晩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硏究卷-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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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景點入,則議論均成畫意矣。不然,刺刺不休,竟成一《經世文編》面目,豈不令人噴飯?
作小說者,不可不知此五難而先避之。吾謂今日欲作小說,莫如將此生數十年所親見、親聞之實事,略加點化,卽可成一絕妙小說。然可以牟利,而不可以導世。若欲爲社會起見則甚難,蓋不能不寫一第一流之君子,是犯第一忌;此君子必與國家之大事有關係,是犯第二忌;执笫抡弑貭可娓毁F人,是犯第三忌;其事必爲虛搆,是犯第四忌;又不能無議論,是犯第五忌;五忌俱犯,而欲求其工,是猶航斷港絕潢、而至於海也。
曲本、彈詞之類,亦攝於小說之中,其實與小說之淵源甚異。小說始見於《漢藝文志》,書雖散佚,以魏晉間之小說例之,想亦收拾遺文,耄捎氈S,不指一人一事言之,皆子史之支流也。唐人《霍小玉傳》、《劉無雙傳》、《步非煙傳》等篇,始就一人一事,紆徐委備,詳其始末,然未有章回也。章回始見於《宣和遺事》,由《宣和遺事》而衍出者,爲《水滸傳》*6由《水滸傳》而衍出者,爲《金甁梅》,由《金甁梅》而衍出者爲《石頭記》,於是六藝附庸,蔚爲大國,小說遂爲國文之一大支矣。彈詞原於樂章,由樂章而有詞曲,由詞曲而有元、明人諸雜劇,如元人百種曲,汲古閣所刊《六十種曲》之類,此種專爲演劇而設,然猶病其文理太深,不能普及。至本朝,乃有一種雖用生、旦、淨、丑之號而曲無牌名,僅求順口,如《珍珠塔》、《雙珠鳳》之類,此等專爲唱書而設。再後則略去生、旦、淨、丑之名,而其唱專用七字爲句,如《玉釧緣》、《再生緣》之?。此種因脫去演劇、唱書之範圍,可以逍遙不制,故常有數十萬言之作,而其用則專以備椋酥疂撏妗氛轮链耍炫c小說合流,所分者,一有韻,一無韻而已。
此種小說,流布深遠,無乎不至,其力殆出六藝九流上。而其爲書,則盡蹈前所云小說五弊:所寫主書之生旦,必爲至好之人,是寫君子也;必有平番、救主等事,是寫大事也;必中狀元、拜相封王,是寫富貴也;必有驪山老母、太白金星,是寫虛無也。惟議論可無耳。犯此諸病,而仍能如此之普及,非上文所設之例,有時不信也。因此輩文理不深,閱歷甚湥粲^佳製,往往難喩,費心則厭,此讀書之公例,故遂棄彼而就此。作此等書之人,旣欲適神經最簡者之目,而又須多其轉換,則書中升沈離合之迹,皆成無因之果,不造驪山老母、太白金星以關鍵之不能,此皆事之不得不然者也。使以粗溨P,寫眞實之理,漸漸引人入勝,彼婦人與下等人,必更愛於平日所讀誕妄之書矣。
綜而觀之,中國人之思想嗜好,本爲二派,一則學士大夫,一則婦女與粗人。故中國之小說亦分二派,一以應學士大夫之用,一以應婦女與粗人之用,體裁各異,而原理則同。今値學界展寬,*7 士夫正日不暇給之時,不必再以小說耗其目力,惟婦女與粗人,無書可讀,欲求輸入文化,除小說更無他途。其窮鄕僻壤之酬神演劇,北方之打鼓書,江南之唱文書,均與小說同科者。先使小說改良,而後此諸物一例均改,必使深椋畱蛑o,勞侶之耶禺,均與作者之心,入而俱化,而後有婦人以爲男子之後勁,有苦力者以助士君子之實力,而不撥亂世致太平者,無是理也。至於小說與社會之關係,諸賢言之詳矣,不著於篇。
原載《繡像小說》第三期
*1 注:亦有成嗜好者?殆習慣使然,非天性也。
*2 如說某人插翅上天,其翅也、天也、飛也皆其已知者也,而相綴連者,則新事也。
*3 解甲款。
*4 解乙款。
*5 注:《水滸》寫宋江遇玄女事,實是宋江說謊,均極工。
*6 注:元人曲有水滸記二卷未知與傳孰先。
*7 注:西學流入。
○論文學上小說之位置
光緒二十九年(1903)
楚?
吾昔見枺鞲鲊撐膶W家者,必以小說家居第一,吾駭焉。吾昔見日人有著《世界百傑傳》者,以施耐庵與釋迦、孔子、華盛頓、拿破崙並列,吾駭焉。吾昔見日本諸學校之文學科,有所謂水滸傳講義西廂記講義者,吾駭焉。繼而思之,何駭之與有?小說者,實文學之最上乘也。世界而無文學則已耳,國民而無文學思想則已耳,苟其有之,則小說家之位置,顧可等閑視哉!
小說爲文學之最上乘,亦有說乎?曰:彼具二種德、四種力,足以支配人道左右羣治者,時賢旣言之矣,至以文學之眼觀察之,則其妙諦猶不止此。凡文章,常有兩種對待之性伲兜闷湟欢朴弥瑒t皆可以成佳文。何謂對待之性伲恳辉唬汉喤c繁對待;二曰:古與今對待;三曰:蓄與洩對待;四曰:雅與俗對待;五曰:實與虛對待。而兩者往往不可得兼。於前五端,旣用其一,則不可兼用其餘四,於後五端亦然。而所謂良小說者,卽稟後五端之菁英以鳴於文壇者也。故取天下古今種種文體而中分之,小說佔其位置之一半,自餘諸種僅合佔其位置之一半,偉哉小說!
請言繁簡:尋常文字,以十語可了者,自能文者爲之,則或括而短之至一語焉,或引而長之至千百語焉,二者皆妙文,而一以應於所適爲能事。昔歐陽彛Я陣L偕數友行巿中,見有馬馳擲於路,衝突行人,至有死者,全巿鼎沸。彛Я昱c友歸,相約同記其事。諸友記者,或累數十言,或累數百言,視彛Я晁洠瑒t僅有「逸馬殺人於道」六字。此括十語爲一語之說也。佛經說法,每一陳設,每一結集,動輙瑰B犿,緜亙數卷,言大必極之須彌鐵圍五大部洲三千小千中千大千世界,言小必極之芥子牛塵羊塵?塵微塵,言數必極之恆河數阿僧祗無量數不可思議不可識不可極,旣暢以正文,復申以頌偈,此衍十語爲千百語之說也。二者皆文章之極軌也。然在傳世之文,則與其繁也,毋寧其簡;在覺世之文,則與其簡也,毋寧其繁;同一義也,而縱說之,推波而助瀾之,窮其形焉,盡其神焉,則有令讀者目駭神奪?魂醉魄迷,歷歷然,沈沈然,與之相引,與之相移者矣。是則小說之能事也。
請言古今:凡人情每樂其所近。讀二十四史者,好《史》《漢》不如其好《明史》也;讀泰西史者,好希臘、羅馬史,不如其好十九世紀史也;近使然也。時有三界,曰:過去,曰:現在,曰:未來。人之能撸Щ晗腱段磥斫缯撸仄淠X力至敏者也;能撸Щ晗腱哆^去界者,亦必其腦力甚強者也。故有第一等悟性,乃樂未來,有第一等記性,乃樂過去。若夫尋常人,則皆住現在、受現在、感現在、識現在、想現在、行現在、樂現在者也。故以過去、未來導人,不如以現在導人。佛之所以現種種身說法,爲此而已。小說者,專取目前人人共解之理,人人習聞之事,而挑剔之,指點之者也。惟其爲習聞之事也,故易記;惟其爲共解之理也,故易悟。故讀他書如戰,讀小說如撸В蛔x他書如算,讀小說如語;讀他書如書,讀小說如畫;讀他書如作客,讀小說如家居;讀他書如訪新知,讀小說如逢故人。人之好戰、好算、好書、好作客、好新知者,固有之矣,然總不如彼更端者之爲甚也。故好戰、算、書、作客、新知之人,未有不兼好撸дZ、畫、家居,故人者;而好撸А⒑谜Z、好畫、好家居、好故人之人,容有不好戰、不好算、不好書、不好作客、不好新知者?古文之不如今文,亦以其普及之性伲挥邢抟粺o限而已。
請言蓄洩:觀陂塘與觀瀑布孰樂?觀冬樹與觀春花孰樂?觀入定之僧衲與觀歌舞之美人孰樂?彼其中雖亦或有甚美者存,而會心固已在遠矣。何也?淋漓則盡致,局促則寡悰,常人之情也。文學之中,詩詞等韻文,最以蓄爲貴者也。然眞能解詩詞之趣味者能有幾人?小說則與詩詞正成反比例者也。抑蓄洩與繁簡每相待,然繁簡以客觀言,蓄?以主觀言,故有敍述累千萬言而仍含蓄不盡者,亦有點逗僅一二語而已發洩無遺者。洩之爲用,如扁鵲所謂見垣一方人,洞悉五?癥結,如温渚然犀,魍魎?魅無復遁形,而此術惟小說家最優佔之。小說者,社會之X光線也。
請言雅俗:飲冰室主人常語余,俗語文體之流行,實文學進步之最大關鍵也。各國皆爾,吾中國亦應有然。近今歐美各國學校,倡議廢希臘、羅馬文者日盛,卽如日本,近今著述,亦以言文一致體爲能事。找晕闹饔茫且誀懲嫫鳎恳誀戄乃谝病N粲薪鹗已缈停銎渖桃汀⑾亩Α⒅芏亍h爵以盛酒食,卒乃主客皆患河魚疾者浹旬。美則美也,如不適何?故俗語文體之嬗進,實淘汰、優勝之勢所不能避也。中國文字衍形不衍聲,故言文分離,此俗語文體進步之一障礙,而卽社會進步之一障礙也。爲今之計,能造出最適之新字,使言文一致者上也;卽未能,亦必言文參半焉。此類之文,舍小說外無有也。且中國今日各省方言不同,於民族統一之精神亦一阻力,而因其勢以利導之,尤不能不用各省之方言,以開各省之民智。如今者《海上花》之用吳語,《粤謳》之用粤語,特惜其內容之勸百諷一耳。苟能反其術而用之,則其助社會改良者,功豈滜r也?十年以來,前此所謂古文、騈文家數者,旣已屛息於文界矣,若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剝去?華,專以俗語提倡一世,則後此祖國思想言論之突飛,殆未可量。而此大業,必自小說家成之。
請言虛實:文之至實者,莫如小說;文之至虛者,亦莫如小說。而小說之能事卽於是乎在。夫人之恆情,常不以現歷有限之境界自滿足,而欲撸ъ端纾斯病S'他界,其自動者有二:曰想,曰夢。其他動者有四:曰:聽講,曰:觀劇、曰:看畫、曰:讀書。然想也者,非盡人而能者也;夢者也,無自主之權者也;聽講與觀劇,又必有所待於人,可以樂羣,不可以娛獨也。其可以自隨者,莫如書畫。然徑尺之影,一樱o餘,畫之缺點一;但有形式,而無精神,畫之缺點二。故能有書焉,導人於他境界,以其至虛,行其至實,則感人之深,豈有過此?小說者,實舉想也、夢也、講也、劇也、畫也,合爐而冶之者也。
由此觀之,文學上小說之位置可以見矣。吾以爲今日中國之文界,得百司馬子長、班孟堅,不如得一施耐庵、金拢龂@,得百李太白、杜少陵,不如得一湯臨川、孔雲亭。吾言雖過,吾願無盡。
原載《新小說》第一卷第七期
○論寫情小說於新社會之關係
光緒三十一年(1905)
松岑
偉哉!小說之有不可思議之力支配人道也。吾讀今之新小說而喜。雖然,吾對今之新社會而懼。
吾欲吾同胞速出所厭惡之舊社會,而入所歆羨之新社會也。吾之心較諸譯小說者而尤熱,故吾讀《十五小豪傑》而崇拜焉,吾安得國民人人如俄敦武安之少年老成,冒險獨立,建新共和制於南極也。吾讀《少年軍》而崇拜焉;吾安得國民人人如南美、意大利、法蘭西童子之熱心愛國,犧牲生命,百戰以退虎狼之強敵也。吾讀《祕密使者》而崇拜焉,吾安得國民人人如蘇朗笏那貞之勇往進取,夏理夫傅良温之從容活潑,以探西伯利亞之軍事也。吾讀《八十日環撸в洝范绨菅桑晃岚驳脟袢巳巳绺8裰畯娙套拷^,以二萬金鎊博一千九百二十點鐘行程之名譽也。吾讀《海底旅行》、《鐵世界》而亦崇拜焉;使吾國民而皆有李夢之科學,忍毗之藝術,中國國民之偉大力可想也。吾讀《枺鼩W女豪傑》、《無名之英雄》而更崇拜焉;使吾國民而皆如蘇菲亞、亞晏德之奔走黨事,次安剑‘之邉痈锩瑵h族之光復,其在拉丁斯拉夫族之上也。吾又讀《黑奴籲天錄》而悲焉;謂吾國民未來之小影,恐不爲哲爾治意里賽而爲湯姆也。吾又讀《風洞山》(吾友吳癯庵箸稿,已寫定,尙未出版。)《新羅馬傳奇》而泣且笑焉;謂吾國民將爲第二之亡國,抑爲第二之興國,皆在不可知之數也。其他政治、外交(去年《外交報》譯英文多佳者)、法律、偵探、社會諸小說,皆必有大影響潛勢力於將來之社會無可疑焉。是故吾讀今之新小說而喜。雖然,吾讀今之寫情小說而懼。
人之生而且情之根苗者,枺餮竺褡逯瑓u情之出而佔位置於文學界者,亦枺餮竺褡逯恢乱病R詢缮鐣艚^反對,而乃取小說之力,與夫情之一茫郎隙ㄖ瑒t文學家不能辭其責矣。吾非必謂情之一字吾人不當置齒頰,彼福格蘇朗笏之豔伴,蘇菲亞、剑‘之情人,固亦兒女英雄之好模範也。若乃逞一時筆墨之雄,取無數高領、窄袖、花冠、長裙之新人物,相與歌泣於情天淚海之世界,此其價値,必爲靑年社會所歡迎,而其效果則不忍言矣。天下有至聰明之人,而受至強之迷信者,文明國之道德與法律是也。非獨文眀國然,彼觀《撸健贰ⅰ犊净稹贰ⅰ队ぁ分畡”荆c夫《聊齋誌異》、《聶小倩》、《秋容》、《小謝》之鬼史,或嘗以見色不亂,反躬而自律焉。南山有鳥,北山張羅,使君有婦,羅敷有夫,凜然高義之言,其視宓妃、神女之賦,勸百而諷一者,固殊矣。故吾所崇拜夫文明之小說者,正樂取夫《西廂》、《紅樓》、《淞耄洝缝届谎W之文章,摧陷廓湥В孕挛釃裰X界,而豈復可變本而加之厲也?夫新舊社會之蛻化,猶靑蟲之化蝶也,蝶則美矣,而靑蟲之蠋則甚醜。今吾國民當蛻化之際,其無以彼靑蟲之醜而爲社會之標本乎?曩者,少年學生,粗識自由平等之名詞,橫流滔滔,已至今日,乃復爲下多少文明之確證,使男子而狎妓,則曰:我亞猛着彭也,而父命可以或梗矣。(《茶花女遺事》今人謂之外國《紅樓夢》)女子而懷春,則曰:我迦因赫斯德也,而貞操可以立破矣。(《迦因》小說吾友包公毅譯,迦因人格向爲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