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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

[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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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吵架,倒是简单。吵架也得回去吵。回去吧,请太太回去。”说着鞠了一躬,上
来穿鞋。惠枌想一脚把他蹬开,却怕发出声响,总不好在这里大打出手。且回去理
论!那三间屋有自己一半呢。因夺过鞋穿上,整好床铺。明经忙拿了花布包,两人
下楼来。若不知底细,外面看着依然是一对璧人。

    碧初在敞间补衣服,送两人出大门,暗忖可能惠枌又要妥协。钱明经为人不坏,
只这风流脾性让人怎么受得了。

    钱、郑两人回到井边小屋,一进门钱明经就说:“在这样残酷的战争里,有这
样一个家,你舍得拆散?”

    惠枌不答,在摇椅上坐了,那是明经从寄售行买来的洋家具,看着一边卧室里
长可及地的土布帷幔,一边书房里四壁图书,有一层专放玉器,叹息道:“离婚不
是容易的事,现在的生活先得安排,你往书房,我住卧房,饭食自理,咱们井水不
犯河水,各人过各人的。”明经听说,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当地,把惠枌吓了一
跳。明经跪着说:“我只求你一件事。江先生让我把这几年的著作整理出来,下个
月系里要讨论我升教授,只求你忍一忍,一切等我升了教授再说。”

    惠枌道:“你升什么教授?是明朝家具还是宋代瓷器?是云南玉器还是缅甸宝
石啊?”

    明经起身拿过一叠文稿,虽是土纸,装订整齐,又是几本杂志,刊登着他的甲
骨文研究文章。说:“那些女人只看我长得好,她们不懂,难道你也不懂!”

    “难道你也不懂!”这话重重地撞击着惠枌的心,她两手捂着脸,泪水滴滴答
答顺着手臂流下来。

    黄昏时分,李涟从城里回来,带来消息:明仑办事处被炸,毁了一处院子,一
名老校工当场炸死。幸好正房未受损伤。特别对孟太太说明:“孟先生很好。今天
的课是在坟堆里上的,下午又在大戏台顶上写书呢。”

    过了几天嵋和小娃放暑假了,只峨说要找事做,在城里方便,隔几天才回来一
次。嵋又有低烧,医嘱隔日注射一种肝精补血,并服用抗结核药物。落盐坡有一家
医生,成为附近的简易诊所,可以打针。落盐坡来回七八里路光景,碧初带着嵋去
了几次,嵋说认得路了,自己能去。碧初不放心,又由郑惠枌陪着去了两次。这天,
惠枌有事进城了,乃决定嵋自去打针。

    嵋拿着草帽站在敞间,听着碧初嘱咐:“走路要专心,不可东张西望,若是遇
上敌机,飞得近了,不管怎样,先在草丛里躲一下。打针的人是医生太太,也要称
医生,记住了?”嵋答应着戴上草帽。帽子是旧的,但有一条花布带垂下来,就好
看多了,那是嵋自己缝上去的。小娃送她到门外,拉拉这根带子。小娃本来要跟着,
路太远了,他听明道理,便自己在家看《西游记》。

    嵋自己上路了。她沿着芒河的堤岸走走停停,遇上几个挑担子的,还有几条狗
伸着舌头跑过。约走了半个小时,便到了落盐坡。这村在山坡上,夹在龙江与芒河
之间。坡脚有一深潭,潭上游水流很急,到这里猛然落下,几块大石伸到水中,水
花溅起,雪白一片。嵋忽然明白这里为何叫做落盐坡。村人常用急水冲洗衣服。潭
下游水势缓慢多了,据说这潭和龙江相连,这里落下的东西,过些时能在龙江发现。
飞舞的水花落进潭里,变成一片涟漪,缓缓向下游流去。

    “女娃娃,找哪个?”一个背着娃儿的妇女问。

    “去找医生。”嵋答。

    “医生家来了外国人。”这位大嫂觉得外国人比外省人来自更远的地方,应给
予更多注意。“两个人,老头有五六十岁呀,还有他的女儿,有说是婆娘。——你
从龙尾村来,龙尾村住的外省人多。”

    婴儿的头摇来摆去的,嵋向他笑笑,走上坡去。

    医生的家门在一堵半截墙后面,可以设想它是影壁一类的东西,嵋进门,见一
个外国中年妇女一身鲜艳的大花连衣裙,在西厢房前搬砖,不知做什么用。她对嵋
点头微笑,头发垂下,遮住半边脸。

    嵋进东厢房,那是医生的家,屋里很乱。医生太太手里抱着一个孩子,另一个
大些的,靠在她膝前,她一口一口喂两个孩子吃东西。“哦!你来了,等一下。”
嵋把针药放在桌上。她喂完孩子。把他们安顿好,拿过在屋外炉火上煮着的针盒,
自己疑惑,“到时间了?”一面嘟嚷,一面拿出来,钳子没夹住,针头掉到一个纸
篓里。“没关系,没关系。”她一面说一面不动声色地装好针头吸药。“要是掉在
地下,就给你重新消毒了,可懂?”医生太太说,“我们要搬家了。搬到城西去,
那边房子便宜些。你看看这里。”她朝院外努嘴。

    嵋看见外国人还在搬砖,便问:“他们是新来的邻居?”“就是呀。我们不喜
欢,房东喜欢,多收钱呀。外国人倒不要紧,我告诉你,他们是犹太人。”

    “犹太人有什么不好?人都是一样的。”这是嵋受的教育。

    “听说他们到处挨人家赶,赶来赶去赶到落盐坡来了。他们不吉利。”

    “那是赶他们的人不对。”

    “小姑娘懂哪样!”说着,打过了针,孩子之一开始哭,医生太太忙去哄。嵋
便走出房门,一直走到那犹太女人面前友好地说:“早上好。”

    那女人抬头看她,头发甩向后面,露出额角直连到左腮的一个大疤痕,当初缝
伤口不精细,肌肉外翻,很吓人。嵋装做没看见。女人微笑,放下手中的砖,也友
善地说早上好,又指指自己的疤痕,说:“对不起。”然后向厢房叽里咕嗜说了几
句话。一个高大的犹太老人出现在门前。他开口说话,使嵋十分惊奇,他说的竟是
地道的山东话。

    “小姐你好。请允许我介绍自己。我姓米,大米的米。这是我的妻子,米太太。”

    米太太习惯地向嵋伸出手,手上满是泥污,连忙改为又摇手又摇头,意思是不
能握手。“我们砌花坛,把野花移到院子里。”米老人说。

    嵋慢慢地清楚地自报家门。

    米老人注意地听,随即说:“是不是孟家的小姐?我知道龙尾村住了很多有名
的人,以后我要来拜访。”他把人说成“银”,标准的山东方言。

    嵋很想问他怎么会说山东话,但忍住了。米氏夫妇请她屋里坐,她说要回家。
她正要向院门走去,米家的第三位成员出现了。

    那是一条狗。一条很大的,深棕近乎黑色的狗,它的脸很长,高兴地喘着气,
对着老人摇头摆尾,四个蹄子不停踩动,很快转到嵋跟前低头要舔嵋的手。

    “不要,不要!”嵋把手举起来,大狗以为和它玩,用后脚站起来,比嵋还高
半头,咻咻地喷出热气。嵋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

    “柳!”米老人喝了一声,向它发出训令,它立刻卧倒在嵋的脚边,抬头看着
她。

    “这是柳,”米老人介绍,“它已经认定你是朋友了。”嵋弯身摸摸柳的头,
它的毛皮光滑得像缎子一样。“柳,”嵋轻轻唤它。它把头枕在自己的脚爪上,眼
光里充满笑意。

    “它是我们的孩子。”米太太的中国话怪腔怪调,她指一指米老人,“山东话。”
又指一指自己,“山西话?”三人都笑。

    米老人送嵋到半截墙边,问道:“小姐可知道世界上有一个民族,叫做犹太民
族吗?”

    “知道的。”嵋小心地说。

    “我是犹太人,德国犹太人。”他严肃地说。

    “欢迎你们。”嵋由衷地说,抬头望着米老人的脸。米老人很想拥抱她,但他
只感谢地握一握她的小手。

    嵋有些累了,慢慢下坡。觉得有什么跟着,回头见是柳,它轻轻摇着尾巴,脸
上的表情极温顺,似乎在问:“让我送一程?”

    嵋摸摸它,和它并排走。不知不觉转了弯,走到村子另一面,只见一条大河,
从远处奔腾而来,便是龙江了,河水与芒河的气势大不相同。稍往下有一块白色大
石,如同一条船,石旁榛莽纠结。这里很少人到,在夏日的晴空下令人生苍凉之感。
柳忽然向后退,然后猛地纵身一跳,抓住一只从草丛飞起的鸟,便要大嚼。嵋说:
“柳,你这样野蛮。”柳来不及看她,且对付眼前的食物。嵋不愿看,转身跑下坡
自回家去。

    嵋在家门口正遇见孟弗之从城里回来,便跑过去接爹爹手里的伞,“爹爹,今
天这么早。”“发米了。”弗之说。果然一个挑夫挑着一担米,跟着他。这一担米
是作为工资的一部分,发给教师们的。米不知在仓里放了多久,已经发霉,呈红色,
然而有米吃总是好的。

    碧初正在敞间择菜。弗之见她面容憔悴,整个人像是干了许多,心中难过,忽
然记起贺铸的一句词,“更几曾珠围翠绕,含笑坐东风”,马上将“更几曾”改为
“待几时”,待几时?谁也不知道。

    他看着眼前的米。嵋已经俯在箩筐旁捡出好几条肥大的肉虫,一面说:“爹爹,
我今天在落盐坡看见两个犹太人,他们姓米,大米的米。”弗之道:“听说是搬来
了一家德国人,原来做过驻青岛领事。”“那位先生说山东话”嵋证实。“他们还
有一条很大的狗,名字叫柳,名实不相符。”弗之想了一想,说:“那大概是德语
狮子的发音。纳粹上台以后,从一九三三年实行排犹政策,一九三五年停止犹太人
的公民权。人说有家难回,有国难投,他们没有国,没有家,简直是无处可去埃有
些国家惧怕纳粹,也不容他们往下。我们不一样,中国的土地上能容纳各种各样的
人。”

    “我们到底是生活在自己祖国的大地上。”碧初抓过一把米,让米粒顺指缝流
下,“米,到底不是糠埃”弗之也抓起一把米,米虫在蠕动。他就用这米,养活自
己的妻儿,暗想,赶集时,无论如何要买一两斤好米,给碧初煮粥用。

    
    第二节

    龙尾村街口外,沿着芒河,有一片松林,树间空地很多,上有枝叶遮盖,形成
一片天然的棚子。这就是历来附近村庄赶集的地方,云南话称为赶街子。七天两头
赶,隔五天赶一次。到了集期,各村的人提筐挑担都到这里。有卖的,有买的,有
不买不卖只逛的。粮食以米和豆子的种类最多,肉类则牛马猪羊俱全,禽蛋蔬菜,
水果干果,还有一担担木柴、一挂挂松毛、一堆堆焦炭,以及针头线脑、小梳子、
小镜子,各种生活日用品摆满了松林。当时物价在涨,但还不到飞涨的地步。有敌
机来,人们抬头看看,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心里恨一句,谁能挡得住我们过日子!

    大学的人已有好几家在集上出现。几个人在买松毛、木柴和炭,炭堆一块块一
层层整齐地摆着,好像不是燃料,而是什么艺术品。若说艺术品也有两三个摊子,
席地摆着几块石头,旧盆旧碗,也有粗糙的小件玉器。在这“文物”摊前站着一对
青年夫妇,在低声讨论什么,正是钱明经和郑惠枌。

    钱明经拿着一个铜板大的玉环,说要送给惠枌惠枌冷冷地说:“要添项目还得
谈判。”明经讪讪地放回去。原来他们来赶集,是明经刻意安排的,好让人知道他
们没有大矛盾。他知道惠枌识大体,能替他遮掩,心里有些感激,想讨好,也为了
让人看着是一对和美夫妻拿着玉环讨论。他反正随时准备碰钉子,并不在意。

    不远处李涟一家人走到青菜挑子前站祝李家人出动时,总是金士珍牵了两个孩
子走在前面,李涟勉强地跟着,倒也不太落后。这是一挑芥菜,又肥大又水灵,北
方罕见。金士珍蹲下挑拣,李涟抬头看着各种摊子,挑子后面松林边有几只蝴蝶在
飞舞。

    惠枌故意走近,在士珍耳边说话。士珍站起来盯着钱明经看。明经忙奉承说:
“李太太仙术,村里人都知道了,是不是有许多人来求看病?”士珍摆手不答,将
惠枌拉到一边低声说话。士珍的悄悄话是这样的:“头上的妖气没有了,想是收心
了,给你道喜呀!男人有点花花肠子,也不算什么大事。我们这一位,”她朝李涟
看,“你当怎么着?也不是省油灯!”一口地道的北平腔,让惠枌很觉亲切。至于
收不收心,她并不信。这边李涟和钱明经说话,怕挡住别人买菜,一同走到松林边。
几只蝴蝶飞远了。

    明经见李涟看着蝴蝶,不知蝴蝶引起他思女之情,发议论说:“云南的蝴蝶很
好看。我觉得这东西很不可爱,我总要看穿了它,看出它毛虫的样子。‘庄生晓梦
迷蝴蝶’,为什么庄生梦见自己变成蝴蝶,为什么不变成别的什么,有人考证过吗?”

    李涟道:“喜欢蝴蝶也就是因为它好看,小孩子哪管那许多。”明经不懂。两
人互相看看,说起学校最近酝酿的考核,有两个教授名额,要在中文系和历史系各
提升一人,他们两人都提出了申请。李涟问中文系提出几个人,明经道:“提了三
个人在研究,比较起来我是最年轻的,可是著作最多,讲课最受欢迎。”‘哪还用
说。我们也提了三个人,我年纪最大,资格最老,著作也不算少,但是讲课总不对
学生的胃口。这几年我从来没有在课堂上讲神怪之事,也算是知过必改。我的希望
不大。我无所谓。”“听说孟先生最近有一篇批评朱元璋的文章,很有趣。是你老
兄帮着写的?”李涟道:“哪里是我帮着写的!我不过查查资料,有时一起谈谈,
引出他一些见解。孟先生一定要署上我的名字,本来是不敢当的。”“批评些什么?
杀功臣吗?”“批评的是朱元璋立储不当。如果传位给朱棣,可以少一次战争,对
老百姓有好处。建文帝年轻,生长深宫,缺乏各方面经验,又不愿冒杀叔之名。成
祖虽是次子,一样是子,不是别的什么,宋朝还有兄终弟及的例。更因他封藩北平,
势成已久,传位朱允文,就是一个战争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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