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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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上课。”弗之向大家点点头。学校惯例是有预行警报照常上课,空袭警
报的汽笛响了才各自疏散。预行警报和空袭警报的间隔有时只二十来分钟,有时要
一两个小时,有时有预行而无空袭,对预行不采取措施可以不至于荒废时间。
弗之进了教室,站在教桌前,慢慢解开包袱,把中国通史的讲义拿出来。这一
学期弗之开了两门课继续讲通史,增加了宋史。
凄厉的汽笛声响了。空袭警报!敖裉旖拥谜饷唇簦 庇腥说蜕怠?
汽笛声从低到高,然后从高处降低下来,好像力量不够了似的,稍停一下又从
低到高。弗之抬抬手臂,表示不上课了,慢慢地放好讲义,包起蓝布。学生们陆续
向外走。最初有警报时人们很慌乱,有人真的拔脚飞奔,成为名副其实的跑警报。
后来习惯了都悠闲起来,似乎是到郊外散一次步。
一个学生走到教桌前小声嗫嚅道:“三姨父。”
弗之抬头见是碧初的外甥严颖书。他中等身材,肩背宽厚,是个敦实样儿。去
年考入历史系,学业还算不错。因知道不便在广众前认亲戚,他平常上下课都不打
招呼,这时的称呼也是含糊不清。
“有问题么?”弗之亲切地问。
“这个星期天是母亲的生日,”他说的母亲指的是素初而不是他的生母荷珠。
“父亲有帖子送过来,您能来么?”“玹子昨天说来着。”“有车来接全家人,怕
小娃他们走不动。”“这一点路!比跑警报走得近多了。不要接。我们会来的。”
弗之说着走出教室门。
“您往哪边走?”颖书似要随侍左右。
“我回家,你去后山吧,小心为好。”弗之自己仿佛不需要小心。颖书鞠躬,
向后山走了。
弗之和人群的走向相逆,尽量靠边。“弗之,你往回走?”忽听见招呼,见庄
卣辰夹在人群中匆匆走来,遂立住脚说:“你走得快,肯定不是跑警报。”
“当然不是。”卣辰穿一件深色大衣,拿着手杖,眼光还是那样天真清澈,脸
上却添了不少皱纹,大概皱纹里装了不少时事报告。他指一指几排房屋后面的实验
室,“老地方。”
弗之知道,每有警报,卤辰都到实验室守护,怕电器着火,怕仪器失窃。他觉
得对实验室的惦记比对警报的恐惧还难受,还不如在实验室守着,炸弹来了也知道
是怎么掉下来的。秦校长和朋友们几次告诫,他都如耳旁风。卣辰也知道,有警报
时,弗之的习惯是回家坐在腊梅林里。有些文章便是那时构思的。
“我还有个防空洞,紧急警报来了可以钻进去。”“我有铁皮屋顶呀。”两人
笑笑,各奔前程。
市民们从挂红球开始,便陆续疏散,这时街上已没有多少人,空荡荡的好像是
等人占领让人看了心酸。弗之走到祠堂街,见一个少女扶持着一个老妇还夹着个大
包袱, 气喘吁吁走向东门。 少女埋怨说:“我说么,东西不消拿得!费功夫!”
“不消拿得!炸不死也饿死咯。”老妇回答。走过弗之面前,一个小包从大包袱里
掉出来。是那种云南人常用的傣族刺绣包,总是装细软物件的。弗之见她们只顾快
走,便拾起来追了几步递过去。老少二人各用混浊的和清明的眼睛望着他。“好人
哟,好人哟。”老妇喃喃自语,费力地走了。
弗之进了腊梅林,缓步而行,欣赏着阵阵幽香,走到门前,见门上挂着锁,知
碧初等已往防空洞去了,遂也往城墙走来。
城墙在这一段很高,如同一个小悬崖。崖下原有一小洞,为狸牲出没之所。附
近两家邻居和申大爷商议,邀了弗之参加,修了这个防空洞。实际上面都是浮土,
很不结实,峨和玹子都说它能防手榴弹。不过躲在其中有一种精神安慰,也不细考
究能防什么弹了。此时弗之走到近处,见杂草中城墙有好几处裂缝,心想以后还该
让妻儿到郊外去,便是邻居也最好不用这个洞。
汽笛猛然尖锐地响起来,一声紧接一声,声音凄厉,紧急警报!五华山的红球
取下了,怕给敌机作目标。
弗之走进洞去。他只是想和妻儿在一起。离洞口几步处有一个木栅栏,栏内黑
压压的坐着许多人。逃、躲、藏!这就是我们能做的么!
“爹爹!爹爹来了!”清脆稚嫩的声音划破了黑暗。
“莫吵嘛,莫吵。”杂货店罗老板轻声不满地说,意思是怕敌机听见。碧初和
三个孩子挤得紧紧的,给弗之腾出地方。这洞很窄,靠两边墙壁用砖搭了座位,人
们便促膝挨肩而坐。弗之挤过ィぷ裴易铝耍硪槐呤锹蘩习濉!懊舷壬!甭
蘩习寤故切? 声说,“你家说,今天飞机可会来?”“已经拉了紧急警报,照说敌
机已经到昆明上空了。”弗之说。众人都不说话,注意倾听飞机声音。黑黢黢的洞
里一点声息皆无。
半晌,小娃忍不住了,小声在嵋耳边说:“讲个故事吧。”“莫要响,莫要响!”
罗老板干涉。这时忽然一声猫叫,“喵——喵。”声音很好听。原来昆明老鼠猖狂,
猫很珍贵,老板娘把猫也装在篮子里带来。另一家邻居的孩子学着说:“莫要响,
莫要响。”猫不愿呆在篮子里,更大声叫起来。罗老板喝道:“不听说!等着掐死
你!”就在猫叫人呼中,远处传来“轰垄轰卤的沉重的声音,大家,连那只猫忽然
都静了下来。敌机来了。
刚刚倾听飞机的声音,现在得注意炸弹的声音了,下一秒钟这一群人不知还在
不在人世。飞机响了一阵,声音渐远。“喵——”猫儿又大叫起来。众人都舒了一
口气,想着今天不会扔炸弹了。
忽然飞机声又响起来,愈来愈近,似乎来到头顶上了。真像猫玩老鼠样呵。让
老鼠松一口气,再把它捺到瓜子底下!猫儿配合飞机,又大声叫了,声音不那么好
听了,有点像紧急警报。另一家邻居说:“咋个整?你这只猫!”这时峨忽然在角
落里说:“让它叫。敌人又不会土遁,能在洞口守着?飞机远着呢。”“过了一阵,
飞机声又愈来愈轻,终于消失了。
约又过顿饭时刻,解除警报响了。一声声拉得很长,没有高低。
“解除了!解除了!”大家愣了几秒钟才纷纷站起。罗老板大声说着顺口溜:
“预行警报穿衣戴帽;空袭警报又哭又叫;紧急警报阎王挂号;解除警报哈哈大笑。”
“哈哈大笑啰!哈哈大笑啰!”别人应和着向外走。
他们出了防空洞,见天空还是那样蓝,云彩还是那样飘逸,腊梅还是那样馥郁。
后来得知,敌机那天的目标不是昆明,只是路过。
这个星期天是严亮祖军长夫人吕素初四十五岁寿辰。因吕家三姊妹都在昆明,
正好聚一聚。嵋和小娃很高兴,他们很久没有给带出去作客了。碧初则很发愁,因
为想不出怎样安排衣服。最缺衣服的是嵋,她长得太快。大半年的时间,原来的衣
服都穿不得了。天天穿着峨的一件旧外衣上学,几个刻薄同学见了她就相互拉着长
声学街上的叫声:“有旧衣烂衫找来卖!”嵋不介意,回家也不说。但是碧初知道
无论如何不能穿这外衣去严家作客。
没有讲究的纱衣裙了,没有赵妈赶前赶后帮着钉扣子什么的了,没有硬木流云
镜台上的椭圆形大镜子了。碧初只能在心里翻来覆去想办法。自己和峨的衣服都不
合用,算计了几天,忽然看中一条压脚的毯子。那上面有一点浅粉浅蓝的小花,很
是娇艳。暗想:这毯子做件外衣倒不俗。可谁也没有本事把它变成外衣。碧初对弗
之抱怨自己没本事。弗之笑道:“我看那旧外衣就不错。要不然把这毯子披了去,
算得上最新款式。”碧初低头半晌说;“也许那天不冷了,不用穿外套——唉,这
究竟是小事情。”
到了素初寿辰这天上午,天公不作美,天气阴沉。碧初已经不再想外衣的事,
忽然来了一位救兵,是钱明经太太郑惠枌。她常到孟家串门。这天来时提了一包衣
物。说她的姐姐惠杬托人带来两件外衣,其中一件太小,正好给嵋穿。“你知道我
们今天要到严家去?”碧初问。“不知道。现在去么?”“下午去,你快坐下。今
天是我大姐的生日,我正愁嵋没有合适的衣服呢。”那外衣的花样是深蓝、品蓝、
浅蓝三种颜色交错的小格子,领子上一个大白扣子。马上叫了嵋来,一穿,正合适。
“这就叫有福人不用忙。”惠枌说,轻轻叹息。
碧初见她似有心事,因问怎么了。惠枌欲言又止。碧初笑说:“你还有什么瞒
我的?惠杬不在昆明,有什么事说说心里轻松些。”惠枌说:“人家看我很闲在,
我可有点烦了,也许该找个事做。”碧初高兴地说:“我看你该做事。若不是这一
家子人,我也要出去做事。”“你不同了,你的生活满满的,要溢出来了。我的日
子——你们要出门,改天再说吧。”碧初目送她穿过腊梅林,心想她该有个孩子。
不过这年月,只怕难得养活。
下午天气更阴得厉害,竟飘了几点雪花,只是在半空中就化了。可以说上半截
是雪,下半截是雨,到处湿漉漉的。碧初张罗三个孩子穿戴完毕,自己换上从北平
带来的米色虐岛旎ǖ谋∧嘏圩樱胨翟趺床淮魇资危坛跛涤Ω么饕桓焙斓模
墒侵挥新痰摹? 嵋说戴绿的才合适呢,峨瞪她一眼,意思是你懂什么。“娘若不戴
首饰,让大姨妈家的人小看了。”所谓大姨妈家的人专有所指,大家心照不宣。峨
居然会动心眼,关心和人打交道了,碧初想。遂由两个女儿侍候着,戴好那一副心
爱的翡翠饰物,耳坠子如两滴鲜亮的水滴,衣领的别针同样晶莹润泽,只是衬出的
脸有几分憔悴。
“找鞋子,找鞋子!”小娃大声说,“我来背着,到了再换。”大家没有抱怨
天气,都兴高采烈。
“三姨妈!”门外有人叫,严颖书进来了。“我来接你们。”还是孟家人刚到
时,他随素初来过一次,这时见室内还是一样简陋,不禁说:“这房子该修理了—
—”峨冷冷的别转脸去,碧初怕她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忙招呼大家上车。
汽车在石板路上慢慢开,从祠堂街到翠湖西,开了十五分钟。
严公馆在一个斜坡上,倚坡面湖,是一座不中不西、亦中亦西的建筑。大门前
有两座石狮子。进去是窄窄的前院,种着各种花木。二门在正院的边上,不像北方
的垂花门在中间,正对北房。三面有二层楼房,楼上楼下都有宽大的走廊。
弗之一行人下车进门,门前的卫兵持枪敬礼。门房里出来两个护兵擎伞遮雨。
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严亮祖和吕素初出现在二门,下了台阶。
严亮祖是滇军嫡系部队中一员猛将。大理人氏。那里各民族聚居,白族最多。
严姓人家是彝族。原有几亩土地。亮祖父亲早亡,家道中落,全凭自己奋斗。他身
材敦实,和颖书很像,豹头环眼,络腮胡子,有点猛张飞的意思。他参加过台儿庄
战役,因指挥得当,作战勇猛,立有战功。后来在武汉保卫战中领一路兵马在鄂东
南截击敌军,不料大有闪失。现在回昆明休整,等候安排,他自己时刻准备再赴前
线。亮祖为人甚有豪气,早年在北平和吕清非纵论天下事,颇得老人嘉许。正好吕
家给素初议婚,提了几家都不中意,亮祖求婚,便答应了。曾问过素初意见,她只
说凭爹娘作主。外边的人都以为在一片婚姻自由的新口号中,素初此举必因纯孝。
家里人都知道她不过是懒得操心,怎样安排就怎样过罢了。
素初穿一件大红织锦缎袍子,两手各戴一只镶翠金调子,左手加一只藕色玉镯,
那就是翡翠中的翡玉了。她的面容平板,声音也很平板:“三妹你们有一阵没有来
了。”素、碧二人挽了手进到客厅。客厅里摆着成套的硬木家具和沙发,也是中西
合壁。一座大理石屏风前站着慧书。她走上前来行过礼,便和嵋在一起说话。“嵋
都快有慧儿高了,肯长哟。”亮祖说。大家暂不落坐,把孩子的高矮议论了几句。
慧书那年十四岁。那个年纪的女孩几乎无一不是好看的。只是细心人会发现她
的面容于清秀之中有些平板,灵气不够。幸亏她继承了父亲的大眼睛,这双眼睛不
善顾盼,却是黑得深沉柔软,望不到底。她神色端庄,似有些矜持,看上去比实际
年龄大些。她应该是家里的宠儿,可是她似乎处处都很小心。这是严家的特殊情况
造成的。知情人不用多研究便可得出这一结论。
这时半截子雨下得更大了,人报澹台先生、太太到,大家都出来站在廊上迎接。
“从重庆来办事,正好给大姐祝寿。”澹台勉坠马摔伤后,经过接骨,伤腿比
原来短了几分,走路离不开手杖。“看看子勤多老实,就不会说专程从重庆飞来拜
寿么。”绛初笑说。亮祖对两位姻弟说:“抗战期间,大敌当前,作为军人,我现
时能在家里,实在惭愧。”于勤、弗之都说:“亮祖兄为国立功,天下皆知。部队
休整,是必需的,怎说惭愧。”大家叙礼落座。严家几个亲戚也都介绍见过。众人
都觉得还少一个重要之人。素初问严亮祖,“请她出来吧。”亮祖点点头,命颖书
去请。不知情的人会以为去请的是严家老太太或长一辈什么人。一会儿,颖书陪着
一位中年妇人来到厅上。
这妇人进门先走向素初,一面说“荷珠给太太拜寿”,一面放下手里的拜褥,
跪下去行礼。素初像是准备好的,把身边拜褥一扔,跪下去回礼。众人都知道这是
亮祖自家乡带来的妾荷珠了,又深悉这位如夫人的厉害,纷纷站起。
荷珠自幼为一户彝族人家收养,其实是汉人。她的穿着颇为古怪,彝不彝、汉
不汉,今不今、古不古,或可说是汉彝合壁、古今兼融。上身是琵琶襟金银线小袄,
一排玉石扣子,