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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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于是酱红色的浓汁冲掉了。小娃咬着减色的饵块,还是觉得好吃。
“学校的饭怎么样?还是有石子儿?”碧初问。
“不只有石子儿,有一回还吃出了玻璃碴子。”峨说,意思是我在学校比你们
在家苦多了。
“倒是有不少新鲜蔬菜,可惜做得不干净。”玹子说,“我从大姨妈家带些咸
菜肉丝什么的,大家抢做一团。”她看看碧初说,“他们的厨子很和气,做什么满
方便的。”
峨已经吃完了,忽然拍拍嵋的头,说:“我晚上有一堂英文课,在新校舍。你
陪我去好不好?”
嵋抬头看着姐姐,有点受宠若惊,“可以呀,我的功课做完了。”两人又询问
地望着碧初。“晚上该有人陪,你下了课回来吧?”碧初说。
“当然了,我不会让嵋一人走——放心。”
她们出得小店,见天已全黑了。玹子要送碧初回家,碧初不让,说“我有小娃
呢。你是不是往公馆去?晚上走路小心些——明天要穿上长袜子。”
玹子、峨、嵋顺陡坡下来,青石板在刚降临的夜色中闪着微光。一边墙头探出
花叶繁茂的树枝。三人都觉得这陡坡很神秘,好像要降到地底下似的。后面有几个
人大步走过她们身边,其中一个人提着灯笼。光逐渐远去,使得陡坡的尽头更遥远。
到了坡脚,又走一段路便是翠湖了。两边水面,当中一道柳堤。这里是昆明人
的骄傲。
玹子走另一条路。峨、嵋姊妹站定了看着她走远,才上柳堤。水面风来,两人
都拉紧衣服。“冷吗?”峨搂住妹妹。这在峨是少有的关心了。嵋往姐姐身上靠一
靠,算是回答。她忽然问:“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和大姨妈家不如和二姨妈
家那样好?”峨一愣,说“不用你操心。”自己想了一下,又说:“现在两家处境
大不同了。可能是爹爹自命清高,不愿受人恩惠。”嵋默然,模糊地觉得爹爹很值
得敬重。“你走得太慢!咱们跑着去吧。”峨怕迟到。“赞成!”嵋说。两人略一
蹲身,便跑起来。
她们慢慢跑,却足够使青春的血液流得更畅快。路边柳树向后退去,柳枝在黑
暗中连成一片,像是一幅帐幔。湖水的光透过帐幔映上来,滋润着路、桥、亭,还
有这两个快活的女孩。
“加油!加油!”她们越过几个学生,学生笑着拍手叫道。
“不理他们。”峨叮嘱。嵋想说谢谢,及时咽了下去。“咱们快点儿。”她们
跑上坡,拐弯,进了称为南院的女生宿舍。
这里原是一座大庙,大院套小院,空房甚多,荒废多年,神像早不知去向。明
仑迁来以后,缺少房屋,便租来稍加修茸,作为女生宿舍。
峨领嵋穿过前院,纸窗上显出一个个年轻的头像和身影。一阵阵清脆的笑声和
着琅琅读书声在院子里飘荡。她们进一个窄门,到了一个长方形的院子,两边两排
房屋,各是一个大统舱,却收拾得颇为宜人,两边用花布帘子隔开,成为四人一间
房。走进峨的那间,室内只有一个人,正伏在案上,似在抽噎。
“吴家馨!你怎么了?’”峨拍她一下,忙着自己放东西,拿书本。吴家馨不
理。“我上英文课去,时间来不及了。”峨说,拉着嵋便走。
“她怎么了?”嵋关心地问。峨说:“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是什么都
要知道。——快跑。”
她们出大西门,到凤翥街,这时正有晚市,街道两旁摆满菜挑子,绿莹莹的,
真难让人相信是冬天。连着好几个小杂货铺都摆着一排玻璃罐子,最大的罐里装着
盐酸菜,这是昆明特产,所有女孩子都爱吃。风干的大块牛肉,称为牛干巴的,搁
在地下麻袋上。还有刚出锅的发面饼,也因学生们喜爱,称为“摩登巴巴”。伙计
很有滋味地吆喝着这几个字:“摩——登——巴——巴——哎。”街另一头的糯米
稀饭挑子也在喊:“糯——米——稀饭——”,调子是“ 1—— 3—— 2—— 6”,
两边似在唱和。铺子、摊子、挑子点着各色的灯,有灯笼,有电石灯,有油灯,昏
黄的光把这热闹的街调和得有些朦胧虚幻。
人们熙熙攘攘,糊涂一片,像是一个记不清的梦。峨、嵋只好放慢脚步。好在
街不长,一会儿便穿过,然后是一条特别黑的街道,峨邀嵋作伴,主要是因有这一
段,这里让人不由得想到乱葬岗子。再横过城外的马路,就是新校舍的大门了。门
里是一条直路,两旁是一排排房屋,黑暗中看不清楚,倒是觉得很整齐。路上来来
往往的年轻人,大都是疾走如飞,不知忙些什么。
峨拉着嵋进了一间教室,已经有十来个学生了。这里灯光也不亮,电灯和油灯
差不多。峨示意嵋坐在后面,自己和同学们坐在一起。刚坐定,教课的美国教师夏
先生进来了。
夏正思是一位莎士比亚专家,对英诗研究精深,又热爱中国文化。在明仑已经
十来年了。明仑南迁,许多人劝他回美国去,他不肯,坚决地随学校经长沙到昆明,
也在大戏台下面分得一间斗室,安下身来。他本来只教文学课,这一班大二英文属
公共外语课,因无人教,他就承担下来。每次除讲课文外,还要念一两首诗,同学
们都很感兴趣。
大家都坐在有一块扶手板的木椅上,夏先生也一样,他身躯高大,一坐下去椅
子吱吱作响,嵋怕他摔倒,欠起身来看。
“这是谁?”夏先生看见她了。“你可以坐到前面来。”这时应该是峨答话,
但她不响。嵋不知怎样好,心里暗暗生气。好在夏先生并不追究,开始上课。
课文用油墨印在很粗糙的纸上,是培根的一篇散文《论学习》,每人一份。夏
先生示意坐在前面的同学给嵋传过去,嵋站起来说谢谢,好几个人回头看她,她有
些窘,很后悔陪姐姐来,姐姐总是这样不管别人的。
课堂上全用英语。《论学习》中有一名言:“天生的才智如同自然的植物,需
要培养,那就是学习。”夏正思从植物这个字忽然联想到昆明的植物,说昆明的植
物似乎不需要特别培育,因为自然条件如气候、水分等很合适植物的生长。一次他
泡了衣服有几天没有洗,衣服上居然长出一个大蘑菇。“可见我懒而脏。”夏先生
得出这个结论,大家都笑了。
嵋不知道大家笑什么,自己坐着,想法子打发时间。她看大家的头,女生大都
是短发,齐到耳下,没有很短的。有几个人梳辫子,中间分缝,两条辫子垂在胸前,
从后面看好像头发很少,怪可怜的。大多数男生头发乱蓬蓬,像一团野草,这团野
草不管怎么压,也还是顽强地生长。少数人头发经过认真梳理,服帖而光滑。她看
来看去,发现有一个人是她认得的,这人是掌心雷,顶着一片油光水滑的头发。
“原来他也到昆明了,可从来没听姐姐说起。”嵋想,“要是能从香港带冰淇
凌来多好。”
过了一阵,夏先生开始讲诗了。今天选的是华兹华斯的《我们是七个》。诗中
描写一个孩子有七个兄弟姊妹, 两个已去世, 躺在教堂墓地里。但他顽固地认为
“我们是七个”。嵋只懂这一句,但全诗流畅的音乐性,抑扬顿挫的节奏,使得她
坐直了用心听。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夏先生打着拍子,摇头晃脑。
很久很久以后,嵋还记得在一片昏黄的光笼罩下那本不属于她的一课。
下课了,峨站在教室门口等嵋,掌心雷却走到嵋身边。“孟灵己!你可长高多
了。还认得我吗?”“当然认得,你又没长高。”“我没长高,可老多了。”
他们在新校舍的正路上走,一轮大的淡黄色的月亮从远山后升起。
“我拉课太多了,得多补学分。”掌心雷似乎是没话找话,“总算注上册了。”
“我们都以为你不会来昆明。”峨应酬地说。
几个女学生从后面笑着追上来,一个叫道:“姓孟的,你们走得这样慢!”另
一个说:“这儿还有一个姓孟的呢。”她拍拍嵋的肩。峨不答理,嵋不知道该怎样
表示,看着这几个人走远了。
倪欣雷指着一条岔路说;“从这里过去,就是我的宿舍。那房子像一条破船。
住在里面,觉得自己挺英勇。”“英勇?要牺牲吗?”峨冷冷地说。“不够格,不
够格。 ——其实这种生活也很有趣。 我给自己的床做了一个纸墙,一捅就破。”
“我们都用帘子,布帘子。”“我们也有用布做墙的,用纸的人多。”
走到校门口,峨让倪欣雷回去,他说可不可以送一程?峨未置可否。这时街上
行人已少,三人不觉加快脚步。走到南院门口,峨突然对嵋说:“让倪欣雷送你回
去好不好?我不回去了。”
这是姐姐又一次背叛!嵋很生气,大声抗议:“你说好一起回家的,你答应娘
的。”“我去看看吴家馨。”对了,吴家馨这时不知还哭不哭。嵋不响了,停了一
下,说:“那随便。”峨也想了一下,忽然发现该去看家馨的是倪欣雷,他是表哥,
便说:“你不去看看么?她常常哭,都成了哭星了。”
“明天再说吧,我还有功课。孟家小姐们,希望明天能见面。”倪欣雷略略弯
身,转身走了。他可能怕峨又生出新主意。
姐妹二人不走翠湖了,顺文林街向前,下坡上坡,很快到了那一片腊梅林中。
腊梅林里,有淡淡的幽香包围着,有弯曲的小径牵引着。
“吴姐姐为什么哭?”嵋忍不住问。
“她一个人在昆明,她想家。”停了一会儿,峨忽然说:“还因为她喜欢一个
人。我还不知这人是谁。——喜欢一个人是很难受的事。你说是吗?”
“怎么会呢?”嵋不懂姐姐的话,也不想研究这课题。她很快活。一跳一跳地
去摸腊梅枝。她知道梅林尽处,有她们亲爱的家。
第二节
太阳从新校舍东面慢慢升起,红彤彤的朝霞又唤醒自强不息的一天。新校舍在
夜晚显得模糊不清,似乎没有固定的线条,这时轮廓渐渐清晰,一排排板筑土墙、
铁皮搭顶的房屋,整齐地排列着。墙脚边这样那样的植物,大都是自己长出来的,
使土墙不致太褴褛。铅皮屋顶在阳光抚摸下,泥垢较少的部分便都闪闪发亮。学生
们为此自豪,宣称“这是我们的‘金殿’”!
金殿是昆明东郊一处铜铸的建筑物,似乎似阁,可以将阳光反射到数里之外。
新校舍的光芒,岂止数里呢。
体育教师从一排排宿舍之间跑出来,身后跟着稀稀拉拉几个学生。学校希望学
生早起跑步做早操,但是响应者很少。年轻人睡得晚,视早起为大苦事。一般都勉
强应付几天便不再出席。
“一二三——四!”体育教师大声叫着口令,“一二三——四!”跑步的队伍
齐声应和。人不多,声音倒很洪亮。
学生陆续从宿舍中出来,有的拿着面盆,在水井边洗脸,有的索性脱了上衣用
冷水冲。有的拿着书本,傲然看着跑步的队伍。也有人站着两眼望天,也许是在考
虑国家民族的命运,也许是在研究自己的青春年华该怎样用。
太阳在房舍间投下一段影子,教室门都开了。一会儿,图书馆门也开了。图书
馆是校舍中唯一的砖木建筑。
不知什么时候,孟弗之已经在图书馆里了。他穿着一件旧蓝布衫,内罩一件绸
面薄棉袍,手边放着一个蓝花小包袱。用包袱包书是他入滇以后的新习惯。他每次
到新校舍来都要到图书馆看看。这图书馆和明仑的图书馆真不可同日而语。沿着露
出砖缝的墙壁摆着书架,俱都未上油漆,木头上的疤痕像瞪着大眼睛。书架上整齐
地放着报纸杂志,有《中央日报》、《云南日报》、《扫荡报》、《生活导报》等
等。还有《今日评论》、《哲学评论》、《新动向》、《国文月刊》、《星期评论》、
《思想与时代》、《云南大学学报》、《燕京学报》等刊物。
“孟先生,这么早。”出纳台前的职员招呼。他正在擦拭没有尘埃的桌椅。比
起北平来,昆明的灰尘少多了。作为图书馆主要内容的书籍,就更不成比例。出纳
台里面倒也密密排着十几行书柜,有些书籍堆在墙边,是从长沙运来。运了一年多
才运到,还没有打开。
弗之点头,随手拿起一份报纸。报上有一篇分析空袭的文章,说前几个月空袭
虽没有重大伤亡,却给人生活带来很大不便,警报期间还发生盗窃案件。新的一年
里空袭会更频繁更猛烈。这时学生渐渐多起来,出纳台前排起一个小队。学生见到
弗之,有人恭敬地打招呼,有人赶快躲开,有人置之不理。弗之神情蔼然,他坐在
那里,整个室内便有一种肃穆气象。
有人在门外大声议论明晚时事讨论会的题目,显然是社团积极分子。弗之听见
一个说:“汪精卫上个月出走越南,不知怎么想的。”另一个说:“怕日本人,卖
国求荣!”一个说他明白无误是汉奸,又一个说就是汉奸,他的说法也要搞清楚,
好反驳。好几个人都说看庄先生讲什么。
弗之有些感慨。庄卣辰曾说起座谈时事的事。只知微观世界而不知宏观世界的
卣辰,抗战以来,又在天津办过一段转运事务,对外界的事关心多了。他走出门,
一个学生对他笑笑说:“孟先生有课?庄先生每两周给我们分析战局,很有意思。”
“好。”弗之说,“讲过几次了?”
“两次。”学生答,他忽然手指着远处大声说,预行警报!
大家都朝五华山方向看去,山顶的旗杆上果然升起了一个红球。若不是它预示
警报,这个红球在蓝天白云之下倒是很好看。“今天这么早!”好几个人说。
“我去上课。”弗之向大家点点头。学校惯例是有预行警报照常上课,空袭警
报的汽笛响了才各自疏散。预行警报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