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通鉴论-清-王夫之-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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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度之,目若见之,口遂言之,反诸中而无一虚静灵通之牖,以受情势之变,而生其心;则事与谋违,仓皇失措,晋寇以屠江、淮,不待智者而早已灼见之矣。
言兵者必死于兵,听言而用兵者,必丧其国,赵括之所以亡赵,景延广之所以亡晋,一也。最下而郭京、申甫之妖诞兴焉。有国家者,亟正以刑可也。但废不用,犹且著为论说以惑后世,而戕民于无已。易曰:“弟子舆尸。”坐而论兵者之谓也。
〖一九〗
于崔浩以史被杀,而重有感焉。浩以不周身之智,为索虜用,乃欲伸直笔于狼子野心之廷,以速其死,其愚固矣。然浩死而后世之史益薉,则浩存直笔于天壤,亦未可没也。直道之行于斯民者,五帝、三王之法也,圣人之教也,礼乐刑政之兴废,荒隅盗贼之缘起,皆于史乎徵之,即有不典,而固可徵也。若浩者,仕于魏而为魏史,然能存拓拔氏之所繇来,详著其不可为君师之实,与其乘闲以入中国之祸始,俾后之王者鉴而知惧,以制之于早,后世之士民知媿而不屑戴之为君,则浩之为功于人极者亦伟矣。浩虽杀,魏收继之,李延寿继之,撰述虽薉,而诘汾、力微之薉迹犹有传者,皆浩之追叙仅存者也。
前乎此而刘、石、慕容、苻、姚、赫连之所自来佚矣;后乎此而契丹、女直、蒙古之所自出泯矣。刘、石、慕容、苻、姚、赫连之佚也,无史也;契丹、女直之泯也,蒙古氏讳其类,脱脱隐之也;然犹千百而存一也。宋濂中华之士,与闻君子之教,佐兴王以复中华者也,非有崔浩族诛之恐。而修蒙古之史,隐其恶,扬其美,其兴也,若列之汉、唐、宋开国之君而有余休;其亡也,则若无罪于天下而不幸以亡也。濓史成,而天下之直道永绝于人心矣。濂其能无媿于浩乎?浩以赤族而不恤,濂以曲徇虞集、危素而为蒙古掩其腥秽,使后王无所惩以厚其防,后人无所魏以洁其身。人之度量相越,有如此哉!后之作者,虽欲正之,无征而正之,濂之罪,延于终古矣。
〖二○〗
生人之大节,至于不惮死而可无余憾矣。然士苟不惮死,则于以自靖也,何不可为,而犹使人有余憾焉,是可惜也。
袁淑死于元凶之难,从容就义以蹈白刃,其视王僧绰与废立之谋,变而受其吏部尚书,以迹露而被杀者远矣。虽然,元凶劭之与君父有不两立之势也,自其怨江、徐而造巫蠱已然矣。淑为其左卫率,无能改其凶德,辞宫僚而去之,不可乎?可弗死也。及其日饗将士,亲行酒以奉之,枭獍之谋决矣,发其不轨而闻之于帝,不可乎?言以召祸,于此而死焉,可也。伐国不问仁人,其严气有以詟之也。风稜峻削岳立,而为元凶所忌,或殒其身,可也。何至露刃行逆之时,元凶尚敢就谋成败乎?且其官卫率也,将士之主也,元凶不逞,握符麾众,禽之以献,不济而死焉,可也。何踌蹰永夜,而被其胁使登车,而泯泯以受刃乎?伤哉!淑之能以死免于从逆,而荏苒以徒亡也。
子曰:“见义不为,无勇也。”淑之于义曙矣,而勇不足以堪之,将无有掣其情而使无勇者存邪?勇于定乱,勇于讨贼,难矣;勇于去官,决于一念而唯己所欲为者也,此之不决,则死有余憾。为君子者,可不决之于早哉!养勇以处不测之险阻,无他,爵禄不系其心,则思过半矣。
〖二一〗
晋、宋以降,国法圮、大伦斁、而廉耻丧,非一日矣。周札应王敦,而与卞壶、桓彝同其赠恤;王谧解天子玺绶以授玄,玄死,反归而任三公,天讨不加,而荣宠及之。数叛数归,靦颜百年而六易其主,无惑也。如是,宜速歼以亡;而其君犹能传及其世,其士大夫犹能全其族者,何也?盖君臣之道丧,而父子之伦尚存也。
元凶为逆,孝武起兵以致讨,元凶败矣,萧斌解甲带白幡来降,逆濬就江夏王义恭以降,而但问来无晚乎,固自谓得视王谧,斌犹可立人之朝,濬犹可有其封爵也。于是斩斌于军门,枭濬于大航,法乃伸焉,则人知覆载不容之罪无所逃于上刑。于斯时也,义愤所激,天良警之,人理不绝于天下,恃此也夫!故延及齐、梁而父子之伦独重。梁武于服除入见者,无哀毁之容,则终身坐废。区区孱弱之江左,拥衣冠而抗方张之拓拔,存一线人理于所生,而若或佑之;于此可以知天,可以知不学不虑之性矣。萧正德,萧综捐父事贼,而无有正天诛者,然后江东瓦解以澌灭。兴亡之故,系于彝伦,岂不重与!
◎孝武帝
〖一〗
势变情移,而有元妄之灾,恬不知警,违时任意,则祸必及,庸夫之恒态也。惟然,而巧者测之,急改其常度,以迎当时之意指,乃至残忍惎害,为同类所饮恨而不顾,以是为自全之策;幸而全也,小人之尤也,而究以得全者亦鲜矣。
孝武以藩王起兵,而受臣民之推戴,德望素为诸王所轻,不自安也;于是杀铄,诛义宣,忍削本支,以快其志。江夏王义恭诱逆劭弃南岸,单骑南奔,上表劝进,斩逆濬,厥功大矣;于是畏祸之及己也,条奏裁损王侯九事,以希合孝武未言之隐,削剥诸王以消疑忌。夫义恭岂无葛藟之恩,利非在己,而灭天性以任骨肉之怨者,何也?以为先自我发,而人不得挟短长以议己,全躯保禄位之术,自诧为工矣。
或曰:遇暴人,丁险运,不授异姓以制我之权,而自任之,则祸泯于无形,亦知时度势者之不废乎!浸不若此,而以笃懿亲、固根本之言投于猜忌之衷,无救于时,而只以自害,奚可也?曰:君子之处此,固有道矣。物激矣,而持之以定,禹之所以抑洪水也。势危矣,而居之以安,孔子之所以解匡围也。圣人岂有以异于人哉?出乎圣,即疾入乎狂。义恭之狂也,无以持物而自奠其居也。君多忌而寡恩矣,义宣等之不辑,非必妄干天位,而贪权势以启忮人之衅矣。义恭以有功居百僚之上,诚危矣;而远嫌以消疑忌,固无难也。自谢不敏,翩然而去之,养疾邱园,杜口朝政,则于以自全焉有余矣。而何事导君以残刻,而己为不仁之俑哉?
主自疑也,吾自信也,诸王自竞也,吾自静也。或有闻风而相效者,则宗族以保,而帝亦且消其猜防骨肉之邪心。其不然也,为孝武献残忍之谋者,岂伊无人,而我处无咎之中,不已裕乎?唯其欲为功以固荣宠也,而违心以行颠倒之政,引君以益其慝,敛众怨以激其争,而后天理亡,民彝绝,国亦以危矣。身虽苟免,其喙息亦何异于禽兽哉?其究也,逃孝建、大明之网罗,翱翔百僚之上,而终授首于子业,狂者之自毙也,未有免者也。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一念之贪,天理之贼,圣狂之界也。
〖二〗
拓拔氏将立其子为太子,则杀其母,夷狄残忍以灭大伦,亦至此哉!然其后卒以未杀之淫妪擅国而召乱以亡,徒以椓杙天性而无救于亡,何为者邪?且夫母后者,岂特不可杀,而亦不必过为防者也。周之过其历也,化始于关雎,琴瑟钟鼓,唯是乐以友之,而内治修、国政不紊。彼为圣王之化,不可及矣。虽不及此,取供祭祀奉皇天先祖之伉俪而视之如仇雠,是可忍也,亦孰不可忍也!将必如浮屠氏之尽弃家室而后可治也邪?
内教之修尚矣,迪之以阴礼,而可使见德;统之以妇职,而可使见功。夫妇人亦犹是人也,无所见其功德,而后预外事以为荣。故先王勤饬以躬桑渍种之仪,劝奖以亚献馈笾之礼,有余荣焉。虽乐于自见之哲妇,亦不患其幽閟深宫如圈豚笼鸟之待饲,而其志宁矣。其次,则后族虽贤弗任也,内坚之服勤于宫中者弗庸也,大臣得箴其举动,嗣子不托以匡扶,制之之道,亦岂无术,而必以为患哉?不然,人主六御在握,方将举天下之智勇而驭之,取草泽之雄、夷狄之狡而制之,匹夫亦有一匹偶,而惴惴然唯恐戕我国家也,不亦陋乎!
拓拔氏不足诛者也,有天下者,非猜而钳之,则昵而纵之。道二:仁与不仁而已,非取法于齐家之圣化,亦惆怅而不得其术也。
〖三〗
源贺请减过误入死罪者充卒戍边,拓拔濬从之,而奖贺曰:“一岁所活不少,”是也。又曰:“增兵亦多,”则乱政也,拓拔氏自此而衰矣。兵者,宗社生民所倚以为存亡生死者也。古者寓兵于农,兵亦农也。王者莫重乎农,则莫重乎兵,于风有东山焉,于雅有杕杜焉,相与劳来而咏歌之,如此乎其贵之也。后世召募兴,而朴者耕耨以养兵,强者战守以卫农,相为匹而不相下,坐食农人勤获之粟而不以为厉农,其有功则立朝右,与士伍而不以为辱士,抑如此乎其重之也。乃使犯鈇锧之刑,为生人所不齿者,苟全其命,而以行伍为四裔之徒,则兵之贱也,曾不得与徒隶等,求其不厌苦而思脱、决裂而自恣、幸败而溃散者,几何也?兵贱则将亦贱矣,授钺而专征者,一岸狱之长而已,廉耻丧,卤掠行,叛离易于反掌,辱人贱行者之固然,又何怪焉?
夫兵,惟其精也,不惟其多也。士皆千金之士,将专阃外之尊,为国干城,一旅而敌百万。鸟合之众,罪人无行,苟免而无惭,虽多何补哉?若以矜全过误而贷其命,则有流放之辟在焉。贺之说,涂饰以为两得,而不知其馁国之神气以向于衰也。后世免死充军,改流刑为佥伍,皆祖贺之术,而建之为法;行之未久而武备堕,盗贼夷狄横行而无与守国,夫亦见拓拔氏之坐制于六镇而以亡也乎!
〖四〗
自魏、晋以来至于宋大明之世,而后权移于近臣。戴法兴、戴明宝、巢尚之皆赐爵掌中书事。前此者,权归大臣,天子虽有所宠信而不能伸,孝武以疑忌行独制,义恭等畏祸以苟全,于是而其法始变。春秋之季,世卿执国,非其族属,则谓之嬖大夫。以孔子之圣,位至下大夫而止,弗能为卿也。魏、晋以后,流品重,世族兴,而非门阀以进者,谓之幸臣;即人主之所委任,弗能登之三事也。乃以其时考之,春秋篡弑相仿,晋、宋权臣继攘,上用一人,而下远之也若将汙己,雠之也若不两立,人君孤立,而兴废死生不能自保。盖嬖幸之名立,以禁锢天子之左右,流俗之稗政,夺攘之祸媒也。
然而为人主所亲幸者,率多邪佞贪谗,导君于恶,而弄威福以雠奸利,卒不能收一人之用可恃为股肱者,何也?物之所贵,因而自贵者,道也;物之所贱,因而自贱者,机也。丰年穀贱而多荑稗,陂泽鱼贱而多臭腐,物论之所趋,物情之所竞,而物理之所繇以良楛,必然之势也。九品之外无清流,世族之外无造士,于是而不在此数者,知不足以应当世之宠光,颓然自放而已。其慧者,又将旁出歧趋以冀非分之福泽。故天子欲拔一士于流品之外,而果无其人。即有明辨之智,干理之才,喻利焉耳,稔恶焉耳,于是而天下后世益信孤寒特起之士果为佞幸,适以破国亡家而不可用;亦恶知摧抑而使智于汙下者,虽有才智不能自拔也。
故人主之好尚,不能不随风俗以移,而圣王崛起,移风易俗,抑必甄陶渐渍之有日,而不可旦夕期其速革。孝武以近臣闲大臣而终于乱,非天子不可有特用之人,其驯致之者,无以豫养之也。
〖五〗
一动而不可止者,势也。太上以道处势之先,而消其妄,静而自正也。其次坦然任之,不得已而后应,澄之于既波之后,则亦可以不倾。元凶造逆,天下同雠,孝武援戈而起,以臣子而恤君父之惨,行戮兄弟而非忍,夫孰谓其非正者。然而诸王拥方州以自大,义宣反于江州,诞反于广陵,休茂反于襄阳,乘之以动而不可止,于是而孝武之疑忌深矣。削之制之,不遗余力,而终莫能戢。嗣子虽不道,而祸速发于同姓之操戈,垂及明帝,杀戮逞而刘宗遂亡。波涛触乎崖石,逆风而毐。嘀链嗽眨∞褙仕恚豢晌椒切⑽渲ο戎病
夫孝武之师,动以正也,乃一动而不可止,卒以倡乱者,岂谓其不宜县逆劭之首于都市哉?度之于先,而与物相安以息争也,固有道矣。义兵之至建业也,劭将授首,君父之怨释,臣子之职亦庶几尽矣。乃以次,则非长也;以望,则不足以服人也;于此顿兵于宫阙,正告诸王曰:“吾之决于称兵也,以君父不忍言之惨,古今不再见之祸也。今元凶已伏诛矣,孤岂忍有利天下之心?以齿以德,必有所归,社稷不可以无主,吾将与诸王奉之。”使众意他有所属,臣子之道尽,虽不为天子而志已遂矣。如臣民以功而不我释与?抑引咎含哀,不得已而受命,推怵惕之忱,厚抚诸父昆弟,以广先君之爱,则天下既服其仁,而抑知大位之不可以力争也。天下定矣,乃听义恭之谄,元凶未斩,而先即位于新亭。然则起兵也,非果有割肝裂胆之痛,而幸兄弟之逆以获大宝也。波自我扬,而欲遏之也,得乎?
既急于自立而莫能待矣,则抑可自信曰:均为臣子,而诸王偃蹇于逆劭之世,我既诛贼子而得之,人情所归,非我贪也。有谅我者,其知顺逆者也,不足虑也;其横逆而逞者,狂飙之拂水而已,怀之以恩,而尚不可革,天下臣民,自不迷于向背,夫孰与我为敌者?坦然无惧于彼,而不轨者之意亦消。即有妄动之狡童,而义诎援孤,亦不崇朝而沮丧矣。乃孝武忮人也,甫一践阼,而杀其弟铄,视诸父昆弟若人可为已之为,而削夺禁制以亟掣曳之,夫而后告诸王以不日保之情,启其觊觎,徒树荆棘于寸心以相捍御,非能御也,教之而已矣。及身三叛,而嗣子速亡,不亦宜乎!呜呼!以忠孝始,以恧缩终,怀恧缩于心,启戈矛于外,惜哉!孝武有仁孝之资,而自流于薄恶,天子之位,犹可猎也,孝子之实,不可袭也,反诸中而不诚,居之不安而卒于乱,乱其可止哉!遏之乃以扬之,得免于及身之戮,幸矣。
〖六〗
张岱历事宋之诸王,皆败度之纨袴也,岱咸得其欢心,免于咎恶,而自诩曰:“吾一心可事百君。”夫一心而可事百君,于仕为巧宦,于学为乡原,斯言也,以惑人心、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