君也,抑勿论其不足以霸也,即与群盗齿,曾不足与张角、齐万年、方腊争雄长,皆无惮而自诧为刘、项、孙、曹也。风淫草靡,乃进契丹而为君父,弱天下者之召乱于无已,固如是夫!
“赳赳武夫,公侯干城。”文王之仁也,且求武夫于中林中逵之下,曾是抚有果毅疆御之众,而可屠割俾尽,以启不量力者之骄悖乎?绍威之愚,朱温之惨,不足诛也。天有大乱之数,疆者先歼焉,匪寇匪雠,杀之若将不及,亦衰气之使然与!
〖三〗
昭宗虽暗不足以图存,而无淫虐之慝足以亡国。朱温起于群盗,凶狡如蛇虺,无尺寸之功于唐,而夺其三百年磐石之社稷。乃盈天下世胄之子,荐绅之士,建牙分阃之帅,无有一人感怆悲愤、不忍戴贼以为君者,而独得之丁会。会之帅泽潞也,温胁昭宗授之旌节,则固温之私人,而于昭宗无恩礼之孚、倚为腹心者也。帅昭义者六年,温拔潞州而授之,乃闻昭宗凶问,帅将吏缟素流涕,幸李嗣昭之来攻,而降河东,曰:“虽受梁王举拔之恩,诚不忍见其所为。”盖汉、宋之亡,忠节不胜书,而唐之亡也,唯此一士耳。
或曰:克用亦唐贼也,去温而即克用,奚愈焉?
曰:会于此时无可归矣。以独力而思讨贼,昭宣帝刀俎之余肉,无能辅矣。保境以自固,汴、晋夹焉,而必不可以终日,则兵民且歼于凶人之刃。乃在温篡弑未成之日,则克用之去温也无几,在温弑主之后,则克用犹未有此滔天之逆,而相依以自全焉可矣。不北面以推戴弑君之贼、为佐命之勋臣,而身亦可以无辱矣。项羽杀韩王,而张良归汉。韩王不死于项羽,汉抑岂能分天下以王韩者?归其为我报君父之雠者,则虽不能存我故国,而志亦可以伸。况乎篡弑之贼,覆载不容之大憝,虽有其心,未有其事,君子可许其改而弗亟绝之,则克用可归,会亦舍此而奚归乎?知有君而为之哀,知其贼而不为之臣,天下无君,而聊以谢党逆之罪,志士忠臣之处此,亦如是而已。唐之亡,盈天下而唯一土也,会奚让焉?
卷二十八
◎五代上
合称五代者,其所建之国号,皆不足称也。朱温,盗也,与安禄山等,李存勗、石敬瑭、刘知远,沙陀三部之小夷,郭威攘窃无名,故称名。周主荣,始不与谋篡逆,受命为嗣,而有平一天下之志,故称周主,愈于夷盗之流,要之皆不足以为天子。
称五代者,宋人之辞也。夫何足以称代哉?代者,相承而相易之谓。统相承,道相继,创制显庸相易,故汤、武革命,统一天下,因其礼而损益之,谓之三代。朱温、李存勗、石敬瑭、刘知远、郭威之琐琐,窃据唐之京邑,而遂谓之代乎?郭威非夷非盗,差近正矣,而以黥卒乍起,功业无闻,乘人孤寡,夺其穴以立,以视陈霸先之能平寇乱,犹奴隶耳。若夫朱温,盗也;李存勗、石敬瑭、刘知远,则沙陀犬羊之长也。温可代唐,则侯景可代梁、李全可代宋也;沙陀三族可代中华之主,则刘聪、石虎可代晋也。
且此五人者,何尝得有天下哉?当朱温之时,李克用既与敌立,李茂贞、刘仁恭、王镕、罗绍威亦拥土而不相下,其他杨行密、徐知诰、王建、孟知祥、钱镠、马殷、刘隐、王潮、高季兴,先后并峙,帝制自为,分土而守,虽或用其正朔,究未尝奉冠带、祠春秋、一日奔走于汴、雒也。若云汴、雒为王者宅中出治之正,则舜、禹受禅,不仍陶唐之室,汤、武革命,不履夏、商之都,而苻健、姚兴、拓拔宏奄有汉、晋之故宫,将以何者为正乎?倘据张文蔚等所撰之玉册,而即许朱温以代唐,则尤奖天下之逆而蔑神器矣。
且夫相代而王天下者,必其能君天下而天下君之,即以尽君道也未能,而志亦存焉。秦、隋之不道也,抑尝立法创制,思以督天下而从其法令,悖乱虽多,而因时救弊者,亦有取焉。下至王莽之狂愚,然且取海宇而区画之,早作夜思,汲汲于生民之故。今石敬瑭、刘知远苟窃一时之尊,偷延旦夕之命者,固不足论;李克用父子归鞑靼以后,朱温帅宣武以来,覬觎天步,已非一日,而君臣抵掌促膝、密谋不辍者,曾有一念及于生民之利害、立国之规模否也?所竭智尽力以图度者,唯相搏相噬、毒民争地、以逞其志欲。其臣若敬翔、李振、周德威、张宪之流,亦唯是含毒奋爪以相攫。故温一篡唐,存勗一灭温,而淫虐猥贱,不复有生人之理,迫胁臣民,止供其无厌之求,制度设施,因唐末之稗政,而益以藩镇之狂为。则与刘守光、孟知祥、刘䶮、王延政、马希萼、董昌志相若也,恶相均也,纭纭者皆帝皆王,而何取于五人,私之以称代邪?初无君天下之志,天下亦无君之之心,燎原之火,旋起旋灰,代也云乎哉?
必不得已,于斯时也,而欲推一人以为之主,其杨行密、徐温、王建、李昪、钱镠、王潮之犹愈乎!尚有长人之心,而人或依之以偷安也。
周自威烈王以后,七国交争,十二侯画地以待尽,赧王纳土朝秦,天下后世固不以秦代周,而名之曰战国。然则天祐以后,建隆以前,谓之战国焉允矣,何取于偏据速亡之盗夷,而推崇为共主乎?中国不可无君,犹人不可无父也。孤子未能克家,固无父矣,不得晋悍仆疆邻而名之曰父。是以有无父之子,有无君之臣民。人之彝伦,天之显道,不可诬也。
宋之得天下也不正,推柴氏以为所自受,因而之,许朱温以代唐,而五代之名立焉。名不可以假人,天下裂而不可合,夷盗窃而不可纵,夺其国号,该之以五代,聊以著宋人之滥焉云尔。
〖二〗
夷狄以劫杀为长技,中国之御之也以信义。虽然,岂易言哉?获天之祐,得人之助,为天下君,道周仁至,万方保之,建不试之威,足以服远,于是奋赫然之怒,俘系而殄灭之,弗能拒也,乃可修信义以绥之,任其来去而与相忘,弗能背也。李克用之在河东,奚足以及此哉!
沙陀之与契丹,犹之于鹿也,捷足者先耳。阿保机背七部更代之约而踞汉城,克用父子受大同之命而窥唐室,其以变诈凶狡相尚,又相若也。素所怀挟者无以相踰,而克用为李可举所挫,投命鞑靼,素为殊族所轻,威固不足以相制。阿保机帅三十万之众以来寇,目中已无克用,克用与之连和,力屈而求安耳。克用短长之命,阿保机操之,而东有刘仁恭与为父子,南有朱温遥相结纳,三雄角立,阿保机持左右手之权,以收其垄断之利,以其狡毒,不难灭同类世好之七部,而何有于沙陀之杯酒?当是时,朱温疆而克用弱,助温以夹攻克用,灭之也易,助克用以远攻温,胜之也难,克用乃欲以信结之,约与灭温,直一哂而已。契丹于时未可得志于河东,姑许之而弗难旋背之,克用乃曰:“失信夷狄,自亡之道。”拒谋臣之策,不擒之于酣饮之下,何其愚也!
阿保机初并七部,众心未固,德光孤雏耳,突欲闇弱而莫能为主,阿保机死,则七部各怀其故主,分析以去,而契丹之势衰,李从珂、石重贵之败亡不速,赵宋无穷之祸亦以早捐,岂非中华之一大幸与?以克用之机变雄桀,而持老生之常谈,假帝王之大义,以成乎三百余年中原之毒螫,意者其天邪?不然,何其愚也!
以帝王之惇信义也,三苗来格矣,舜必分北之;昆夷可事矣,文王必拒駾之;东夷既服矣,周公必兼并之;未尝恃硁硁以姑纵也。晋文公弃楚之小惠,败之于城濮,而春秋大之,宗周以安,宋、郑以全,所繇异于宋襄远矣。故曰:夷狄者,欺之而不为不信,杀之而不为不仁,夺之而不为不义者也。以一夫擒之而有余,举天下之全力经营二百余年而终不克,无可归咎,而不容已于重惜,故曰:意者其天也。不然,克用之狡,岂守老生之谈、附帝王之义者哉?
三士之不幸,生乱世之末流,依于非所据之地,以保其身,直道不可伸也,而固有不可屈者存。不可伸者,出而谋人之得失也;必不可屈者,退而自循其所守也。于唐之亡,得三士焉。罗隐之于钱镠,梁震之于高季昌,冯涓之于王建,皆几于道矣。胥唐士也,则皆唐之爱养而矜重者也。故国旧君熸灭而无可致其忠孝,乃置身于割据之雄,亦恶能不小屈哉?意其俯仰从容于幕帟者,色笑语言,必有为修士所不屑者矣!以此全身安士,求不食贼粟而践其秽朝已耳。至于为唐士以阅唐亡,则幽贞之志无不可伸者,镠、建、季昌亦且媿服而不以为侮,士苟有志,亦孰能夺之哉?
冯涓尚矣!为建参佐,抗建称帝之妄曰:“朝兴则未爽臣节,贼在则不同为恶。”迪建以正,而以自守其正也。建不从,而杜门不出,建弗能屈焉,则其素所树立有以服建者深矣!
梁震无能规正季昌使拒贼而自立,非震之计不及此也,季昌介群雄之闲,形势不便,而寡弱固无能为也。震居其国,自全焉足矣。以前进士终老于士洲,季昌屈而己自伸,祗恤其躬,而不暇及人,是亦一道也。
罗隐之说钱镠讨朱温也,曰:“纵无成功,退保杭、越,可自为东帝。”隐非欲帝镠也,动镠以可歆,冀雪昭、哀之怨,而正君臣之义也。其曰“柰何交臂事贼,为终古羞”。伟哉其言乎!正名温之为贼,不已贤于后世史官之以梁代唐,而名之曰帝、曰上乎?隐固诙谐之士,而危言正色,千古为昭;镠虽不用,隐已伸矣。
唐之重进士也,贵于宰辅。李巨川、李振之流,皆以不第而生其怨毒。涓既起家幕佐,隐与震皆以不第无聊,依身藩镇,而皎皎之节,炎炎之言,下视天祐末年自诧清流之奸辅,犹豚鹜然。一列为士,名义属焉,受禄与否何较哉?天秩之伦,性植之正,周旋曲折,隐忍以全生,而耿耿清宵者不昧也,唐之亡,三士而已。公卿大夫恶足齿乎?司马子长有言:“伯夷虽贤,得孔子而名益著。”三子者,降志辱身,非可望伯夷之清尘者也,而能自标举于浊乱之世,不易得也。后世无称焉。宋人责人无已而幽光揜,可胜叹哉!
〖四〗
极乎凶顽不逞之徒,皆可守吾正而御之以不迫。然则孔北海抗曹操而不胜,亦其恢廓不拘之有以致之,况裴枢、赵崇辈之以轻薄犯朱温哉?张颢、徐温公遣牙兵攻其主而杀之,庭列白刃,集将吏而胁以奉己,其暴横不在曹操、朱温下也。严可求以幕僚文笔之士,从容而进,折张颢吼怒之气,使之柔以悦从;颢之凶威,不知何以遽若春冰之消释,唯其羁欤芪ァN鹞交茨闲」玻钿追翘熳右玻膨薅俊⑾舻莱芍蛔鹑ㄖ匾病0兹械鼻埃贿扯煲丫杀刈俊⒌莱啥竽苌比嗽眨靠汕笏哒咚溃娜晃患锌删逭撸床患锌烧涫域谭潋捕淮ブ槐苤煊闷涓钪贫胖韵V扈唬阂昏岣瓿宸复蟮校衲酥シ蛑虏患肮兑印!蔽匏溆掠谏比耍荒芪尬匪乐模呷灰煌聿患岸制渲找病
呜呼!乱世岂乏人杰哉?可求当之矣。神闲则智不穷,志正则神不迫,卒使杨隆演不丧其世家,乃至感刺客而敛刃以退。汉、唐之将亡,而得若人焉,郗虑、柳璨无所施其蠚蛓,操、温之燄亦将扑矣。唐不能用可求,可求不为唐用,而小试之淮南,仅为霸府之砥柱,则何也?朝廷多尊沓浮薄之士,沮贤才而不达,而割据偏安之小国无之也。
高郁说马殷置“回图务”运茶于河南北,卖之于梁,易缯纩战马,而国以富,此后世茶马之始也。古无茶税,有之自唐德宗始。文宗时,王涯败,矫改其政而罢之。然则茶税非古,宜罢之乎?非也。古之所无,后不得而增,增则病民者,谓古所可有而不有者也。古不可以有,而今可有之,则通古人之意而推以立法,奚病哉?
茶者,古所无也,无茶而何税也?周礼仅有六饮之制。孟子亦曰“冬则饮汤,夏则饮水”而已。至汉王褒僮约,始有武都买茶之文,亦仅产于蜀,唯蜀饮之也。六代始行于江南,而河北犹斥之曰“酪奴”。唐乃徧天下以为济渴之用,而不能随地而有,唯蜀、楚、闽、粤依山之民,畦种而厚得其利,其利也,有十倍于耕桑之所获者矣。古之取民也,耕者十一,漆林之税则二十而五,以漆林者,非饥寒待命之需也。均为王民,不耕不桑,而逸获不赀之利,则天下将舍耕桑而竞于场圃;故厚征之,以抑末务、济国用,而宽吾南亩之氓。则使古而有茶,其必厚征之以视漆林,明矣。
府其利于仅有之乡,而天下日辇金钱丝粟以归之不稼不穑之家,其豪者笼山包阜而享封君之奉。乃天下固无茶,而民无冻馁之伤,非有大利于民,而何恤其病?诚病矣,废茶畦而不采,弗能税也;难税之,而种者不休,采者不辍,何病之有哉?即其病也,亦病夫射利之黠民,而非病吾旦耕夕织、救死不赡之民也。则推漆林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