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通鉴论-清-王夫之-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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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天下非可以一念兴而疾思弋获者也。汉高之入关中,思亡秦而王关中耳,项羽弑义帝,而后有一天下之心。刱业之永,天所佑也。董卓死,李、郭乱,袁绍擅河北而忘帝室,袁术窃,刘表僭,献帝莫能驭,而后曹操之篡志生。曹操挟天子,夷袁绍,降刘琮,而后孙权之割据定。是操之攘汉,袁绍贻之;坚之子孙僭号于江南,曹操贻之也。谓操与坚怀代汉之心于起兵诛卓之日,论者已甚之说;岂谅人情、揆天理、知兴废成败之定数者乎?以诡谲之智、鸷悍之勇,乘间抵巇,崛起一朝而即思天位,妄人之尤者尔,而何足以临臣民、贻子孙邪?
孟子曰:“五霸,假之也。”假之云者,非己所诚有,假借古人之名义、信以为道之谓,非心不然而故窃其迹也。无其学,无其德,则假矣。名与义生于乍然之心者,固非伪也。王莽之于周公,张角之于老耼,不可谓之假也。当曹操不受骁骑校尉之职,东归合众,进战荥阳,而孙坚起兵长沙,进屯鲁阳,拒卓和亲之日,而坐以窥窃神器之罪,则张角、黄巢、方腊可以创业贻子孙,而安禄山、朱泚、苗傅、刘正彦尤优为之矣。诛非其罪而徒以长奸,深文之害世教,烈矣哉!
〖二〗
蔡邕之愚,不亡身而不止。愚而寡所言动者,困穷而止;愚而欲与人家国神人之大,则人怒神恫而必杀其躯。邕之应董卓召而历三臺,此何时也?帝后弑,天子废,大臣诛夷,劫帝而迁,宗庙烧,陵寝发,人民骈死于原野,邕乃建议夺孝和以后四帝之庙号,举三代兴革之典礼于国危如线之日,从容而自衒其学术,何其愚也!
而不但愚也。汉之宗社岌岌矣,诸庙之血食将斩矣。夫苟痛其血食之将斩,讳先祖之恶而扬其美,以昭积功累仁之允为元后也,犹恐虚名之无补。乃亟取和帝之凉德不足称宗者而播扬之,是使奸雄得据名以追咎曰:是皆不可以君天下者,而汉亡宜矣。此则人怨神恫,陷大恶而不逭者也。
以情理推之,邕岂但愚而已哉?邕之髠钳而亡命,灵帝使之然也。四帝可宗,则灵帝亦可宗矣。邕盖欲修怨于灵帝,而豫窒其称宗之路,邕于是而无君之心均于董卓,王允诛之,不亦宜乎。董卓曰:“为当且尔,刘氏种不足复遗。”邕固曰“刘氏之祖考不足复尊”。其情一也。故曰:邕非但愚也。虽然,神其可欺、神其可恫乎?则亦愚而已矣。
〖三〗
韩馥、袁绍奉刘虞为主,是项羽立怀王心、唐高祖立越王侑之术也;虞秉正而明于计,岂徇之哉?王芬欲立合肥侯而废灵帝,合肥侯愚而曹操拒之,合肥以免。刘虞之贤必不受,操知之矣。故但自伸西向之志,而不待为虞计。于是而知操之视绍,其优劣相去之远也。操非果忠于主者,而名义所在,昭然系天下之从违,固不敢犯也。未有犯天下之公义,而可以屈群雄动众庶者也。
或曰:馥、绍之议,亦恶乎非义哉?春秋之法,君弑而为弑君者所立,则正其为篡。梁冀弑质帝而桓立,董卓弑弘农王而献立,献不正乎其为君,则关东诸将欲不奉献为主而立虞,恶乎不可?
曰:执春秋之法以议桓帝之不正其始,得矣。帝方以列侯求婚于梁氏,趋国门而承其隙,未尝无觊觎之心焉,则与与闻乎弑者同乎贼;使有仗大义以诛冀者,桓帝服罪而废焉,宜也。且顺、桓之际,汉方无事,而不亟于求君也。若献帝之立,年方九岁,何进之难,徒步郊野,汉不可一日而无君,帝自以明了动卓之钦仰,弘农废,扳己以立,未能誓死以固辞,幼而不审,无大臣以匡之,而卓之凶燄,且固曰:“刘氏种不复留。”则舍己以延一线之祀,是亦义也,而况其在幼冲乎!袁绍迁董卓之怨以怒帝,其为悖逆也明甚。操知之审,而曰:“我自西向。”知帝之可以系人心,刘虞虽贤,无能遥起而夺之也。桓帝之诛冀,以嬖宠之怨,而不忌其弑主之逆;董卓之诛,则已正名之为贼矣,以贼讨卓,则弘农之大讐已复,献帝可无惭于践阼矣。视晋景、鲁定而尤正焉,而何容苛责之也。
〖四〗
所谓雄桀者,虽怀不测之情,而固可以名义驭也。明主起而驭之,功业立,而其人之大节亦终赖以全。惟贪利乐祸不恤名义者为不可驭之使调良,明主兴,为彭越、卢芳以自罗于诛而已。不然,则乱天下以为人先驱,身殪家亡而国与俱敝。曹操可驭者也,袁绍不可驭者也。
起兵诛卓之时,操与孙坚戮力以与卓争生死,而绍晏坐于河内;孙坚收复雒阳,乘胜以攻卓,在旦晚之间也,而绍若罔闻;关东诸将连屯以偕处,未有衅也,而绍首祸而夺韩馥之冀州;先诸将而内讧者,无赖之公孙瓒也,而绍诱之以首难;然则昔之从臾何进以诛宦官,知进之无能为而欲乘之以偪汉尔,进不死,绍固不容之,而陈留又岂得终有天下乎?鲍信曰:“袁绍自生乱,是复有一卓也。”孙坚曰:“同举义兵,将救社稷,逆贼垂破而各若此,吾将谁与戮力?”虽有汉高、光武,欲收绍而使效奔走,必不得也。李密之所以终死于叛贼也。
自其后事而观之,则曹操之篡成,罪烈于绍,而操岂绍比哉?诸将方争据地以相噬,操所用力以攻者,黑山白绕也,兗州黄巾也,未尝一矢加于同事之诸侯。其据兗州自称刺史,虽无殊于绍,而得州于黄巾,非得州于刘岱也;击走金尚者,王允之赏罚无经有以召之也;然则献帝而能中兴,操固可以北面受赏,而不获罪于朝廷,而不轨之志戢矣。
绍拥兵河北以与操争天下,而操乃据兗州以成争天下之势。绍导之,操乃应之;绍先之,操乃乘之;微绍之逆,操不先动。虽操之雄桀智计长于绍哉!抑操犹知名义之不可自我而干,而绍不知也。然则虽遇高、光之主,绍亦为彭越、卢芳而终不可驭,身死家灭而徒为人先驱。贪利乐祸,习与性成,非一朝一夕之故矣。
〖五〗
孙坚之因袁术也,犹先主之因公孙瓒也,固未可深责者也。汉高帝尝因项梁矣,唐高祖下李密而推之矣,以项氏世为楚将,而密以蒲山公之后,为天下所矜也。天下之初乱也,人犹重虚名以为所归,故种师道衰老无能为,而金人犹惮之。袁氏四世五公之名,烜赫宇内,孙坚崛起,不能不藉焉。彼公孙瓒之区区,徒拥众枭张耳,昭烈且为之下,而况术乎?
夫坚岂有术于心中者哉?贼未讨,功未成,以长沙疏远之守,为客将于中原,始繇术以立大勋,而速背之,则术必怀惎毒以挠坚之为;进与卓为敌,而退受术之掣,刘虞怀忠义而死于公孙瓒,职此繇也。使坚不死,得自达于长安,肯从术以逆终而为乱贼之爪牙乎?刘表之收荆州也,卓之命也,众皆讨卓而表不从,表有可讨之罪焉;因袁术之隙而为之讨表,实自讨也。若坚者,虽不保其终之戴汉,而固未有瑕也,与术比而姑从之,恶足以病坚哉!
〖六〗
管宁在辽东,专讲诗书、习俎豆,非学者勿见,或以宁为全身之善术,岂知宁者哉?王烈为商贾以自秽,而逃公孙度长史之辟命,斯则全身之术,而宁不为也。天下不可一日废者,道也;天下废之,而存之者在我。故君子一日不可废者,学也;舜、禹不以三苗为忧,而急于傅精一;周公不以商、奄为忧,而慎于践笾豆。见之功业者,虽广而短;存之人心风俗者,虽狭而长。一日行之习之,而天地之心,昭垂于一日;一人闻之信之,而人禽之辨,立达于一人。其用之也隐,而搏捖清刚粹美之气于两间,阴以为功于造化。君子自竭其才以尽人道之极致者,唯此为务焉。有明王起,而因之敷其大用。即其不然,而天下分崩、人心晦否之日,独握天枢以争剥复,功亦大矣。
繇此言之,则汉末三国之天下,非刘、孙、曹氏之所能持,亦非荀悦、诸葛孔明之所能持,而宁持之也。宁之自命大矣,岂仅以此为祸福所不及而利用乎:邴原持清议,而宁戒之曰:“潛龙以不见成德。”不见而德成,有密用也;区区当世之得失,其所矜而不忍责、略而不足论者也。白日之耀,非镫烛之光也。宁诚潛而有龙德矣,岂仅曰全身而已乎?
〖七〗
王允诛董卓,而无以处关东诸将,虽微李傕、郭氾,汉其能存乎?首谋诛卓者袁绍,是固有异志焉,而不可任者也。曹操独进荥阳,虽败而志可旌;孙坚首破卓而复东都,粪除宗庙,修治陵园,虽死而其子策可用也;急召而录其功以相辅于内,傕、氾失主而气夺,安敢侧目以视允乎?区区一宋翼、王弘,傕、氾且惮之,而不敢加害于允,而况操与策也。允之倚翼与弘,皆其所私者也,操与策非其所能用者也,而又以骄气乘之,不亡何待焉!
或曰:操非可倚以安者,允而召操,则与何进之召卓也何以异?此又非也。进不能诛宦官而倚卓,进客而卓主矣。允之诛卓,无假于操,而威大振;操虽奸,赏之以功,旌之以能,绥之以德,束之以法,操且熟计天下而思自处。故王芬之谋,刘虞之议,必规避之,而不敢以身为逆。当此之时,众未盛,威未张,允以谈笑灭贼之功临其上而驾御之,操抑岂敢蹈卓之覆轨乎?策方少,英锐之气,诱掖之以建忠勋也尤易,而奚患召之为后害哉?允非其人也,智尽于密谋,而量不足以包英雄而驯扰之,加以骄逸,而忘无穷之隐祸,其周章失纪而死于逆臣,不能免矣。
东召孙、曹而西属凉州之兵于皇甫嵩,则二袁、刘表、公孙瓒不足以逞;二袁、刘表、公孙瓒不逞,而曹操亦无藉以启跋扈之心。天下可定也,况李傕、郭氾之区区者乎?
〖八〗
马日磾、赵岐之和解关东也谁遣之?于时李傕、郭氾引兵向阙,种拂战死,天子步出宣平门,王允、宋翼、王弘骈死阙下,宫门之外皆仇敌也,而暇念及于袁、刘、公孙不辑于千里之外邪?故知非献帝遣之,傕、氾遣之也。关东诸将之起,以诛卓起。傕、氾,卓之部曲也,其引兵犯阙,以报卓之讐为辞,吕布东走,而傕、氾安能不忧诛卓之师浸加于己哉?欲求款于关东而恐其见拒,则姑以天子之诏为和解之迂说,亦其虽为卓报仇,而于关东则均为王臣,无异志也,此不款和而妙为款和者也。刘表则自刺史而牧矣,曹操上书而优而使之归矣,征朱儁为太仆矣,皆傕、氾以求免于关东之善术也。呜呼!日磾、岐为汉之大臣,而受贼之羁络以听其颐指,其顽鄙而不知耻,亦至是哉!
夫与贼同立于朝,所难者不能自拔耳。二子者,幸而得衔命以出,是温峤假手以图王敦之机会也。绍、术、瓒、表虽怀异志,而朱儁、曹操、刘虞、孙策,夫岂不可激厉入援以解天子之困厄。而命之曰和解,则以和解毕事,曾不知有问及中朝者,二子将何辞以答也?故遣日磾、岐者,傕、氾也;奔走于诸将之间,靦颜以嚅嗫者,为傕、氾效也;为天下贱,不亦宜乎!
〖九〗
曹操父见杀而兴兵报之,是也;阬杀男女数十万人于泗水,徧屠城邑,则惨毒不仁,恶滔天矣。虽然,陶谦实有以致之也。谦别将掩袭曹嵩而杀之,谦可谢过曰不知,然使执杀嵩者归之于操,使脔割而甘心焉,则操亦无名以逞。乃视嵩之死,若猎人之射麏,分食其肉而不问所从来,亦何以已暴人之怒哉?
且操之击谦也,以报私讐,而未尝无可托之公义也。李傕、郭氾称兵向阙,杀大臣,胁天子,人得而诛者也。谦首唱诛逆之谋,奉朱儁以伐逆而戴主,傕、氾以太仆饵儁,以牧饵谦,其力弱而畏我也可见矣。知其弱,惧其饵,儁虽志义不终,而谦自可奋兴以致讨;乃听王朗之谋,邀宠于贼臣,而受州牧之命,则欲辞党逆之诛而无所逭;操执此以告天下,而天下孰为谦援者乎?盖谦之为谦也,贪利赖宠,规眉睫而迷祸福者也。然则曹嵩之辎重,谦固垂涎而假手于别将耳。吮锋端之蜜,祸及生灵者数十万人,贪人之毒,可畏也夫!
〖一○〗
国家积败亡之道以底于乱,狡焉怀不轨之志,思猎得之者众矣,而尚有所忌也。天子不成乎其为君,大臣不成乎其为相,授天下以必不可支之形,而后不轨者公然轧夺无所忌。
关东起兵以诛卓,而无效死以卫社稷之心,然固未敢逞其攘夺也。至于卓既伏诛,王允有专功之心,而不与关东共功名,可收以为用者勿能用,可制之不为贼者弗能制,而关东之心解矣。允以无辅而亡,李傕、郭氾以无惮而讧,允死,而天下之心遂为之裂尽。李、郭杀大臣,胁人主,关东疾视而不问,马日磾、赵岐之庸鄙,受二凶之意旨以和解行,而实为逆贼结连衡之好,然后关东始坚信汉之必亡。于是而曹操上书之情,非复荥阳之志矣。孙坚即不死,而不保其终,策以孤立之少年,走刘繇,逐王朗,杀许贡,跳踯于江东矣。张邈、陶谦、吕布、刘备互相攻而不戢矣。二袁之思移汉鼎以归己,又显著其迹矣。环视一献帝而置之若存若亡之间,以无难紾其臂而夺之。呜呼!迟之十余年,而分崩之势始成。天下何尝亡汉,而汉自亡,尚孰与怜之,而兴下泉苞稂之思者乎?
王允非定乱之人也,马日磾、赵岐,则手授天下于羣雄者也,汉之终亡,终于此也。
〖一一〗
乱天下者,托于名以逞其志;故君子立诚以居正,而不竞以名,则托于名者之伪露以败,而君子伸。乱天下者,并其名而去之不忌,则能顾名以立事者,虽非其诚而志欲伸,无可为名者,莫能胜也。管、蔡内挟孺子、外挟武庚以为名,非无名也,自不可敌周公之诚也。项羽立义帝而弑之,并其名而去之矣;汉高为帝发丧,名而已矣,而天下戴之以诛羽之不义。使义帝而存,汉高之能终事之也,吾不敢信,然而以讨项羽则有余。故胡氏曰:“与其名存而实亡,愈于名实之俱亡。”此三代以下之天下,名为之维持也大矣。
袁绍不用沮授之策,听淳于琼而不迎天子于危困之中,授曰:“必有先之者。”而曹操果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