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通鉴论-清-王夫之-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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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齐适以自灭,不待智者而知也。
当斯时也,天下之势,在宇文而不在高氏明矣。陈所急者,在江、郢、庸、蜀而不在淮右明矣。即无能奋兴以決图荆、襄,抑惟固境辑民、治兵积粟,听二虏之争,而我以暇豫图久远之计,悉三吴、湘、广之力,尚可为也。计不出此,乘人之危,收旷莽难守之地以自居功,殆犹鼠也,潜出而掠人之余也。高氏为己之捍卫而急撤之,陈何恃以抗宇文哉?高氏亡而明彻败。金人告宋曰:“吾亡而蒙古之祸移于宋。”其愚同,其祸同也。舍周无虑,贪得以逞,有可为而不可为,为其所不可为以自诧,祸已及,乃跼而自缩,晚矣。高氏不灭,陈氏不亡,叔宝虽不足以固存,尚可俟他姓之兴以延江左衣冠之统,刘子菐、萧宝卷不灭,而叔宝灭乎?
〖五〗
谅闇不言,孔子曰:“古之人皆然。”古谓殷也。周公定礼,于此阙焉,意者其不然邪?故孔子但言古。夫周公推至孝以立极,岂三年之爱不逮古人哉?时有易而道有诎也。殷道立弟,国恒有长君,则冢宰虽非伊、傅,而不能擅命以乱天下;周道立子,而冲人践阼,冢宰持权,则苟非其人,固不可托也。即其人可托矣,而小子同未在位,以周公之忠,二叔之流言且不可遏,非贪权罔恤之奸,未有不惩周公之难,而敢于自危以危天下者也。故殷道至周而易,道大易,则一端不得以独存,时诎之矣。
若后世之天下,无非三代之比也。三代有天下者,名而已矣,其实则亦一国也。王畿千里,政教号令所及,今之一大省会耳,诸侯固自为治也,则其事简。诸侯受制于天子,而无所诎于天子之大臣,天子之卿视侯,视云者,仰而跻及之之谓也,则其任轻。诸侯入相,自有宗社,而不敢尝试,非诸侯而相,则夹辅之公侯可入正之,而相臣不敢自恣,则其权分。郡县之天下,统四海于一人,总已则总天下矣,其事繁,其任重,其权壹。冢宰已总天下之职官,司农已总天下之田赋,司马已总天下之兵戎,司寇已总天下之刑罚,而又总而归之一人。此魏、晋以降,录尚书事辅政之所以篡夺相仍也。州牧郡守待命而不能仰诘,四海无谁何者,三年之内,以收人心而移宗社,后虽挽之,祸已发于肘腋矣。人子受先王之托,而委之他人,庸讵可以为孝,此后世之诎于时者,尤非仅如周而已也。
夫法有常而人无常。当周之季,皇甫、尹氏之流,君亲政而犹为天下惨,讵可不言而唯其所为?容容自保者,且以误国而召疑叛,况其为窦宪、梁冀跋扈者乎?又况其为司马懿、傅亮、徐羡之、杨坚也乎?乃先王既使之在大臣之位矣,欲别委而弗使之总己也不得,陶侃且怨,不徒祖约也。煢煢在疚之孺子,岂能求侧陋之忠贤,拔起而授之大任,其不畀宗社生民于奸邪也,鲜矣。故匹夫不能逮天子之养,天子不能尽庶民之哀,情无已而量有涯,虽圣人不能尽满人子之心,亦无如之何也。故孟子诏滕文公行三年之丧,而未有命戒者五月尔,于此见周礼之既葬而亲政也。宇文邕之令曰:“衰麻之节,苫庐之礼,遵前典,申罔极;军国务重,须自听朝。”庶乎其情理之两得与!五服之内依礼,百僚既葬而除,亦称其情也。虽然,此唯天子而不得不诎尔,翟方进妄自尊以短丧,李贤、张居正怙权而丧其心,岂能托以为辞哉?
〖六〗
贼圣人之道,以召异端之侮,而坚其邪辟者,小人儒也。异端则既与我异为端矣,不相淆也;然异端亦固有其端,非沈溺于流俗之利欲而忘其君父以殉其邪者也。若杨朱、墨翟、庄周、列御寇,以及乎陆子静、王伯安,苟自有其端,则卑汙趋利、暋不畏死、而尽捐其恻隐羞恶之行,固醉梦之余念所不屑及者也。君子小人之大辨,人禽之异,义、利而已矣。小人之趋利而无耻,君子恶之,异端亦从乎君子之后而恶之,不敢谓君子之恶非正也。唯小人而托于儒,因挟儒以利其小人,然后异端者乃挟以讥吾道之非,而曰为小人资者儒也。夫异端之始念,未至于无父无君,而君子穷其所归,斥为禽兽。乃小人冒儒者之迹,挟诗书礼乐为宠利之资,则顽鄙残忍,公然忘君父而不恤,以诧于天下曰:为道卫也。其可贱而可恶,又奚但异端之比哉?故曰:“无为小人儒。”小人儒者,异端之所不屑为也。
桓荣耀车服之荣以劝门人曰:“稽古之力。”君子贱之,以其侈乎利而有禽心也。况如熊安生者,业以儒术为高氏国子博士矣,于高氏固有君臣之义也;宇文灭齐,鄴城方破,安生遽令埽门,语家人曰:“周帝重道尊儒,必将见我。”悲夫!其所事之君已走,其所从班行以奉祀之宗社且毁且屋,其同列之官僚且死且窜,其比闾连居之妇子且杀且俘,漠然无一念之悲闵,乞高氏之余不足,又顾而之宇文氏之墦閒,以是为儒之道也,异端之徒,稍知自好者,鄙夷之如犬豕,况君子哉?不绝小人于儒,不正儒者之谊,以使小人不敢干,君子之责也。无他,义、利而已矣。议者苛求于吴康齐、陈公甫,而引姚枢、许衡于同类,不亦傎乎?
〖七〗
疆敌在前而以轻军试之,非徒败也,其国必亡。故吴明彻一溃于彭城,而江东有必亡之势,其幸而延之十年者,宇文邕殂,宇文赟无道,杨氏谋篡而不暇及也。不然,亡之亟矣。为兵家之言者曰:“知彼知己,百战百胜,”未然也。诚知彼而知己,则有不战者矣。吴明彻可以当宇文宪、韦孝宽乎?萧摩诃、任忠、周罗可以当梁士彦、王轨乎?宣帝可以当宇文邕乎?宇文氏其如高纬、祖珽、穆提婆之君臣可以姑试而幸获乎?己不自知,知之而又何以战邪?不可以战而何以胜邪?
然则坐而待其相加与?曰:善为国者不师,非不师而即善也,为国善,则可以不师也。江东至是而无可取中原之势矣。固本靖民,养兵择将,迟之数十年,而不轻挑之以益其势,则尚可为也。故孙绰、王义之之论,在东晋之初则为自弃,在陈之末造则善矣。东晋虽草创,人咸愤激以图存,有死之心则有生之气也。至于陈,而江东之生气,齐凋之、梁萎之、侯景摧之、萧詧、王琳中起而灭裂之,陈氏偷存而销铄之;刘宋吞广固、捣长安之锋颖,荡尽无余矣。然使固本图安而尚可为者,以高纬之淫昏,宇文邕迟之又久、再进再退而始决,陈能自立而不授以俘大将、覆全军之势宇文君臣慎动者也,且以苻坚、拓拔佛狸为大戒,而遽轻试席卷之雄心乎?陈仅一蔡景历而不能用,一溃而举国之人皆靡,引领以望北师之渡而已矣。
〖八〗
奚以辨大奸而必覆人之邦家者乎?则劝其主以杀人者是也。至于劝人以杀其兄弟子孙而甚矣。仁绝于心,心绝于天,而后劝人以杀其兄弟子孙;欺其人之终迷不复,而后敢劝人以杀其天性之亲。不然,虽怀忮忌而挟私怨,不忍也,抑不敢也。
郑译初用,而导宇文赟杀其叔父,则于灭宇文以戴杨坚也,何靳而不为?而坚知之矣,摘其不孝之罪,不比数之于人类,而后译之恶穷。宇文赟之不肖也,宇文孝伯对其君曰:“父子之际,人所难言,臣知陛下不能割爱,遂尔结舌。”孝伯之可托也,宇文邕之不可导以不慈也,于斯言验之矣。晁错忠于袁盎,而居心之厚薄,则不若盎也,不顺于父,而父亟去之,其于父子可知矣。故求可托之臣,求之于根本之地,而思过半矣。
〖九〗
宇文邕之政,洋溢简册,若驾汉文、景、明、章而上之,乃其没也甫二年,而杨氏取其国若掇。赟虽无道,然其修怨以滥杀,唯宇文孝伯、王轨而止,其他则固未尝人立于鼎镬之上也。淫昏虽汰,在位两浹岁而已。邕果有德在人心,讵一旦而遽忘之?乃其大臣如韦孝宽、杨惠、李德林、高颎、李穆皆能有以自立者,翕然奉杨氏而愿为之效死。坚虽有后父之亲,未尝久执国柄,如王莽之小惠偏施也;抑未有大功于宇文,如刘裕之再造晋室、灭虏破贼也;且未尝如萧道成仅存于诛杀之余,人代为不平而思逞也;坚女虽尸位中宫,而失宠天元,不能如元后之以国母久秉朝权也。然而人之去宇文也如恐不速邕骨未冷而宗社已移,则其为君也可知矣。德无以及人,而徒假先王之令名以欺天下,天下其可欺乎?
史之侈谈之也,记其迹也。论史者之艳称之也,为小人儒者,希冀荣宠,而相效以袭先王之糟粕,震矜之以藻帨其门庭也。故拓拔宏、宇文邕几于圣,而禹、汤、文、武之道愈坠于阱而不能自拔。试思之,恶有盛德如斯,不三岁而为权奸所夺,臣民崩角以恐后者乎?
〖一○〗
尉迟迥可以为宇文氏之忠臣乎?宇文阐称帝已二年矣,父死而正乎其位,杨氏虽逼,阐未有失德也,迥乃奉赵王招之少子以起兵。曹操所不敢奉刘虞以叛献帝者,而迥为之不忌,迥之志可知矣。迥可为忠臣,则刘裕之讨刘毅,萧道成之拒沈攸之,使其败而死也,亦晋、宋仗节死义之臣乎?杨坚无功而欲夺人之国,于是乎有兵可拥者,皆欲为坚之为,迥亦一坚也,司马消难亦一迥也,王谦亦一消难也。志相若,事相竞,则以势之疆弱、谋之工拙、所与之多寡分胜败矣。胜者,幸也;败者,其常也;抑此而伸彼,君子而受奸雄之罔矣。
君子不逆诈,而未尝不先觉,以情度之,以理衡之而已矣。王凌、诸葛诞不保其不为司马懿,况迥辈之纭纭者乎?宇文氏之亡,虏运之衰已讫也。杨坚无德以堪,而迥、谦、消难愈不可以君天下,“民亦劳止,汔可小康”。三方灭而杨氏兴,民之小康,岂迥之所能竞乎?自此以后,北朝事归隋论。
〖一一〗
高颎南侵,而陈宣帝殂,陈请和于隋,高颎以不伐丧班师。陈之愚而必亡,隋之智而克陈,皆于此征之矣。
陈、隋疆弱不相敌明矣,宣帝殂,叔陵狂逞,嗣子伤,内不靖而未遑外御,权下隋以纾难,何言愚也?弱者示人以弱,则受陵乘也无已。高颎之兵,固不足畏者也。隋主初篡而位未固,以司马消难之在陈,有戒心焉。颎之南侵,聊以御陈,非能有启疆之志也。既分兵以南侵,千金公主、高宝宁又挟沙钵略以入寇,隋固急欲辍南军而防北塞。陈于此,正可晏坐以全力固封守,待其疲敝而空返;乃葸怯柔巽,暴其虚枵惶遽之情实,使隋得志以班师,而测其不自振之隐,使洋洋而盗名以去;故愚甚也。
颎不伐丧,义也,而何但言智也?夺人之国而无惭,欺人之孤而不恤,以女事人而因攘其宗社,不以为耻,隋之君臣岂能守规规之义,闵人之丧而不伐也哉?乘丧而急攻之,固败道也,非胜术也。陈虽弱,江东之立国久矣,非其可以必得,未易倾也。庸人之情,当危而惧,稍定而忘。君薨,嗣子初立,内难方作,而疆敌压境,君臣皆惴惴焉,外虽请和,而内固不自宁也。知其且亡,而迫于不容已,则人有致死之心,以争存亡于一决。颎以偏师深入,撄必死之怨愤,而吾军欺其弱,挟骄以徼幸,猝与困兽相当于其内地,未有不败者也。幸而请和之使至矣,假不伐丧之美名以市陈,实收全师不败之功,以养威而俟时,故隋智甚也。
不伐丧矣,许之相矣,陈之廷,愚者曰:“隋有仁义之心,不吾并也;”黠者曰:“隋有隙而不能乘,无能为也;”于是而君骄臣怠,解散其忧惧,枵然以自即于安,信使往来,礼文相匹,縻其主于结绮临春赋诗行乐之中,则席卷而收之也,易于拾芥。善胜敌者,不乘其忧危,而乘其已定之情、已衰之气,隋之智,非陈之所能测也。自弛于十年而国必亡,姑待之十年而必举其国,一智愚,一兴一亡,于此决矣。
故善谋国者,不忧其所忧,而忧其所不忧,不震掉失守于一朝,不席安自弛于弥日,孰得而乘之哉?而庸人不能也。庸人之愚,智人之资。响令陈人请和之使不出,高颎且进退无据,而茶然以返,隋气挫而陈可以不亡。夫岂陋君具臣之所及哉!
◎后主
〖一〗
大臣不言,而疏远之小臣谏,其国必亡。小臣者,权不足以相正,情不足以相接,聚而有言,言之婉,则置之若无,言之激,则必逢其怒,大臣虽营救而不能免,能免矣,且以免为幸,而言为徒设,况大臣之媢忌以相排也乎?大臣者,苟非穷凶极悖之主,不能轻杀也,故言可激也;苟非菽麦不办之主,从容乘牖以人,故言可婉也,大臣秉正于上,而小臣亦恃之以敢言,然后可切言之,以曲成大臣之婉论,交相须也,而所情者终大臣也。大臣不言,小臣乃起而有言,触昏昏者之怒,以益其恶,未有不亡矣。
夫大臣既导君以必亡矣,则为小臣者将何如而可哉?去而已矣。陈后主国垂危而纵欲以败度,傅縡、章华危言而见杀,陈之亡,迟之十年而犹晚,而二子者,亦舍身饲虎之仁,君子所弗尚也。春秋书陈杀其大夫泄冶,说经者谓“洩冶失语默之节,不如高哀之全身”,非也。微者名姓不登于春秋,曰杀其大夫而著其名,洩治贵大夫也,谏而死,允矣,高哀名姓登于史策,亦贵大夫也,而去之,失臣节矣。縡与华非泄冶比也,胡为其以身试醒人之暴怒邪?其情忿,其言讦,唯恐刃之不加于项,而无救于陈之亡,何为也哉,
诚不忍故国之沦没,而耻为隋屈,山之涯、水之涘,庸讵无洁身之所,而必于刑人之市私置此父母之遗体乎?于是而江总之邪益成;于是而施文庆、沈客卿之势益张;于是而盈廷之口益箝;于是而隋人问罪之名益正。故陈必亡者也,杀二子而更速也。羸瘵者浮火方张,投以栀芩而毙逾速,二子之以自处而处人之宗社,无一可者也。
〖二〗
名教之于人甚矣!国虽破,君虽降,而下犹以降为耻,不能死而不以死为忧,行其志以免于惭,名教未亡于心也。
陈亡,袁宪侍后主而不忍去;许善心奉使未返,而衰服以临;周罗大临三日,而后放兵散仗;陈叔慎置酒长欢,而谢基伏而流涕;任环劝王勇求陈后立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