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通鉴论-清-王夫之-第8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唐初去古未远,银未登于用,铸钱尚少,故悉征本色可也。敬舆之言,惜旧制之湮,顺愚民不可虑始之情耳。金钱大行于上下,固无如折色之利民而无病于国也。故论治者,贵于知通也。
〖三五〗
陆敬舆论税限迫促之言曰:“蚕事方兴,已输缣税;农功未毕,遽敛谷租。上责既严,吏威愈促。急卖而耗其半直,求假而费其倍偿。”悲哉!乱世之民;愚哉!乱世之君也。
民之可悲者,聂夷中之诗尽之矣。其甚者,不待二月而始卖新丝,五月而始粜新谷也。君之愚也,促之甚,则民益贫;民益贫,则税益逋;耕桑之获,止有此数,促之速尽,后虽死于桁杨,而必无以继;流亡日苦,起为盗贼,而后下蠲逋之令,计其所得,减于缓征者,十之三四矣;何其愚也!迫促之令,君惽而不知计,民惴而不敢违。墨吏得此以张其威燄,猾胥得此以雠其罔毒,积金屯粟之豪民得此以持贫民之生死,而夺其田庐子女。乱世之上下,胥以迫促为便,而国日蠹、民日死,夫谁念之?
孟子曰:“用其一,缓其二。”缓之为利溥矣哉!所谓缓者,非竞置之谓也,通数十百年而计之,缓者数月而已。绌邪臣急功之谋,斥帑臣吝发之说,烛计臣卸责之私,姑忍之,少待之,留一春夏之闲,俟之秋冬,而明岁之春夏裕矣,源源相继,实亦未尝有缓也。统计之于累岁之余,初何有濡迟之忧哉?国家当急遽之时,自有不急之费,取此而姑忍之,少待之,可省以应急需者不患乏也,而柰何遽责之千里之遥、转输之不逮事者也:缓者,骄帅、奸臣、墨吏、猾胥、豪民之大不便,而人君深长之益也,愚者自不知耳。君愚,而百姓之可悲、无所控告矣。
〖三六〗
德宗始召叛臣之乱,中徇藩镇之恶,终授宦竖之权,树小人之党,其不君也足以亡,而不亡者,幸也。乃夷考其行,非有征声逐色、沈溺不反之失也,非有淫刑滥杀、暴怒不戢之恶也,抑非有闻善不知、遇事不察之暗也;疑其可进中主而上之,以守成而保其福祚;然而卒为后世危亡之鉴者,论者以为好疑之过,是已。虽然,好疑者、其咎之流也,非其源也;穷本探源,则好谀而已矣。故陆敬舆欲释其疑,而不足以夺其心而使之悛;盖其厚有所疑者,唯其深有所信也,非无所信而一用其疑也。于卢杞则信,于裴延龄则信,于宝文场、霍仙鸣则信,于韦渠牟则信,败而不怒,贬而不释,死而犹追念之,推心置腹,群言交击,而爱之益坚。且不仅是也,陆贽之始,李泌之终,亦未尝不唯言是听而无有二三也。然则岂好疑为其不可解之惑哉?
敬舆之在奉天也,有排难之显功,言无不中,则秉义虽直,处时虽危,而志得神怡,发之于辞气颜色也,必温和而浃洽,故罪己之诏,虽暴扬其过而不以为侮。若长源,则宛曲从容之度,足以陶铸其骄气,而使其意也消。卢杞诸奸,岂有别术以得当哉?无宫壶之援,无中涓之助,唯面柔口泽,探意旨而不相违拂耳。是故德宗之得失,恒视所信而分,专有所信,则大有所疑。呜呼!千古庸人膏肓不起之病,非以失所信而致然哉?有大信者,必有厚疑;有厚疑者,必有偏信;或信或疑,贤奸俱不可恃,唯善谀者能取其深信,而天下皆疑矣。
夫人之多所疑也,皆生于不足。智不足,则疑人之己诳;力不足,则疑人之己淩。先自疑而旁皇无据,四顾不知可信之人,于是谀者起而乘之,谅其所易为,测其所易知,浅为尝而轻为辨,则不足者亦优为之而揜其所短。固将曰:非与我合者,言我所不知、不能、以相欺,彼即亦一道与,固非我之攸行;且恶知其非矫诬以夺人于所不逮,而雠其异志乎?直者之疑愈厚,则谀者之信愈坚,于是偏信而无往不疑,乃以多疑召天下之离叛。故曰疑者其弊之流也,信者其失之源也。
道处于至足者,知从我者之非诚,而违我者之必有道也。故尧无疑于群臣之荐鲧,而鲧不足以病尧。下此者,皆有不足也。知不足而不欲揜,则谀我者之情穷矣。流俗之言,苟且之计,恶足以进于前哉?此中材救过之善术也。能知此,则天下皆与善之人而奚疑乎?天下皆与善之人而又奚有所偏信乎?故德宗之失,失于信也。好谀而信之,虽圣哲痛哭而不救其败。纣之恶无他,好谀而信飞廉、恶来者深也。卷二十五
◎顺宗
王伾、王叔文以邪名古今,二韩、刘、柳皆一时之选,韦执谊具有清望,一为所引,不可复列于士类,恶声一播,史氏极其贬诮,若将与赵高、宇文化及同其凶逆者,平心以考其所为,亦何至此哉!
自其执政以后,罢进奉、宫市、五坊小儿,贬李实,召陆贽、阳城,以范希朝、韩泰夺宦官之兵柄,革德宗末年之乱政,以快人心、清国纪,亦云善矣。顺宗抱笃疾,以不定之国储嗣立,诸人以意扶持而冀求安定,亦人臣之可为者也。所未审者,不能自量其非社稷之器,而仕宦之情穷耳,初未有移易天位之奸也。于是宦官乘德宗之危病,方议易储以危社稷,顺宗瘖而不理,非有夹辅之者,则顺宗危,而宪宗抑且不免。代王言,颁大政,以止一时之邪谋,而行乎不得已,亦权也。宪宗储位之定,虽出于郑絪,而亦俱文珍、刘光琦、薛盈珍等诸内竖修夺兵之怨,以为诛逐诸人之地,则韦执谊之惊,王叔文之忧色,虽有自私之情,亦未尝别有推奉,思摇国本,如谢晦、傅亮之为也。乃史氏指斥其恶,言若不胜,实覈其词,则不过曰:“采听谋议,汲汲如狂,互相推奖,僩然自得,屏人窃语,莫测所为”而已。观其初终,亦何不可测之有哉?所可憎者,器小而易盈,气浮而不守,事本可共图,而故出之以密,谋本无他奇,而故居之以险,胶漆以固其类,亢傲以待异己,得志自矜,身危不悟,以要言之,不可大受而已矣。因是而激盈廷之怨,寡不敌众,谤毁腾于天下,遂若有包藏祸心为神人所共怒者,要亦何至此哉!
伾、叔文诚小人也,而执谊等不得二人不足以自结于上,伾、叔文不得于牛昭容、李忠言不足以达于笃疾之顺宗呜呼!汉、唐以后,能无内援而致人主之信从者鲜矣。司马温公之正,而所资以行志者太后;杨大洪之刚,而所用以卫主者王安;盖以处积乱之朝廷,欲有所为,弗获已而就其可与言者为纳约之牗也。叔文、伾之就诛,八司马之远窜,事所自发,亦以宦官俱文珍等怨范希朝、韩泰之夺其兵柄,忿怼急泄而大狱疾兴。诸人既蒙不赦之罪,神策监军,复归内竖,唐安得有斥奸远佞之法哉?宦官之争权而迭相胜负耳。杜黄裳、袁滋不任为主也。故执谊等有可黜之罪,而遽谓为千古之败类,则亦诬矣。
繇此以观,士之欲有为当世者,可不慎哉!天下之事,昭昭然揭日月而行者,与天下共之。其或几介危疑,事须密断者,则缄之于心,而制之以独。若骤得可为之机,震惊相耀,以光大之举动为诡秘之声容,附耳蹑足,画呼夜集,排群言,敛众怨,自诩为忧国如家,乃不知旁观侧目者且加以不可居之大慝。事既祕,言不能详,欲置辩而末从,身受天下之恶,自戕而已矣。易曰:“不出户庭,无咎。”慎之于心也。不出门庭则凶矣。门内之密谋,门外之所疑为叵测者也。流俗之所谓深人,君子之所谓浅夫也。读柳宗元谪后之书,“匪舌是出”,其愚亦可哀也已!
◎宪宗
礼何为而作也?所以极人情之至而曲尽之也。古礼之佚不传者多矣,见于三礼者,唯丧礼为略备,达于古今,无不可繇也。然而犹有阙焉,时之所不然,事之所未有,情之所不生,礼之所未及也。于是而后儒折中论定之道,有可参酌以极得其中,则遭乱失其父母,寻求不得,生死莫能知,而为之追服,是已。
礼文之未及此也有故;古者分土建侯,好问不绝,偶为仇敌,而礼之往来不废,声问相逮,无有阻也。故诸侯失国而为寓公,大夫去国而有羁禄,即其为行人而见执,临战伐而见俘,其生其死,必相闻矣。则生而遥告以吉凶,死而得奔丧、还葬,奚有寻求不得而待追服者哉?
王莽之世,盗贼坌起,永嘉而后,胡、汉分割,于是而贵贱均于俘囚,老弱随其转徙,千里无人,音问既绝,转掠不定,踪迹莫稽,乃有父子殊天,终相暌隔,母妻漂散,不审存亡者。呜呼!生不得聚,死不得知,疏衰者,非人子之可用报亲者,而犹不克尽三年之哀慕,亦惨矣哉!晋庚蔚之等始建议寻求三年之外,俟中寿八十而服之,此亦以礼定情之极致,周公复起,不能易也。
德宗母沈太后因乱陷贼,不知所在,德宗即位,寻求数十年不得,迨德宗之葬,礼官乃申蔚之之议,以德宗启殡日,发沈后之丧,因此而祔庙之礼行焉。夫蔚之限寻求以三年,俟发丧于中寿,而德宗终身不废寻求者,以德宗已正位临民为宗社主,不容因母而废大政,即位寻求,两不相碍也。而士大夫既含重哀、必废婚宦,尽心力为寻求地,期以三年,则人子之志伸,而生人之理亦无崩坏之忧矣。晋、宋以来,有因此而永绝婚宦者,其志可尚,而其道不可常,殆亦贤者之过,蔚之裁之以中,不亦韪与!不宦则祭祀不修,不婚则继嗣不立,抑非所以广孝也。且夫寻求不得,而生死固无据焉,衔恤靡至,一以丧礼居之,万一亲幸而存,岂非之生而致之死乎?即位而寻求,临朝不废之典,宜于天子;限求以三年,权停婚宦,宜于士夫。酌中寿之年以服丧,生存之望可绝;以启殡之日而为忌,人子之道以终;变而不失其常,补古礼之未有,合先圣之大经,此其选已。
〖二〗
杜黄裳之请讨刘辟,武元衡之请征李锜,李绛之策王承宗、田兴,不待加兵而自服,皆时为之也。知时者,可与谋国矣。
自仆固怀恩以河北委降贼而僭乱不可复制者,安、史之诛,非唐师武臣力制其死命而殪之,贼自败亡而坐收之也。幽、燕、河、济,贼所纠合之蕃兵、突骑皆生存,而枭雄之心未艾,田承嗣、薛嵩、朱希彩之流,狼子野心,习于战斗,狃于反覆,于斯时也,虽李、郭固无如之何,而下此者尤非其敌也。代宗骄之,德宗挑之,俱取败辱,虽有黄裳、元衡之能断,李绛之善谋,我知其未易为筹度也。
至于元和,而天下之势变矣。向所与安、史同逆矫厉自雄者,死亡尽矣,嗣其僭逆者,皆纨袴骄憨、弋色耽酒之竖子也。其偏裨,则习于叛合、心离志怠、各图富贵之庸夫也;其士卒,则坐糜粟帛、饮博游宕之罢民也。而狎于两代之纵弛,不量力而轻于言叛;乃至刘辟以白面书生,李锜以贵游公子,苟得尺寸之土,而妄寻干戈;此其望风而仆、应手而糜者,可坐策之而必于有功。韦丹、李吉甫且知西川之必下以劝兴师,况黄裳、元衡之心社稷而有成谋者乎?故德宗奋而启祸,宪宗断而有功,事同而效异也。
夫既知其可以讨矣,则亦知其可以不战而屈之矣。姑试其威于西川而西川定,再试其威于镇海而镇海平。河北豢养之子弟,固不测朝廷之重轻,而苟求席安以自保,众心俱弛,群力不张,于斯时也,唐虽不自信其有必胜之能,而魏博、成德非王武俊、田悦之旧,彼自知之,亦可众量之矣。吉甫目击杜、武之成绩,欲效之以徼功于河北,是又蹈德宗之覆辙也。李绛之洞若观火,又岂有绝人之智计哉?故代宗之弛而失御,宪宗之宽而能安,亦事同而效异也。所以异者无他,惟其时也。
时者,方弱而可以疆,方疆而必有弱者也。见其疆之已极,而先自震惊,遂肭缩以绝进取之望;见其势之方弱,而遽自郏郑蛐瞬淮еΓ淮擞谷怂月徘鞫捧僖病7倭种穑镉谏浇吩蚪珶妫酥酌鸲桓移耍上ǘ荒艽喽裰橹硎杂北浜酰苛踉ā⑹ⅰ④藜帷⒁傻鹿狻⑼暄樟粒焱鲋诿冀抟樱恢耸闭撸桃晕扇绾危郧叭罩舶芪汀1颍
〖三〗
制科取士,唐之得元、白,宋之得二苏,皆可谓得人之盛矣。稹、居易见知于裴中立,軾、辙见重于司马君实,皆正人君子所嘉与也。观其应制之策,与登科以后忼慨陈言,持国是,规君过,述民情,达时变,洋洋乎其为昌言也。而抑引古昔,称先王,无悖于往圣之旨,则推重于有道之士而为世所矜尚,宜矣。推此志也,以登三事,任密勿,匡主而庇民,有余裕焉。乃此数子者,既获大用,而卞躁诪张,汇引匪人以与君子相持而害中于国,虽裴、马秉均以临之,弗能创艾也。然则制科求士,于言将不足采,而可以辩言乱政之责斥之乎?
夫此数子者,非其言之有过,善观人者,不待其败德之已章,而早已信其然矣。奚以明其然也?此数子者,类皆酒肉以溺其志,嬉游以荡其情,服饰玩好书画以丧其守。凡此,非得美官厚利,则不足以厌其所欲。而精魄既摇,廉耻遂泯,方且号于人以为清流之津迳,而轻薄淫泆之士乐依之,以标榜为名士。如此,而能自树立以为君之心膂、国之桢干、民之荫藉者,万不得一。
文章之用,以显道义之殊涂,宣生人之情理,简则难喻,重则增疑。故工文之士,必务推汤宛折,畅快宣通,而后可以上动君听,下感民悦。于是游逸其心于四维上下,古今巨细,随触而引伸,一如其不容已之藏,乃为当世之所不能舍。则苏轼所谓“行云流水、初无定质”者,是也。始则覃其心以达其言,既则即其言以生其心,而淫泆浮曼、矜夸傲辟之气,日引月趋,以入于酒肉嬉游服饰玩好书画之中,而必争名競利以求快其欲。此数子者,皆以此为尚者也。而抑博览六籍,诡遇先圣之绪说以济其辩,则规君过、陈民情、策国事,皆其所可沈酣以入、痛快以出,堂堂乎言之,若伊训、说命、七月、东山之可与颉颃矣。则正人君子安得不敛衽以汲引为同心,而流传简册,浅学之士能勿奉为师表乎?乃有道者沈潜以推致其隐,则立心之无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